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经济飘摇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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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再度内迁三次建厂

沿海城市的民营工业内迁到武汉,都无法立脚。如上海大鑫钢铁厂到武汉后,发现“电力不敷,电压不符,厂房无有余地,与原主张利用该处甚多窒碍”。(档案:《余名钰赴大冶观察报告》)开明书店则发现“南京政府在武汉什么也没有,只有办事处”。(宋云彬《开明旧事》)益丰搪瓷厂的部分机件迁至武汉后,找不到适当厂址,机件只能堆放在露天,听任风吹雨淋,日晒夜露,损失很大……

但连这种状况都不能持久,武汉告急,从沿海一带迁来的135家民营工厂,开始了第二次内迁。对这些工厂的再度仓促内迁,社会舆论颇为担心,1938年2月1日的《武汉日报》发表的文章说:

厂家对迁移以后的一切问题,像运输的方法,原料的来源,社会的需要,生产的方式,原动力的供给,都心中无数。要去的那个地方不但生疏得很,并且自从人口突增以后情况与以前有了什么程度的差别,都全然不知,完全持一个“到了那里再说”的态度。这样的“盲搬”,也许成为中国工业界的一个严重问题。(李贻棠:《工厂二次迁移内地》)

文章说的是实话,但这些实话是不应该向内迁的企业主说的。他们以满腔爱国热忱不惜牺牲毅然内迁,但他们并没有想到抵达武汉后,会天天去黄鹤楼“泡”茶馆……如今日军兵临城下,他们不“二次内迁”,又能够怎么样呢?

“二次内迁”,不比第一次内迁便当。

从武汉迁往四川,完全靠水路运输。当时长江正是枯水季节,轮船无法从武昌直抵重庆,必须在宜昌换装浅水轮上驶。“二次内迁”的民营工厂到了宜昌后,顿时陷入困境,这里待运物资堆积如山,其中军用物资就多达12万吨以上,油料1万多吨,各官僚机构的物资6万多吨,再加上大小官儿们的私有财产,总共20余万吨,而且四面八方的物资还在源源不断地运到……当时承担运输任务的民生、招商、三北、太古、聚福、怡和等轮船公司,运输能力很有限,即使在来水季节每月只能运七八千吨,而枯水季节每月仅能运两三千吨,要把这些堆积的物资运走,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武昌已经失守,日军正向宜昌进逼,日机频繁地空袭,每天都有人员伤亡和物资损失。为了加快货运,政府规定轮船吨位分配方法:

百分之八十归军用,百分之十六归政府,百分之四归民用,民营内迁工厂几乎无船可运。运输费用也各不相同,从宜昌到重庆,兵工器材每吨30元、政府机关物资每吨42元,商货吨位的黑市运费竟高达每吨360元。而当时的米价每石(150斤)为10元左右。

各民营内迁工厂为了早日入川,冒险起用了川江上早已被淘汰了的白木船,这种古老的运输工具,是那种“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比木筏较为进步的木船,就是这种船只,大的居然装载100多吨、小的装载10多吨物资,真是险之又险,悬而又悬。

川江,从宜昌至重庆全线1300里,沿途大的险滩75处,历来被视为“畏途”。800多年前,南宋诗人范成大,乘坐这种船进川,川江的奇异地形湍流险礁,吓出他一身冷汗,他在《初入巫峡》中写道:

钻火巴东岸,金峡口船。束江崖欲合,漱石水多漩。卓午三竿日,中间一罅天。伟哉神禹迹,疏凿此山川。

诗人在清明节后从巴东县上船,按旧时规矩,为了图个吉利,登船时敲锣打鼓,惊走水怪,然后启航。两侧岩石“束江”,说明峡路之窄;礁石林立,江流回旋,“漱石”,显示礁滩之险。在近午时分,江上仍一片漆黑,只有从高峙两山的夹缝中露出一丝日光。

想不到800多年后,人们走范成大走过的路仍旧使用他那时的交通工具,历史在这里流下辛酸的眼泪。为了尽快脱离炮火的威胁,民营内迁工厂的物资,分为几段运输,从宜昌到秭归、宜昌至巴东、宜昌至巫山、宜昌至奉节,然后再蚂蚁拖骨头似的,一步步“拖”进四川。溯江逆流西上,江道奇兀,水流湍急,纤夫排成长行拉纤前行,纤夫弯腰呈三百六十度,吼出一声声“川江号子”。那不是一般劳动的呼号,而是生命的呐喊,迸发出人与大自然拼死争斗的怒吼,粗犷而凄烈。

过滩时因水位不平,纤绳拉住的船头,往上倾斜,船上客人仿佛把心捏在手里,如遇大轮船疾驶而过,激起阵阵浪涛,木船很容易倾覆沉没,在急流的漩涡中打几个转,立即无影无踪。这种漩涡的中心,古人称之为“淖”。范成大在《刺淖》一诗中,形容了舟行险状:“篙师瞪褫魄,滩户呀雨汗;逡巡怯大敌,勇往决鏖战”、“惊呼招竿折,奔救竹笮断;九死船头争,万苦石上纤”……

内迁民营工厂的船行速度很慢,时有沉船事故发生。据当时极不完全的统计,在这场大规模运输中,民营内迁工厂总共运用白木船850余只,共运物资2万5千多吨,其中因沉船而损失的物资达1千2百多吨,如中国标准铅笔厂的两船物资,就在宜昌去巴东的川江上船沉人亡。从宜昌至重庆,有的内迁工厂在途中走了两三个月,抵达重庆,所运物资已丢失十之七八。

