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室人自十数年前经血崩之后,因成白带下。至今未疗(当为”瘳”字。笔者)。血虚骨立,惟以精神强力自支。昨冬数朔咳嗽,因成喘气。春夏间虽日暖,尚有余气。至是喘急。四末先浮,盖危症也。延张医,试消导降气之剂,不效而元气大乏。试参附桂姜之剂,稍有胜意。自此,日再服,至十五贴。别无显害,而渐有烦意。更邀崔监役锡斗,试微凉止喘之剂。亦无效。
从前,室人有病,无论何药,服则有效。此次,服辄有害。自始,痛不能倚卧,全身浮高。口味全却,昼夜叫楚。至二十五日夜,病势濒危。脉息己(当为”已”字。笔者)辍。而精神言语,犹不迷飞。二十六日寅时量,丧逝。卯时皋复。三十四年结发糟糠之谊,一朝己(当为”已”字。笔者)矣。痛何堪言!”(〔韩〕金允植《阴晴史》下卷,第227页)
原书上有注曰:“金允植夫人丧”。
金夫人于朝鲜高宗二十年癸未(清光绪九年)七月二十六日(公元1883年8月28日)逝世。
原文“皋复”是朝鲜传统丧礼里的一个步骤。丧者倒头以后,亲人要站在房顶上,呼唤死者的号或字(名),希望唤回其灵魂,祈求其再生。呼唤完以后,要再喊三声“波!波!波!”然后,把死者的衣服扔到房顶之上。此衣服要在死者入棺后直接焚烧,或者覆盖在尸身上。
“室人坡平尹氏,石门先生讳凤五之后。祖温阳郡守庠一,父学生栳母洪氏,学生英燮之女。父母俱有笃性,以孝闻。室人生四岁而失怙恃,养于外祖母金氏。幼而孝顺,在丑不争。年十七,归于允植。允植八岁失怙恃,养于叔母。室人心恨不能逮事舅姑,事叔舅姑如舅姑。我叔父母暨叔父之所后太夫人申氏,极怜而抚之,过于诸子孙妇。至娣妹妯娌,欢洽无间;婢仆邻里,乐其性情。一与共事,无不推服,虽久而不变也。雅不喜奢华,俭约自持;穷达贫富,随遇而安。尤善居贫,未尝有戚戚容。随余东西食贫,人不堪其忧,室人常澹然若无所求。分钱粒米,未尝假贷于人。居壮洞十年,余拜顺天府使,将挈眷赴衙。门(问。原注)债负几何,室人曰:无有。夫子之所不知。吾何敢称贷于人?余曰:虽然,必有用钱处。给钱一万。室人招致邻里,随其亲疏而分与之,竟无一人督债者。
性深嫉请托之习。在官家,绝不言为人嘱托事。虽儿女辈,皆习于闻见,耻言请托之事。又不喜祈禳卜筮之术,巫觋之徒,足不敢及门。余尝在外,室人与儿辈独居,或有鸡夕号、犬人嗥之妖,人皆惧之。室人若不闻者。人有闻鬼啸而奔告者,室人曰:岂有鬼乎?汝误听也。谛听而鬼啸果真,乃微笑曰:鬼亦能啸耶?不以为怪,后亦无灾。
天性好勤,不喜暇逸。岁时妇女之会,虽群居嬉游,手未尝不执一片絮也。余喜晏卧晏起,室人亦从而不能早寐,然闻鸟声辄起,整理家务。常以不及先舅姑为至痛,无所展诚。故竭力于祭祀。洞洞属属,一如生事。赋性温谨柔驯,闻善则从。容貌修整,端重有威。治家方严,恩威互济,制节谨度,以赡家众。自幼未曾学问,而见识公平正大,无昫昫妇人之习。亲戚有居官获罪者,鲜不詈怨。室人独心伤,而面无怨色。曰:祸福皆所自取,岂可尤人乎?”
