1937年8月13日,吴淞口炮声隆隆,日军把侵略的战火延烧到锦绣江南,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
旧中国的工业大部分集中在沿海城市。据1936年官方统计,苏、浙、鲁、粤、闽及上海、南京、天津8省市的工厂共3178家,占全国工厂总数的70.75%。特别是上海的工业,无论是数量、设备、资本或技术力量,都居全国之首。日本人首先从这里开刀,摧毁中国的工业基地。
但当时的上海毫无准备,“八一三”前几天日军调动迹象已很明显,但中国人等着挨打!
当局模仿京剧《空城计》中的诸葛亮,“山人胸中自有雄兵百万”,鹅毛扇一挥,十分潇洒。“七七”后,只派资源委员会下属技术合作委员会、技术合作委员会又下面的机械组的一名工商界委员到上海,转达“上峰口谕”:“让上海在野人士自动组织起来,准备内迁。”如此大事,政府不出面,没有具体打算和办法,简单捎句话:让民间自行组织,仿佛工厂内迁,比老百姓搬一次家还要便当,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此时的政府确实也正忙得昏天黑地,要成立名目繁多的“战时机构”,每个机构都有若干把“交椅”,光分配哪路神仙去坐哪一把“交椅”,就够操心的,这就是“抗日大计”。至于工厂内迁,只能交给平时无权无势,由各方专家组成的资源委员会去办理。7月24日,资源委员会开会讨论,决定企业内迁,再组织财务、矿冶、机器、棉业等8个小组分别研究。
事情往往经不起“研究”,一经“研究”,没事也会“研究”出事情来。果然,在7月28日的分组会上,有人说,上海民营工厂规模小,不值得搬;有人说,时间太紧迫,来不及搬;有人说,民营工厂规模虽小,但一切现成,搬到内地就可投产;也有人说,不妨先把技术骨干转移到内地再说……经过一通颇为热闹的争论,最后结论是:先派员去上海调查,看看有没有内迁的可能,估计一下,内迁总费用需要多少?
兜了偌大一个圈子,结论是从南京移到上海去“研究”。在中国官场,最不值钱的是时间,时间在研究和争论中悄悄溜走了。但负责上海工厂内迁的资源委员会专员林继庸,却是个注重实干的人,他日以继夜地风尘仆仆奔波于京沪线(今为沪宁线)上,经过下面讨论,上面研究,各种文件足足可出一本厚厚的书。等到政府的《迁移须知》出台,通知内迁企业前往登记时,有些企业已经不需要内迁了。此时“八一三”事变爆发,工厂最集中的闸北、虹口、杨树浦都陷入战火,不少企业已被炮火摧毁无遗,“断壁残垣”是毋需搬迁的。
更困难的是,“八一三”战火一开,铁路全部用于军运,公路没有车辆,不久江阴长江要塞被封锁,惟一的水道,是从上海用小木船经内河到镇江,再从镇江用小火轮拖到汉口。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第一家内迁厂顺昌机器厂于8月22日用民船内迁;25日上海机器厂的民船出发;27日,新民机器厂和合作五金厂,用11条民船装载了150余部机床和80余名工人启航;30日,大鑫铁工厂和更多的内迁厂出发了……
这些内迁工厂的木船,为了躲避敌机空袭,各船保持半里左右距离,船上盖着树枝、茅草等简单伪装,船四周放些钢板,防止弹片。船到镇江,这里的火轮都已用于运输军用物资或机关搬迁,他们只得仍乘木船划向武汉。万里长江,风高浪急,只只木船张帆挂橹,顺着风力逆流而上,仿佛蚂蚁般地蠕动,在那些行动笨拙得可怕的木船里,竟满载着无数吨的机械。转移最现代的机器设备,使用原始的运载工具,历史仿佛在这里停留,那长江的水啊,不知是在东流?西流?还是不流?
就靠这些木船,中华辗铜厂从上海到汉口走了2个多月;中国实业机器厂从10月下旬出发,到汉口已是第二年1月中旬。
但更多的厂却无法内迁。1937年8月,行政院批准用56万元作为上海民营工厂内迁的津贴,但财政部迟迟不拨款。当时战火已起,兵荒马乱,装箱、运输、旅费不断上涨,无一不需现金,各厂业务往来均已停止,进出款项也中断,一时无法自筹大笔现款。几经催求,财政部才于9月15日拨出15万元,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月,但支票刚刚开出,财政部又下令各家银行暂停兑现,并宣布限制提取存款。准备内迁的企业别说迁移经费没着落,一些大厂甚至连伙食也难维持。
如华生电器厂收支相抵尚余40多万元,但战争期间欠账讨不回,工厂日常开支不能间断,内迁要用钱,不去的工人要发遣散费,而银行里的存款,每星期只限制支取150元,老板束手无策,惟有“坐以待毙”。美成印刷厂总经理坐在机器旁边,哀叹道:“机器搬不动,要搬也得花上万把块钱,美成没有这笔现款,只好听天由命,我准备坐在机器旁边,跟机器共生死!”
