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允植特别重视礼节。穆麟德进入朝鲜以后,当引见给高宗与否,以及一月见几次等,实际上都是金允植等可以便宜行事的。金允植在这里并不是要处处请示,而是把这些都看作是礼仪的。也就是说,对于金允植来说,最重要的并不一定是穆麟德来朝鲜参与外交与通商谈判工作。最重要的,倒是这个高鼻子洋人在朝鲜王朝里,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待遇。他在朝鲜王朝的金字塔统治结构里,到底是在哪一个阶层,这才是最重要的。
而李鸿章对于穆麟德的态度,也很有意思。穆麟德可能在朝鲜遭遇到许多危险,这是可以逆料到的。不可以预料的倒是李鸿章的态度。“此人吾所力劝而出送,专为贵国地也。若遭意外之患,于吾面上大不好。须十分防护是望”。换句话说,穆麟德假如死在朝鲜,对于李鸿章来说,是面子上不大好看。仅此而已。
从曾国藩到李鸿章,再到袁世凯,近代中国最大的军阀都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都拥兵自重,拼命抓枪,用枪杆子来与清王朝对话。而在传统的中国人所极为重视的道德方面,这三人亦有不同。大致情形是三人的道德修养一个不如一个,越来越败坏。在中国与朝鲜这样的********的封建国家里,统治者的道德往往会随着其地位的变化而被放大。官员道德修养上的缺陷,会随着其社会地位的升迁而被放大许多倍。在平民百姓那里几乎不算什么的道德缺陷,在高官那里也许就是致命的。李鸿章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只是金允植是外国人,而且马上就要回国了。李鸿章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
“李曰:购器银子,何时来到乎?余曰:俄见公文。今年栅税之得免,甚幸。但往返之间,自费数月。大约岁内,可以到津。李曰:到津后,将如何?余曰:属(通”嘱”字。笔者)从事官即报海关道及东南局,商议购买之事。李谓王筱云曰:银子来到之前,可以先事讲究。筱云曰:雇人制器,先须给价若干。三分一工价,敝局当先给,使之赶紧制造。李曰:从事官金明均当住何处?余曰:学徒撤还后,不必仍住东局。现备银千两,托东局镪水工头唐明仪,买一区屋子安顿。周玉山曰:千两买屋,不成公馆貌样。津城紫竹林之间,有僧舍。可给千两,修理馆宇。较为宽敞。此间公馆,多于僧舍为之。尊意如何?余曰:甚好,好。李曰:此计好矣。周曰:然则,送价银于敝处,吾当派员往看,一切代办。余曰:甚感且幸。
李曰:卿见任江华留守,不曾到官否?余曰:公事忙,未得到官。江华距京城百余里,民事通判主之,军事中军主之。有大事,来决于留守。李曰:常在机务处议事否?余曰:虽忝在机务,愧乏涓埃之报。李曰:经变以后,国王认真国治否?余曰:励精图治,讲究日新之效。李曰:有实效之可言否?余曰:干谒苞苴之风,比前寝息。广开言路,破格用人,方行保举取士之法。减省冗官、冗费,汰老弱之兵,团丁练习。庶事草创,姑无成效之可言,而民有拭目之望矣。李曰:尽好,好。吾所望者,惟在贵国君臣协心同德,政治日有起色。余曰:钧教甚感。谨当归奏国王。(〔韩〕金允植《阴晴史》下卷,第207~208页)
原书上有注曰:“公馆问题”。
这里,李鸿章与金允植谈论了四个方面的问题。第一是朝鲜送来购买器械的银两何时可以到达。金允植回答说,大约要一年的时间才可以办完。实际上,朝鲜王朝当时除了与中国的贸易,并无其他银两的进项。所以,金允植对于今年中国方面免除了栅门的税款表示感谢。这样,朝鲜商人可以在免税的情况下直接把货物运到中国来卖,换取银两。第二件,是金允植准备在天津购买一处房产,作为从事官金明均的住处。金允植准备用一千两银子去买。但周馥认为,既然是买房子,就不如建立朝鲜馆。周馥建议金允植去紫竹林修理一个僧人的宿舍。这样可以有很大院子。第三件事,是李鸿章问金允植既然是江华留守,那么一定是未到任就到中国来了。金允植介绍了江华任的具体情况。第四,是李鸿章询问高宗在壬午军乱以后的政治措施。金允植再次为高宗歌功颂德。