(〔韩〕金允植《阴晴史》下卷,第227~228页)
金允植为自己的夫人写下的这些文字,在朝鲜王朝的文章中是不多见的。金允植夫人四岁父母双亡,金允植八岁父母双亡。他们是一对患难夫妻。金夫人所秉持的是传统的“妇德”。她早起晚睡,“余喜晏卧晏起,室人亦从而不能早寐,然闻鸟声辄起,整理家务”,极为勤劳。即使是重病在身,也“血虚骨立,惟以精神强力自支”。金夫人“尤善居贫,未尝有戚戚容”,从不以钱财为要。她对待任何人都有一片爱心,“婢仆邻里,乐其性情。一与共事,无不推服,虽久而不变也”。而在对待大的是非上又很有原则。“在官家,绝不言为人嘱托事”。
在其亡妻身上,金允植看到的是朝鲜女人传统的美德。
金允植的早年,虽然寄居于其叔父家,其生活也还是很优越的。《乙卯七月既望,泛舟牛渚作》是很少见的其早年的作品。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浦人理棹金素节,大火西流犹苦热。
江口日落江中暖,白鱼入舟跃如雪。(〔韩〕金允植《云养集》卷一)
诗句里透露的情怀,还是一个朝鲜士大夫子弟的游山玩水、及时行乐。但残酷的现实教育了他。朝鲜王国浓厚的儒家文化氛围教育了他。就是身边夫人的一举一动,也教育了他。
“余自甲戍(当为”戌”字。笔者)通籍以来,常恐一朝有驱驰之事,尝试谓室人曰:人臣以身许国,不能顾家。若国家有事,吾不能与妻少共乐,膏诸原野,亦分所当。然君意何如?室人对曰:此丈夫事,何必问于妇人?君(此处当缺一”不”字。笔者)必虑吾区区之私,预为之喻也。颜色夷然。余心窃敬服。
辛巳秋,余承命领选学徒,赴中国天津习艺,为久客之计。盖吾邦创有之举。知旧咸吊。室人独无惆怅色,送之至内门,还集婢仆,治事自若。家中肃然。余虽出外远游,不以家事为意,得以尽心职务者,夫人之力也。壬午秋,余从吴帅东还,杂于戎行。人莫不惊危之。时新继军变,室人奉庙主,避于乡庐。余送人迎还,憔悴倍昔。相视无语。余因公事怱忙,每夜中暂归家,不复问家中细事。
室人素有病,至是愈惫瘁,不堪振作。然犹自强如平昔。是年冬,得感嗽,仍成喘气。余于九月,再赴天津。十一月复命还家。见室人痛瘁,然亦无暇问也。是时,余猥以奔走劳,叨蒙恩遇,屡迁清显。贺者盈门。独室人忧惧不安。余还内,未敢示荣宠之色。时有言儿子将拜官者。室人闻,辄颦蹙曰:此非喜报也。夫子既无故骤升,儿子又无学识而备官。其何以堪之?至忧不能寐。方其病笃时,自上俯询裕曾年纪于近臣。余为慰病怀,从容为言下询之事。室人闻而太息曰:增我病也。圣眷如此,公将何以报之?
翌年癸未夏,移家安国洞,第舍稍宽。室坚不欲移。迫于家众之请,黾勉从之。然常怀不乐。余问曰:家众猥多,不容小舍。夫人何故不欲移?对曰:凡事极则反。此舍于吾分极矣。安得不惧?
至七月初一日,喘气忽剧。四末先浮,己(当为”已”字。笔者)而全身浮高。昼夜不能卧。多方试药,无效。竟于本月二十六日寅时别世。临殁精神如常。寿止五十。呜呼哀哉!”(〔韩〕金允植《阴晴史》下卷,第228~229页)
原书“余承命领选学徒、赴中国天津、习艺为久客之计”断句有误。
原文“四末先浮”是说,金夫人的手和脚都浮肿起来了。
这部分文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它所记录的,又岂止是一个朝鲜王朝夫人的命运与遭遇!
金允植给读者展示了朝鲜王朝时代的夫妻关系。
近年来,许多中国观众都十分喜欢看韩国电视剧。而所谓“韩流”兴起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中国人在韩国的文化产品里反观到了自我。中国人在金允植的时代朝鲜人身上看到的,是与中国很接近的夫妻关系。与西方的“爱人”观念不同,中国与朝鲜在封建时代的夫妇是“亲人”。这也就是钱钟书先生所说的从“人伦”向“天伦”靠近的表现。父子与母子是最典型的“天伦”,夫妇是最典型的“人伦”。“爱人”建立在个体的爱情之上,他们对于家庭的义务比较轻。假如一方出现了离弃,则另外一方是没有多少理由来抱怨的。“亲人”则是把另外一个家庭的成员迎接过来,组合成为本家庭新的成员。金允植和其他的封建文人们称其为“归”。金夫人“年十七,归于允植”。在金允植的家庭里,男主外,女主内。他们的主要角色是家庭成员,而不是他们自己。他们考虑自己的时候很少,考虑别人尤其是考虑自己家庭成员的时候很多。他们有义无返顾的牺牲精神。在朝鲜王朝,金允植夫妇不仅为了自己的家庭会牺牲一切,为了自己的国家他们也照样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一切。与清王朝不同,朝鲜王朝是单一民族的国家。国家的命运就是自己民族的命运,也就是自己家庭的命运。每当民族遇到危机的时候,朝鲜民族都要想到要让本民族的人“活下来”。这时候的牺牲就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牺牲,还包括精神上的牺牲。