迁入四川的民营工厂,许多是全国当时第一流的。如“开全国机械制纸之先河”的龙章造纸厂,被称为“上海新式造纸之鼻祖之一”;康元制罐厂被公认是“其设备与资本素列全国制罐业第一”;益丰搪瓷厂,是全国最大的搪瓷厂;美亚丝绸厂,是全国最大的丝织厂。其他如:大鑫钢铁厂、中国炼气公司、新亚制药厂、亚浦耳电器厂、华生电气厂、天原化工厂、永利化工厂、豫丰纱厂、冠生园食品厂、商务印书馆等等,都是本行业中全国数一数二的民营企业。

在再度内迁的企业中,除了从武汉直接迁重庆的民营工厂外,还有后来从湖南、广西两省迁往四川的企业,他们已是“三次内迁”,迁移更为艰难,损失也更加惨重。

湖南是中国腹地,抗战时期迁往湖南的工厂数仅次于四川。1938年9月下旬,在政府的工矿调整处统一调配下,一部分沿海内迁工厂从武汉迁往湘西。这一批迁往湖南的民营工厂共115家,其中包括80多家汉口的民营工厂。他们从武汉撤退,经长沙,抵常德,溯沅水而上,吃尽千辛万苦,来到湘西南各县安家。其中规模最大的,是上海新中工程公司,原是上海机器业中屈指可数的大厂之一。

1938年11月,新中工程公司在祁阳县东郊建厂,于1939年春投产,专门制造机床。接着,又成立二厂和三厂,分别制造轧钢机、蒸汽机、煤气机和小型发电机。在几年中,新中又陆续建办了电力、炼铁、炼钢、采煤、炭精等6个“卫星厂”;承造了横跨湘江的大桥钢梁工程;他们对内燃机的研究与制造,获得了中国工程学会颁发的荣誉奖状,社会舆论称新中是“中国动力的发祥地”。员工从内迁时的200多人,发展为2千多人。此外,被称为“中国电器业中后起之秀”的华成电器厂,也经武汉迁到衡阳,生产配套电器及电动机、发电机等动力设备,赢得“动力之母”的称号。

在武汉的部分民营工厂迁湖南之际,还有一部分工厂迁往广西桂林。从1939年春起,陆续开工的,共有上海、武汉、长沙、南昌等地内迁厂40余家,到1942年底,迁桂民营厂共有88家。上海新民机器厂在桂林设立的大中机器厂,专门生产地雷引信,从1944年4月建成投产,到8月份就生产了10万套引信。1943年10月底,迁湘桂地区的民营工厂,在桂林办了一个工业展览会,被人称为“中国机械工业的缩影”。

但这种稳定的局面也不长久。1944年春,日军发动了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战役,中国军队湘桂大撤退,给内迁湘桂的民营工业带来惨重的灾难。和上海、武汉撤退时一样,政府照例是忙着抢运官办企业和私家财产,置民办企业于不顾,民营工厂弄不到运输工具。

从当时官方工矿调整处的档案中可以看出,湘桂路局的车皮多充当军用,后来经过多方呼吁和调节,路局才答应从7月3日至18日半个月内,每日拨供车皮2列(计20卡),逐日分配疏散。档案中记载说:

本处所得分配车皮为6卡,但事实上每日所能获车皮不过1卡或2卡,故堆积在站台的器材仍未能迅速运出。(档案:《经济部工矿调整处大事记》)

此时的运费贵得吓人,当时的政府将运费提高了几十倍,以限制民营工厂的运输,运输1吨物资,从柳州到独山的运费是50万元,独山至贵阳是20万元,贵阳到重庆10万元,加上转口杂税20万元,合计需100万元。他们的目的,是最好将这些工厂送给敌人,省得找他们的麻烦,他们起着日本人不能起的作用!

民营工厂即使得到车辆,也付不起高昂的运费,只得望车兴叹。对这种“见死不救”的态度,舆论界愤怒了,民怨沸腾,群起指责。当局为了缓和民愤,在10月中旬宣布:民营工厂的机件运费每吨补助1000元,这只是实际运费的千分之一,显然是象征性的“姿态”,根本于实际无补。

惨重的灾难开始了。当时湘桂民营工厂在金城江这一中转点,堆集了4千8百余吨机件物资还有1万余名员工亟待转移。按照湘桂路平常的运输量,将这些物资和人员运出,是轻而易举的。但当局严格限制商车,3个星期中不见一辆商车开出,大批物资在金城江滞留了2个多月无法运出,11月21日金城失陷,这批物资绝大部分落入敌手。

民营工厂千辛万苦地抢运出一点重要机件,搬到独山后,再也无法迁移,12月5日日军占领独山,这些机件全被付之一炬。

湘桂内迁企业的再度内迁,几乎全部遭到毁灭性的摧残。以几家大厂为例,中华铁工厂从柳州向重庆迁移时,几遭车翻人亡之险,只得将大型机床,抛弃在公路两旁,剩余的机件沿途拍卖。华西电器厂的500吨物资运到金城江后,因日军进占而丢弃。新中工程公司从祁阳迁移时,有2000吨物资,运到柳州时只有1000吨,到达独山只有100吨,最后抵达重庆时,只剩下一卡车物资了。

外患,往往和“内蠹”紧密相连,政府的腐败无能,在战时的表现尤为突出和致命。抗战已进入第七个年头,但在大后方,仍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到处是淫乐和无耻。而内迁的民族工业,连个立脚之地都没有。

据统计,当时从湘桂入川的民营工厂共95家,内迁物资达7873吨,未及搬运的2973吨,然而抵达四川的,只有210吨,其余全部损失。但他们只得“认命”,继续收集残剩物资,在四川第三次办厂。

这一年的春天是寒冷的,“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抗战初期共赴国难的激情,在人们心头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这些“下江游子”的心灵深处,结上厚厚的冰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