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同人小说飘梦的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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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弥漫尘灰蔽日光

云中一长龙,迎风舞翩跹。双凤伴护走,悠然意态欢。

旁若无人类,凌驾红尘端。游丝一线系,飘颻随人牵。

细细何所依?假凤虚凰面。人生当自主,莫作花纸鸢。

马昭当然是个称职又睿智的好父亲,他希望儿子能学艺有成,科举成名,但他没有发觉自己早已落伍了,他的想法与时代的风气,使马琳很快就陷入了一场意识形态的迷惘和危机。

作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的意识形态与两个儿子的所思所想存在着代沟,也与北宋末期徽宗统治时代的社会风气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他老人家既看不惯当朝政治上的很多事情,也看不惯社会生活上的很多事情。他不满意今上喜好浮华机巧,犹好花鸟风月的风流浪漫的作派;下民朝官投其所好,进花石,献奇巧,附风雅,逐声乐,捧名姝,不谋进取贪好享乐的作风也令他气愤;各地方官员极尽奉承之能事,不惜劳民伤财搜山罗海进献玩物以灌输汴京城以图富贵的做法,更是令他鄙薄;京城的奢靡风气,行武出身的他也极力否定,坚决不允许家族子弟跟着学坏。

然而上行下效的社会风气犹如漫天弥漫的灰尘,即使关着窗户,灰尘一样也会透过各种缝隙沉落在你干净的书桌上,不论你想如何阻止也是徒劳的。马瑞仿佛天生就对“灰尘”有特殊的敏感,沾了一点边就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染成灰色。人心有所想必然发见于外,作子女的心里想的事情岂是作父母的所能拘禁得了的。马昭见马瑞不成器便将希望移到马琳身上。一个家总得有个顶梁柱。总不能两个儿子都是朽木。

弥天沙尘又岂能独善其身?

父亲的谆谆教诲只是一言一身,包围马琳的社会众生却有千人万语,濡染熏浸之下,他的成长不知不觉脱离了马昭的臆想。尤其是在和哥哥的众友结识之后,这种变化更明显了。

马瑞的朋友非常多,而且都是些会玩会花钱的主,其中更不乏傍身于富家子弟的清客滑手,早知他家要格外厚实些,平日只恨与他无缘认识,一朝识得便争相趋奉承。

子弟中也有知道马瑞心思的,一来想要出谋献策帮忙合计解其烦恼,二来欲图引诱马琳下水花销自己好从中分利,遂合起伙来赚他。今天撮骗他一起去逛瓦肆看花戏,明日带他出入烟花巷、名妓楼看歌舞,后日又走访蹴鞠社博彩,连日累月地逍遥快活,马琳便堕入了马瑞等人设下得糊涂阵,犹不知情。

一个人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环境时,内心里总会有很多说不出的恐惧。随着时间的流逝,当他熟悉了那个新环境新世界时,心里的恐惧也就会越来越少,随之而来的期望和欲求也就会滚滚滔滔越涌越多。

当时光流转到马琳回到家的第三个冬天时,他的生活已经全被改变了,变得像个添加了各种颜料的调色盘,五光十色,令人羡慕。当着父亲的面,他会天天去校场学堂,作个勤奋的好学生,转身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背着哥哥的面他还会做一些良心未泯者所做的善事,比如惩罚几个小泼皮,拳打几个地头蛇;当着母亲的面他则为所欲为,毫无顾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母亲面前的他是最真实最本相的他,因为母亲最宠他,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母亲都会觉得他是最聪明最优秀的儿子,世风如此,不会风流的公子才是不正常的。

事实上,马琳的确是人类中比较聪明优秀的一员。和他身边的玩伴相比,不论怎么胡来,他都是一只站立在鸡群里的仙鹤,哪怕在鸡舍里打个滚把自己身上弄得满是鸡屎臭味,他依然是一只仙鹤。虽然羽毛肮脏了一点,难看了一点,但比起愚蠢轻浮懦弱的群鸡还是优秀的,而且这层鸡屎做的外衣还有一个好处,不会令他成为一个招致群鸡的排斥和攻击的孤独者。