“千驹、李女及子妇,哭擗叫号,不忍见也。是夕小殓,翌日大殓。 人李秉善家有水上板,板材最良。即令治棺。族弟五卫将大植、李同知春英办丧事。二十八日入棺,二十九日行成服。自是,日漆棺。李学官应翼书旌铭。用漆五升,凡九着。余书棺上旌铭。
八月初一日,长女洪氏自平泽闻讣奔哭。两婿皆会。李室孕胎满朔,以蛔积十朔叫苦。卧不能起。哀恸气绝,半晌方醒。千驹亦毁瘁不能自支。殊可闷也。
中国吴提督长庆、黄提督仕林、张总兵光前、袁舍人世凯、张季直、朱曼君、茅少笙、王参议锡鬯并赠挽联。
邀地师李生员于长湍送看。江华旧船头浦镇,颇似吉地。而以余时带留守,故罢议。遍看京城近处,皆不合意。往看月谷先茔下,定于判官公墓所右麓。龙势,与拱护案对。水法俱佳。但穴处多石。恐有遇石之虑。以权厝为定。择日定于二十七日午时。
初二日,即昨年春迎中殿之日也。上念遇难诸臣,皆加赏秩。余亦蒙特升正卿之命。感祝惶凛。
二十四日,大驾诣献陵、仁陵,亲祭。当日还宫。
二十五日,闻月谷山役穿矿,四围皆石屏,独穴处无石。穴深五尺三寸,土色极好。可幸,可幸。玄硕士光卨、金别提义焕看役。
著作者
云养 金允植
《阴晴史》终。”(〔韩〕金允植《阴晴史》下卷,第229~230页)
金允植长女嫁平泽洪氏,次女嫁李氏。其子千驹,即金裕曾。
至其夫人之丧事办完,金允植已经被高宗加封为正卿了。在朝鲜王朝,议政府的参赞、六曹的判书、弘文馆的大提学、汉城府的判尹都称正卿。正卿大致相当于现今的正部级官员。
为金允植夫人送挽联的清朝驻朝鲜官员,有吴长庆、黄仕林、张光前、袁世凯、张謇等八人。黄仕林,安徽合肥人,淮军将领。因镇压太平军被授总兵,入朝鲜后为统领。原文“黄提督仕林”是指此时的黄仕林是记名提督衔。中日甲午战争中因逃跑被革职入狱,因赂荣禄免罪复职。旋卒。张光前(?~1905),字仲明,亦合肥人。记名提督衔总兵。中日甲午战争前期即因逃跑被革职,留营以观后效。后再与日军作战,再逃。朱曼君即朱铭盘(1852~1893),“曼君”是其号。江苏泰兴人,晚清著名学者。清光绪八年(1882年)中举,在朝鲜时,颇为吴长庆倚重。与朝鲜文人多有唱和。后与张謇一道,公开与袁世凯绝交。著有《南菁书院记》《四裔朝献长编》《两晋会要》《宋会要》《齐会要》《梁会要》《陈会要》《桂之华轩文集》《桂之华轩诗集》。
至其夫人下葬,金允植的天津来往日记也结束了。其时间为1883年9月25日。
金允植本来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士大夫子弟,却被推上了历史的前台。金允植在其《云养集》的“自序”里说:“余生三十出荫途,四十释褐。立朝无奇节,处世多忧患。浮沈内外,漂泊湖海。数十年所至,辄有笔墨记述。”(金允植《云养集》“自序”)儒家把“立言”称为三不朽之一,既然追求不朽,则一定需要超越时间的文本。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完成了从话语的口语形态到书面语形态的转变,孔子自己书写不多,但是他完成了书写价值观的确立。金允植的书写,是朝鲜王朝最后一批传统的书写,也是最初的现代书写。在风云多变的特殊历史时期内,他如实记录了两个王朝官员之间的对话,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文化交流史的资料。
不管是在韩国还是在国内,我都很喜欢金允植的这部日记。虽然记载的内容很庞杂,但总不出“文化”二字。说到底,金允植是个文人。不管是在韩国还是在国内,我都是在这部书里寻找中国的影像。在金允植记录的朝鲜王朝与清王朝的官员对话里,我试图寻找中国现代化的路径。我们已经走过了什么样的道路?哪些是应该发扬的?哪些是应该抛弃的?
我国的发展速度是世人瞩目的。而发展也有其内在的规律。笔者在这里也想不揣冒昧,提出了自己的一些浅见。笔者与当年在天津的金允植同样都是四十六岁,却既不懂经济,也不懂军事和政治,仅仅是一个自认为是读过几本书的教书匠。但从国家的最高领导层战略决策来看,文化问题已经是不容忽略的发展问题了。从******的“站起来”到******的“硬道理”,从江****的“科教兴国”再到胡****的“核心竞争力”。这个发展轨迹越来越指向世界发展的制高点,也越来越指向文化方面。我们应该抓住难得的和平发展的机会,在文化战略研究上多下功夫,努力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