敌机轰炸,炮声隆隆,政府当局原来拟定先迁走与战争有直接关系的机器、化工、橡胶等工业。然而执行起来障碍重重。由宋子文控制的上海运输委员会,强占了许多车辆、船只,并向兵站调拨了200余艘船只和30余艘小火轮,大量搬运私人财物,连门窗木板也都带走,即使是可从事军火生产的民营工业,也无法得到吨位,最后只分到2%的民船,其余要各厂自行解决。
内迁工厂离开上海,需上海警察局的通行证,经过上海外围军队防区,还要各防区的通行证,上海四周河道停满被扣留的内迁工厂船只,头顶飞机在扫射,地面上两军在交火,内河两岸,丢满了军队检查后散失的机器、原料和成品。后来转请上海市长出面,总算向淞沪前线总司令部领取到100张能够通过各军队防区的“护照”。这也称得上是“空前滑稽”,在本国土地上行走,居然用起了“护照”。不料,运输委员会派出的青帮喽们来个拦路打劫,100张“护照”只给留下1张,已算是“哥儿们讲交情”。
为解决内迁津贴兑现,听说财政部次长徐堪驾临上海,资源委员会代表好不容易在一家大饭店里找到“部座行踪”,徐大人正睡午觉,不许他人打扰,他们饿着肚子等到下午3点,等徐堪睡醒后,在财政部早就开出的15万元支票上签了名,这杯水车薪的部分“内迁津贴”才算兑现。
无穷的扯皮,无穷的委屈,无穷的损失。1937年8月14日,大中华橡胶厂经理徐福基,为迁厂湖南湘潭到处奔走,乘车经过“大世界”时,因日机轰炸,不幸受伤,抢救无效,伤重逝世,这位从日本回国发展民族工业的实业家,想不到竟死于战火。
1937年9月16日,上海著名民族工业巨子荣宗敬、刘鸿生等32名上海民族资产阶级代表人物,联名向政府写信请求内迁,但这封呈文到了南京,一转了之,连个回音也不给。
同月,上海轻工团体推举美亚织绸厂蔡声白、华生电器厂叶友才等前往南京面陈一切,请求内迁。但是,政府连上海重工业工厂都准备抛弃,对轻工业哪里会感兴趣?
从“八一三”事变后、上海沦陷前的3个多月,上海内迁工厂近数百家,其中在资源委员会插手下内迁的工厂只有148家,其余都是自发内迁,没有要政府“津贴”1分钱,他们历尽艰辛,有的分段转移,机器设备丢失殆尽,几年后才到达四川。
但奇怪的是,在1939年的重庆,居然有些官方人士说:
“战争开始时,政府即努力于工厂内迁的运动……不过工商界人士多半看重本身的利益,眼光也很浅近……因此工厂的内迁未见大效。”把“内迁未见大效”的责任,一股脑儿推到了“工商界人士”头上。也有些惯于“贴标签”的朋友,套用现成语句,“深挖”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买办性”以及他们“对帝国主义经济的依附关系”,所以“贪图一时之利润,不愿内迁”。一右一“左”,异曲同工,相映成趣。
中国民族工业为此事背了多年“黑锅”,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过去被湮没的许多官方文件档案、经办要员的书信、日记陆续披露,特别是各地修纂地方志,整理厂史,渐渐才真相大白,还历史一个公道。
在抗日救亡热潮中,上海工商界始终是一支活跃的力量。早在“一·二八”淞沪战争中,上海各机器厂就停止订货,改制军火,源源不断地将制造的手榴弹、地雷、迫击炮弹、穿甲弹等运往前线。如中华铁工厂生产了迫击炮弹5000枚和手榴弹5万个;十九路军修筑工事急需抽水机,新中工程公司立即赶制50台,不误战事。机器同业公会负责人、新中机器厂总经理胡厥文,日夜奔走于前线和各厂之间,忙得“须髯盈颊,无暇剃除,遂留髯以记国难”。
诚然,资本家的工厂内迁,不比小民搬家,他们面对一个极其不负责任、已不能取信于民的政府,当然顾虑会更多一点,加上工商界也良莠不齐,企业内部也很复杂。有些人使用惯常的推理方式:资本家私心重,私心重就不会抗日,不抗日就是反动。在他们心目中,资本家的财产最好被炸个精光,拎个小铺盖卷上山“打游击”,那才算是“进步”。在这些“私心不重”的人群中,还有一种奇妙的思维定式:“你有钱,我没有,你反动,我光荣!”“你懂技术,我不懂,你落后;我进步!”这种阿Q现象,是一个古老的农业社会循环往复的古老悲剧。
工商界中也有败类。如上海龙章造纸厂的董事傅筱庵,他早年投靠盛宣怀,后成为孙传芳手下红人,北阀胜利后他长期潜居大连,在日本人的庇护下,后来成为汪伪政权的上海特别市市长。他坚决反对内迁,但经理赞臣力主迁厂,由于傅的干扰,龙章厂到10月21日才开始内迁,这时苏州河已断航,结果只搬出部分机件。不过,像傅筱庵那样死心塌地当汉奸的,在民族工业资本家中,毕竟是个别的。在当时政府要员中,不也出了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褚民谊等一大堆汉奸吗!
历史已表明,在这场浩劫中,绝大多数的民族工业资本家,都无愧于“中国人”的称号,他们拒绝和日本侵略者合作,历经劫难,有的倾家荡产,有的损失惨重。特别是那一场悲惨壮烈的内迁,展示出他们同祖国、同民族血肉相依的中国特色。
他们迁到武汉,但还有更多苦难在前头。正如《送春》一词中所写:“我已无家,君归何里?”“寄一声珍重,两地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