要知道人在社会中不随大流只会遭人讥讽,倘若他似他父亲那般食古不化,他的日子一定会非常难受、非常不好过的。

安逸的日子就像鸦片,越过越离不了,想要他再回去钻书本啃剑诀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了。在太学府的第三个年头里,马琳基本上天天逃学,不是随哥哥的朋友们聚酒、斗鸡、弄虫,就是跟帮闲浪子走马于市井瓦肆,观花鸟赛蹴鞠,花起银钱如流水,一日散漫百八千金也不觉心痛;至晚间,或花天酒地,或流连于舞谢歌台,或夜夜挑灯牌饮,过得好不风流快活,把恩师和父亲的教导全抛到了爪哇国里。酒色财气一样也不曾被他冷落,至于赌博等诸样把戏,他一学就精,连马瑞等人也自叹不如。

至于围绕在马瑞身边伴食的帮闲相公们也统统改换门庭跟随了他。假如他说往东,他哥哥说往西,诸人势必附和说往东好;假如他要郊游,他哥哥要观舞,诸人势必异口同声赞同郊游的主意更妙。他本来觉得很孤独没有朋友的,跟马瑞厮混了一些时日,竟把他哥哥的朋友全变成了他自己的朋友。

无所事事又精力过剩的年轻贵族们,在享受到了大众平民无从享受的丰厚物质和自由权利之后,精神世界就陷入了一种无止境的厌倦和怠惰的危机。

从表面看他们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极少数幸运儿。他们不需要为前途奋斗就可以不劳而获,不需要辛苦营生就能衣食无忧,不需要智慧才干就可以坐享优越的特权,他们自由自在为所欲为,陷入了精神堕落的深渊。为了打发无尽的时间和精力他们不约而同喜欢上了赌博、畋猎和荒淫的情色游戏,甚至不惜戕害自身的健康以谋求变态的乐趣。

如果从人生的价值实现角度去分析他们的命运,他们又是一群被社会排斥于成功进取行列的可怜虫。在他们的人生里没有真正的爱情,因为他们的感官被过剩的营养浸泡得麻木而无知觉;他们的人生也没有希望可言,因为主宰社会事务的权力者和管理者们不屑于使用这样一群软弱无骨的寄生虫;他们其实处处遭遇失败的痛苦,读书要靠作弊,考功名要靠父母疏通买路子,做生意要靠可信任的忠仆做决断。

因为什么也不会,他们还要受到全体社会的鄙夷和歧视,他们一出生就被放置于膏粱子弟之列,到死都背负着纨绔浪子的十字架;他们的一生都与智慧、善良、美德、坚强、奋斗、勤劳,等等这一类系列令人敬仰的高贵品质和美好的字眼无缘相识;至于他们的灵魂更是魔鬼、邪灵和魑魅们自由出入的场所。如果他们不在赌博、畋猎和荒淫的情色游戏打发无聊的漫长岁月,他们的精神就将被忧郁和痛苦吞噬,陷入理智丧失的疯狂和崩溃之中。

马瑞以为自己如愿了,他把原本单纯孤傲正直的弟弟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人,其实他并了解马琳的内心。马琳堕落和他的堕落是完全不同性质的堕落。

当马琳刚开始看清楚自己身边游弋着的这些空虚的失落了灵魂的躯壳之后,觉得自己象生活在一个孤独的荒原里的,身边布满了令他厌恶的丑陋生物。但他太年轻了,太稚嫩了,他的心理尚且处在人生中最浮躁最不成熟的彷徨困惑期,他既不明白这个社会的危机根源,也抵抗不了内心深处那些狂野欲望的诱惑,好像身边有个巨大的磁场要把他往黑洞的深渊里吸引。

身处在一缸腐臭的染汁里的孤独人,内心深处所进行的欲望与道德的冲突是无穷无尽的,他可以拒绝九十九次诱惑,可能拒绝不了第一百次;可能拒绝一千次拒绝不了一千零一次…….有时候他觉得这些人好像是受了堕落天使的差遣,一个又一个,轮番拉扯蛊惑,把他抓在道德藤索上的自我控制的手指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的掰开,直到他堕入腐臭的染汁与他们混淆成一样的乌墨。

一块孤零的美玉虽然不幸掉入污浊的陷阱,被染黑的毕竟只是表面,他的内心还是清纯无杂质的,只需要有一杯清水就可以除去那表面的污黑。在没有遇到他生命里的清流溪水的时候,他不得不怀揣着一种矛盾痛苦的心理和这些他所蔑视的人类的垃圾厮混下去。他灵魂毕竟还很弱小,他还抗拒不了一个将被癌细胞渐渐吞噬的腐朽社会的巨大磁场对他的熏染和辐射。

