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后,暑气稍褪,夜晚也凉爽了许多,可是马琳似乎又跟蚊子叫起了劲,有天夜里他忽然爬起来拆了纱窗,然后就坐在窗子边捉蚊子,拍得两只手上血迹斑斑的。青桐看着纳闷,问他只摇头说你别管。黄、李二位嬷嬷则以为他是因为被贬作了中郎将,心里窝了火睡不着,天天跟蚊子过不去,是以时时陪着小心侍奉。
只有王榛榛知道他的心思,天天夜里替他数响声收集死蚊子,然后拿响声和蚊子的尸体作比较,几天后,她就欣喜地发现他出掌的次数几乎可以做到例无虚发了。马琳见自己创造的办法凑效神速,非常高兴,夜里捉蚊子,白日抓苍蝇,过了几日,他又瞅中了菱香池里的千尾游鱼,搂起裤脚在池水里戏了一天。
功夫不负苦心人,勤练两个月后,马琳觉得胆子也壮大了,连王晨来信邀他们赴徐州王家老宅过中秋节的事都扔到了脑后,王榛榛屡屡催促,他只是不肯,还拍着胸脯说:“让他们来好了,我倒要会会他们,称称自己的斤两。”
中秋节的前一天婴儿突然提早降生了,只半天时间就露出了头脸,全家人赶来看是一个小姐纷纷大失所望,只有马琳抱着自己的女儿体味着作父亲的快乐。
未时前后,小丫头绣珠欣喜地抱来一个男婴跑出了产房,捧着一对龙风双胞胎马琳乐开了怀。秦夫人又惊又喜,接过了两个婴儿就抱回了家,马琳觉得不妥,想阻拦又怕扫了母亲的面子。他父亲笑呵呵地说:“你们也一块搬过去住吧!”马琳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明白父亲是要给他们母子正名,连忙答应了。
送走了父亲,马琳就吩咐青桐和嬷嬷们、丫头们马上收拾行李,搬东西搬回家。自己则打理明天回家过节要用的钱物。早在一个月前,他就为如何过这个中秋节大伤脑:岳父来信要他们去徐州过节,母亲要他一个人回家过节,他父亲又答允他自己单过,临到了八月十三,他仍然没有拿定主意。今天大概是他的儿子知道他的难处,提前降生,不仅给了全家人一个惊喜,还解决了他的难题。
过节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绣珠忽然跑了进来告诉他:“少奶奶要把搬上车的行李都拿回来,您快去看看吧!“马琳急忙跑去看,见院子里堆了十几个箱子,王榛榛披头散发地坐在一个大箱子上跟青桐拌嘴。马琳听了几句,她似乎是埋怨自己不该把孩子交给母亲,青桐帮着作解释,反被她斥作多管闲事。青桐不敢争执忍气吞声躲开了。
王榛榛一见马琳来了,就朝他大发脾气抱怨秦夫人不讲理,要抢她的孩子。马琳哭笑不得说:“她又不是别人,她是我母亲,你怎么能用‘抢’这样的字眼?”
王榛榛见他护着亲娘,更生气了说:“是我生的孩子,自己一眼也没看着,她也不跟我说一声,就抱走了,不是抢又是什么?我的命差点都疼没了,她也不进来看看,在她眼里我只怕早就是个死人了?”
想想从前母亲的抱怨,再听到今天老婆的心声,马琳惟有顾影自怜在心里叫屈。夹墙草的滋味极不好受,通常男人们除了忍之外也别无他法,不过马琳的脑瓜子够机灵,他立即想出了一个善意的谎言,骗她说:“那是因为我们今天就搬回家去住,她就跟我说赶紧回去收拾屋子给你住,顺便就把我们的孩子先抱过去给二哥家的姨娘和姑娘们看看!”他说完后自鸣得意地看看王榛榛,心想:这以后她们婆媳应该不会争吵了!
不料,王榛榛狐疑地看了他一阵,似乎洞察了他的用心,沉思了许久,突然说:“你一个人回去住好了,我就不过去了,我想带孩子回徐州看我父亲!”
“好端端的少奶奶不作,回徐州做什么?”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朝他大吼道:“我才不想作你们家的少奶奶呢!你现在赶紧过去把我的孩子要过来!”
马琳吓了一跳,生气地朝她嚷道:“你真是蛮不讲理!哪个女人象你?生了孩子不许婆婆抱回家,还要带回娘家去?……..” 他一口气数落了她十几桩不是,最后说:“明天就要过中秋节了,全家人都等着我们回去呢,你还要胡闹!”
王榛榛跳起来说:“我偏要你跟我回徐州!我就不去你们家!”说完她就哇哇地大哭起来了,一边哭一边倒箱子,把箱子里的衣服首饰倾得满地都是。黄嬷嬷想劝,反被她推dao了,在场地人看得目瞪口呆,都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
马琳尴尬地逐开下人,拉她进屋说话,她大哭了一会,然后抽泣地说:“我早就受够了你们家的窝囊气,住在你们家的大宅子里就象蹲牢房,还要天天看你母亲的脸色过日子,还有那些长舌妇就跟苍蝇一样,我还不如躲在这里自由清净呢!反正你的官也作不长了,不如趁早跟我徐州去!”