“李曰:闻自贵国来者,皆云贵国兵丁,非徒不习于洋枪,并本国所用之鸟枪,不会惯用。是何故也?余曰:升平无事。京营兵骄惰游逸,与兵器相疏。或有峡村猎户能命中之人,然不曾束于队伍之制,亦不可用也。
李曰:穆麟德在其国官高,不宜慢待。待之不可与日本人同也。日本人最畏德国,又忌穆麟德。吾最憎日本人之侮贵国,故出送穆麟德而制之。日人必不敢如前恣横也。余曰:如此牵制,深为万幸。余曰:允归国后,本国事宜属(通“嘱”字。笔者)从事官禀商。奉有国王谕旨,或有公文呈请之事,无可据之印信。所有领选使印,姑属从事官。何如?李曰:可也。嗣后有事,与周道相议。
余请告辞。李曰:善辅国王。今日贵国声闻通于万国,与向日贵国大不同。善则有百世令名,不善则贻羞四海。不亦可慎乎?余起立称谢。李曰:卿今年贵庚几何?余曰:四十八岁。李曰:早白矣。周玉山曰:今年尽白矣。李曰:嗣后如有大事,阁下当来津。不然,则只好在国办事。余曰:谨当惟命。李曰:此去代请国王安好。余拱手称诺,拜辞而退。”(〔韩〕金允植《阴晴史》下卷,第208页)
原书上有注曰:“我国兵丁”“穆麟德推荐之理由”(韩文)。
原书“今日贵国声闻、通于万国、与向日贵国大不同”断句有误。金允植所记录李鸿章原话的本意是,现在朝鲜已经被世界各国所瞩目。所以原话应是“今日贵国声闻通于万国”。而不应断开。
原书“李曰、卿今年贵庚、几何”断句有误。
李鸿章很担心朝鲜国内的防务问题。他很担心未来的朝鲜。在全面开放以后,在列强面前,朝鲜会不会成为不设防的国家?其实,金允植又何曾放心这一点?他毫不掩饰地揭示了朝鲜国内武备松弛的现实。“或有峡村猎户能命中之人,然不曾束于队伍之制,亦不可用也”,这就是其现实的军备状况。那些拿着国家粮饷的军人,只关心自己和家人的待遇问题,平时根本就不练武。而那些可以用鸟枪射击的猎户们,又没有在军队受过训练。
“谈毕,同王筱云往海光寺,议机器事。徐仲虎、龚鲁卿在焉。
日前,余分赠东人书画,筱云、仲虎同赠翻译书十九种。余称谢。
因书示机器购买之件。筱云与仲虎披示机器图样曰:钻床、刨床、车床、大小虎钳、手锤、大小手钳等类,可购否?余曰:此皆紧要之机,惟铜冒、子弹之外,修理器具最紧。且有镪水诸具及化学小试之器,并托东局。此两件价,本似不甚多。此外,水龙两具,举重器一具,不可不买。春间,尚沄带电器回国,为乱兵所击破。银子如有零余,电器一副,亦可购去否?筱云曰:当留意奉副。
仍同午饭。筱频举酒相属。余辞以醉。书示曰:把酒故人都别尽,明朝真个出阳关。筱曰:不胜黯然。余曰:多蒙厚爱,临分无以为情。筱云嗟叹。因揖别。往紫竹林访赵惠人(宁夏。原注)尚书。闻行期尚在四五日之后,不得同舟。马观察建常尚不来也。转向水师营务处,访马眉叔、罗稷臣(山。原注),皆不遇。”(〔韩〕金允植《阴晴史》下卷,第208~209页)
原书上有注曰:“海光寺”“购入器机之协议”。
原书“大小虎钳手锤”未断句。
原注“罗稷臣(山)”有误。罗丰禄之字是“稷臣”,不是“稷山”。
朝鲜旧式军人对西洋的科技怀有莫名的仇恨。“春间,尚沄带电器回国,为乱兵所击破”。电器就是电器,也不是什么可以杀人的武器。军变的士兵们也一定要把它击破,才能心安。
金允植要与中国朋友分别了,酒席上他书写了“把酒故人都别尽,明朝真个出阳关”一联,来表达他的惜别之情。可以想见,大家都是依靠表情和书写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而无法用口语来说明。
“访穆麟德。礼数殷勤,与中国人无异。善中国话。使郑麟兴传语,亹亹可听。录其要语。
余曰:穆公枉居敝邦,居处食饮,甚是不便,好经辛楚。穆曰:不要紧。吾往贵国为办公事,不在于居处食饮。闻贵国木石不贵,庇身之所可以建造。其他随身之具,可以搬出。屋宇又不必高大,只容膝而己(当为”已”字。笔者)。且不住一处。贵国开港三处,皆为七八日程云。往来看验,何暇安居耶?”(〔韩〕金允植《阴晴史》下卷,第209页)
原文“亹亹”是美好的意思。