他憎恨他们的无耻,也憎恨自己的堕落,更加憎恨这世道的不公平,为什么要让这些最漂亮的东西、最稀罕的宝物和最美丽的姑娘被他们据有?这些好东西和好姑娘应该有更好的归宿才对。

产生这种憎恨感的时候,他忽然发生了一种奇特的觉醒。他觉得自己应该去作它们和她们的挽救者,他应该改变它们的归宿或改变她们的命运。

自从有了这种想法之后,他失落了很久的心灵找到了暂时寄托的地方,他对自己人生的定位也有了一些模糊的感觉,仿佛受到了英雄式侠义精神的安慰,他不再抗拒而是转为主动的利用,他利用他们的愚蠢和卑劣聚敛钱财,利用他们的无知使自己获取乐趣,利用他们之间的勾心斗角使他们自相惩罚,利用他们的欲望使他们变成自己棋盘上的棋子,从而使自己获得一种无比超越的掌控者的快感!

如果看到他们中的某些人被自己的诡计玩弄剥宰得一无所有却仍然蒙在古里的时候,马琳就觉得自己是无以伦比的超人类精英族,仿佛自己就是玩弄群鬼于股掌之间的地狱阎罗!

他将这一干狐朋狗友的珍禽走兽,宠伎美姬通通赢了过来,所赢得金银珠宝更是不计其数。他沉溺于这类地狱惩罚者的游戏乐此不疲。

可是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忘了他父亲虽然老了,却并不糊涂。马昭很早就感觉到了他身上发生的某些变化,比如说话强调变得油滑了,眼神也变得轻佻了,走路的姿势也显得吊儿郎当的,连身上穿的衣服也变得花里胡哨的,总而言之,一句话:人变的俗气了,而且越来越象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父亲对最寄托希望的儿子总是会格外的关注些,家中没有会教育子女的贤明妻子,马昭只得自己事必躬亲了。他找来儿子身边的小跟班马直问起他的近况。

马直不敢一五一十全说又不敢撒谎骗侯爷,只能择些不太紧要的事情如实回禀。马昭叹了口气心想:他是出大问题了,我给他的东西太多了,就是没有给他一个良师益友。那帮畜牲要把他带坏了。

可是谁能作他的良师益友呢?

马昭想到了一个人,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他呢?马昭想了一宿,有了主意。次日写了一张悬赏告示,命马忠抄百张,分发到各县,托各地方官帮忙寻找。

蔌忽又过了一个多月,要找的人仍杳无音讯,让他要操心的军机大事也越来越多,这不手头就有一桩要离京去视察边关的公干。马昭对两个儿子愈加不放心了。他决定把这两兄弟分开,不让他们混得太紧密。

这一天晌午,秋阳高照,马瑞来找弟弟出门去斗鸡,在斗鸡场和另一帮人起了冲突,打架打伤了人。兄弟两个以为没有事,照样回家吃晚饭。一进门,跟班的小厮就被父亲的随从唤了过去。马瑞尚不知大祸临头,犹在大厅跟人说笑,胡侃今日的斗鸡打架的事。马琳发现形势有些不妙,家里的气氛非常严肃,好像一碗被换过了新汤的药丸子。他小心翼翼地走出门,发现整个后宅都冷冷清清的。很多又熟悉又养眼的面孔都没了,添了许多布衣素服的陌生女人,一个个面目平庸,行止谨慎。

家里的人怎么全变了?她们到哪里去了?

再溜回前厅的时候,马琳远远瞧见马瑞被一帮家丁拽扯着绑到柱子上吃鞭子,随着几声清脆响亮的鞭声刺入耳膜,血淋淋的几道鞭子便印刻在马瑞被剥光了衣裳的脊背上。

马琳看得触目惊心,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他跑去问马忠,马忠告诉他说他们在斗鸡场打伤的那个人,被背回家后就呕气自杀了。马琳信以为真,吓得掉头就跑,边跑边看父亲是否追来。

他胆战心惊地度过了一个晚,奇怪,他父亲居然没有来追问他的罪过。到了第二天,马正还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的终身大事被父亲订下来了,对象是他母亲相中的,就是他表舅家那个颇具才艺美名的大女儿秦如意。

啊,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