她说别的都没什么,最后一句话却伤到了马琳的自尊心。他知道自己和王榛榛以及整个家族之间存在一个非常尴尬的矛盾:他的家族迫切需要他作继承人,而他的性命又迫切需要王晨保护,他自己的感情更不能缺少她。然而,这父女俩根本不需要他的家族,就象他的家族也不需要他们父女一样,他们双方都只需要他一个人。
马琳觉得自己身上就象捆了两股绳子,绳子两端的人无时不刻在进行一场拉力赛,都要把他拉向相反的南北之极。为此他不惜牺牲名誉和自由,想要把两股绳索绞合在一起,可是他们和他们就象两条平行线一样永远不能包容结合。
马琳愈想愈沮丧,说:“你在家里顶多只有几十个长舌妇烦心,可是我呢?你知道我在外边有多少人嚼舌吗?全城的人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还不照样要忍着。再说了你要是不过去,就这么让孩子在外头长大,那他们以后怎么见人?”提到孩子的未来,她沉默了。
一个刚作妻子的女人不是娇柔软弱的香花,就是轻灵依人的小鸟;而作了母亲的女人通常是坚韧强大的,甚至会是勇敢凶悍,作为妻子时所不能忍受的苦痛,作了母亲后通常会显示出惊人的忍耐力和承受力。
为了刚出生的孩子,王榛榛第一次和马琳争吵;同样为了孩子,她忍着羞耻跟着马琳第二次踏进了镇国府的大门。
这一次迈进门槛,迎接他们的是几百双好奇的眼睛,这些人都是马家宗亲,马琳所认得的叔伯兄弟妯娌姑娘们都赶来了,送上贺礼后就盯着他新扶正的太太切切私语,不用看就知道他们是在品头论足。幸好秦夫人还体恤她产后虚弱,只在堂上认了几个宗长,就叫她休息去了。
回到从前就预备好的洞房,王榛榛才松了一口气,思忖这道关应该是过了,到了第二天,她才知道昨天只是开幕式。
八月十五过后,镇国府的大门外轿去车来,就跟洲桥的人流一样川流不息。男人们倒好应付,送了礼就去了。那些王侯贵戚官宦家的贵妇们可就罗嗦了,来的时候,这个挈媳,那个带女,再加上丫鬟奶娘嬷嬷呼啦拉一大群,进门就直走后宅,看了秦夫人祖孙三人,寒暄几句送上礼就往她的院子里钻。
有的点个头留下东西就走人了;或送上见面礼再问个平安就去了;也有些个不识趣的堂客,守在她跟前问个没完没了;最无礼的就数秦家的堂客们,似乎都想为自家的女儿抱不平,往往邀齐了三五个交厚的堂客一同来,来了就专门捡她娘家的事问,见她三缄其口,一概不予回答,就七嘴八舌故意说些尖酸刻薄地话奚落她。她们说风凉话往往都借着送见面礼的机会说,话也千篇一律,诸如:…..这个礼品本来就是准备送给新娘子的,结果婚礼无疾而终,趁着这次生贵子,备了双份的礼物…….云云。每每听到类似的话,她就恨不得抽出刀子将这些苍蝇一个个全杀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文杏代她送走了当天最后一拨客人,松儿来告诉她礼品放不下了,明天得另外吩咐木工房敢置柜子。王榛榛诧异地问:“这个院子里不是有个空库房吗?那么多空柜子,怎么还要置柜子?”
松儿说:“现在都放满了,光珠宝首饰盒子就放满了三个大衣柜,人参鹿茸冬虫夏草放了两柜子,绸缎衣裳放了八个大柜子,还有外边男客送的玉器、珊瑚树、字画、古玩,紫云阁前天就放满了,这两天送的都抬到了这里,现在连这儿也快满了。刚才我偷空问过二奶奶了,明后两天还有几个亲家太太要来作客,恐怕那个库房不够用。”
“什么还有客人要来?”
松儿说:“先前来的客人都是与侯爷、老太太交厚的宗亲贵友,这往后几日来的就会是大奶奶娘家的、二奶奶娘家的太太们,还有两位出了阁的姑娘的婆婆也会来,她们来过后,就轮到三爷的同僚、同学、同年进士们家里的人了,二奶奶还说与二爷交厚的几十个朋友家的堂客们也会来,等到他们都来过了,就要做满月酒了。”
“天哪!她们来作什么?我都要疯了!”
听见她尖叫声,松儿吓了一跳,惶惑地说:“三奶奶可千万要保重!这么多客人来,一是因为咱家十来年没办过喜事,人情积欠得太厚了,一股脑都赶着要把人情还回来;二是因为三爷和皇上交厚,她们想借这机会和您处好关系。”
“他不是已经被贬了吗?一个中郎将有什么好巴结的?”
“敢情您还不知道!”松儿笑呵呵地说:“三天前,皇上又给三爷封了个三品的武威将军,虽然比先前的大将军还次一等,可是皇上天天点着爷的名要伴驾。这些日子家里的客人都由二爷打点了,三爷天天陪着皇上跟前,所以……”
“我说呢,他天天往外头跑,敢情是进宫去了。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听老太太屋里的小梅说过,她亲耳听见侯爷说:‘皇上跟他性情相投,迫于朝律暂时贬了他三级,日后定会给他加回来。’果然您生了以后,皇上就说要给两位少爷小姐取名,名字还没取好,就给先加了两级官。”
“我说呢这个败家子怎么能升官?敢情有人跟他臭味相投!”
松儿以为说些好消息会让主子高兴,不想她突然蹦出两句大逆不道的话,慌忙捂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