这一部分是金允植与穆麟德的对谈笔记。与金允植和中国官员的笔谈不同,金允植与穆麟德的对话,是依靠口语翻译郑麟兴来进行的。穆麟德的口语可以谈论上述内容,足见其汉语修养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尤其是,穆麟德的汉语是讲给一个朝鲜人听的,这个朝鲜翻译官还要把它们翻译成朝鲜文给金允植。金允植是朝鲜人,会书写汉字而无法完全听懂汉语;穆麟德是德国人,会听,会说,会写汉语。
穆麟德对于去朝鲜的事情,很感兴趣。金允植所担心的,首先是朝鲜的日常生活与欧洲不同,会给穆麟德带来不便。而穆麟德所关心的,却是自己未来的工作。
“仍论矿山事务。曰:白头山以北,为满洲地。多出煤矿。以南为贵国界。以此观之,咸镜道必多产煤之山。余曰:非徒咸镜道,敝邦多山。南边沿海之地,亦多产煤。
穆指示我国地图岭南海边处曰:此等处若产煤,则中国人不买煤于日本,而经买于贵国矣。余曰:煤矿近海则可以开采。若在高山深峡,无运输之路,采之无益。敝邦山川险阻,虽多产煤,不可尽采。穆曰:不然。近海之煤,可以运买(当为”卖”字。笔者)。而深山煤矿之处,又必有金银铜铁之矿。金银铜铁,非煤矿则无以开辨(当为”办”字。笔者)。故深山煤矿,亦不可弃也。中国开平煤矿亦产铜铁。而皇上以损陵脉禁开。我西国初无是见。中国风水之说,惑人甚多。余曰:敝邦亦多风水。穆曰:小民虽有此说,惟国王不信,然后乃可以成。年前,中国设电线时,小民哗然。以为损地精。独中堂榷然,以为无是理也。民不敢言。今果何如耶?此等虚言,扫除方可。”(〔韩〕金允植《阴晴史》下卷,第209~210页)
原书上有注曰:“开矿论”“风水说”。
原书“煤矿、近海则、可以开采”断句有误。
原书“小民哗然、以为损地精独中堂榷然以为无是理也”断句有误。
穆麟德认为,朝鲜的地理环境与中国东北有相近之处,所以,可以开采的煤矿一定不少。假如开采成功,则中国就是朝鲜未来煤矿的最大买主。
穆麟德很佩服李鸿章,他说“中国设电线时,小民哗然。以为损地精。独中堂榷然,以为无是理也。民不敢言。”看来,穆麟德也很了解东方的事务。他认为,风水迷信的破除,关键在于社会的上层。只要宫廷破除了,老百姓也就破除了。
在破除风水迷信这一点上,金允植不如李鸿章。其夫人安葬之时墓穴的选择就是明证。可参见本书金允植最后之相关记载。
“余曰:闻此次带中国学徒东出,果然否?穆曰:出洋学徒六人,吾将带出。先教贵国学生等习西语、西文。分送开港三处。一处各二人。交涉商务等事,必大有益。就中梁敦彦,见(通”现”字。笔者)在电报学堂。此中人甚惜,不欲舍。吾期与之俱出。
仍出示学徒六人姓名:头批出洋学生蔡绍基,在水师营务处;头批出洋学生梁敦彦,在电报学堂。二批出洋学生吴仲贤,在机器东局。三批出洋学生林沛泉,在津海新关;三批出洋学生周长龄,在津海新关;三批出洋学生梁如浩,在南局。三人此次同往,其余明春来会。余曰:甚好,好。
约以明日,相会于海关道署。盖周玉山明日为余设席,共饭以饯之。亦请穆也。遂辞还东局。许涑文、潘梅园盛备酒席以送之,亦饯我也。南局王筱云送纸价银二百十两,及金性元所造木样一具。”(〔韩〕金允植《阴晴史》下卷,第210页)
原书上有注曰:“中国之技术学徒入来”(韩文)。
原文“头批出洋学生”与“二批出洋学生”是指他们是清政府第一批与第二批派出国学习的留学生。穆麟德所选择的,都是在欧美留过学的技术人才。其中的梁敦彦是1881年刚刚回国的。梁敦彦后来在清政府一直负责洋务,张勋复辟时被委任为外交大臣。在民国初期曾任交通总长。
穆麟德此次朝鲜之行,还要带上六个中国学徒去实习。与朝鲜派到中国来的学徒不同的是,中国要派往朝鲜的是有一定技术修养的人。他们当中,大部分是在中国的洋务活动中已经成为技术骨干的人才。穆麟德说“就中梁敦彦,见在电报学堂。此中人甚惜,不欲舍。吾期与之俱出”。尽管电报学堂舍不得放梁敦彦去朝鲜,穆麟德还是坚持要带着他去。
“南局所来拉火手器开单装自来火器一副二件,螺丝板一块,卡钳一个,装拉火手器二副,錾子五把,规尺一个,撞拉火料手器三副六件,洗手钻头七个,螺丝起子一个,压火芽手器三副六件,小榔头一个,打拉火管模子三副,螺丝板一个,打拉火边钳子一把,湾尺一个。”南局所来书目(王筱云、徐仲虎同送。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