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沙沙的脚步声将幻想中的鬼魅从装着幻想的瓶子里释放出来,恐惧攉住了她的嗓子。“砰——”门被撞开了,她仿佛听见了死神掐破喉管的声音,情不自禁大声尖叫起来。
屋外的女人被她尖厉突兀的叫声唬得也跟着尖叫起来,男人们也惊慌失措了,有的咒骂,有的干号,有的起哄瞎嚷嚷,好象他们撞破的是恐怖的地狱之门。一时间,风声、喊声、尖叫声、咒骂声、哭泣声混杂成一片,如鬼哭狼嚎一般热闹。
突然,一个洪亮的笑声响起,盖住了每一个恐惧的叫声,也盖住每一个散发鬼魅幻想的瓶子。“原来是他们都在一块,太好了!正好省得我们到处找了!”
区青云听出这是父亲在说话,他借着昏黄的火光向门外看去,门外人影绰绰,父亲正迈着轻松地脚步跨进了门槛来到自己面前。他又惊又喜对藏在他身后浑身发抖的王榛榛说:“你不用害怕了,来的不是僵尸鬼怪,是我父亲。”王榛榛抬起头看见门外走进来一圈老熟人慌忙扔掉他的胳膊逃进了黑暗的小门里,她落荒而逃的模样象只被逮到了现场的偷油老鼠。区镇海见是她哈哈大笑着对儿子说:“你怎么又把她捉来了?”
“没有,这次不是我捉她,是她......是她病了,请我作包镖。我只是想护送她回家就去找你们。”
“就这样?你这个保镖好象很笨,居然找了个这样的地方给人家住!”
区青云讪讪地笑了笑,问父亲:“你们怎么会来这?”
他父亲指了指门外的巫烈和陈皎皎说:“你坚持要去报仇,我不放心,正好抓住了这两个小鬼还要找大鬼算帐,就叫他们带路撞进来了。你好糊涂,什么人不好送偏要去送她?你准备送她回哪一个家?娘家?还是婆家?”
“我是贼寇,自然是拐了人家的女儿送回自己家了!”
区镇海听了笑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他身后的十来个人也跟着笑了起来。陈皎皎气不过跑进来冷笑一声对着藏在里屋的王榛榛说:“我的好姐姐真是你在里边吗?你都听到了吧,镇国府的贵夫人当不下去了,要作太湖水寇的押寨夫人喽。真是作孽!我要是你,现在就吊死算了,免得活着被人家笑话。”
她的话象把割断琴弦的刀子把乱哄哄的笑声在瞬间切断了,所有的笑容都变成愤怒的红色,区青云的脸色最难看,绷着象个结了冰的紫茄子,脖子上青青紫紫的血管突突战跳。先前难堪的那一幕仍然历历在目,他豁然明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遭到拒绝。新仇旧恨交织成满腔的怒火,他“哗”的抽出宝剑刺向陈皎皎的心脏。陈皎皎只想呕他万没料到他会来杀自己,正在得意冷笑间忽然看见飞来的利剑,本能地往后一仰,同时她喉间的笑声也嘎然而止随即化作一声恐惧的惨叫,那宝剑直透向她的肩胛复又抽出来带着淋漓的鲜血刺向她的心脏。突然天虚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扑向那口宝剑的剑锋,剑穿胸而过直没至剑柄。
陈皎皎抱着垂死的师父她哇哇地哭着咒骂着:“你杀了他,你这混蛋,你杀了我的父亲。我救了你那么多次你还要杀我,你这个没良心的薄情汉!”。区被她眼中极度愤怒、委屈、伤痛、仇恨所交织的目光所震慑停下了再次杀向她的长剑。他父亲见状断然说:“斩草必除根。快!杀了他们两个。”他旁边的方大铭、姜武,张七郎、钱十三呼啦冲过来就要将她剁成肉酱。陈皎皎吓得连滚带爬往姐姐藏身的地方跑,一边跑一边叫喊救命。王榛榛赶紧冲出来护住她。
张七郎跟死在陈皎皎手上的老五是表亲兄弟,最恨这婆娘是以冲在最前头,他朝着陈皎皎的脸上戳了两下没刺着,冲王榛榛说:“少夫人快让开,这个婆娘今日非死不可。”王榛榛臊得面红耳赤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说:“谁是你家少夫人?你要杀她就把我也一块戳死好了!”
“这婆娘不是好东西,连你儿子都劫,你还救她作什么,快让开。”
“瞎眼的狗东西,你该先杀了我,再叫她作少夫人才是正理。”
张七郎一直跟在主人身边不知道他少主子的内情问:“怪了,我为啥要叫她作少夫人?”方大铭见他糊涂怕他再乱说话忙把他推一边对王榛榛说:“她杀了老五,此仇必报,你最好让开。”王榛榛壮着胆子说:“手下败将也有脸跟我说报仇,有种你就跟我单打独斗一场,若我输了就随你行事!”她虚张声势反把四个人唬住了,均想除非两三个联手才有胜算。一旁知晓她病弱的区青云正在为刚才的事内疚,见她把四个人唬住了赶紧闭上嘴巴扭头看房顶的茅草。
趁四人迟疑之机,姐妹两个退进了黑洞洞的小门,如此一来四人更不敢上前了。
僵持了一会,区镇海估摸黑暗里头出手他们几个讨不到多少便宜,说:“算了,就让她再多活一晚,你们先去杀了外头那个。”有几个看完热闹的跑出门去杀巫烈,不料这厮早已经趁乱逃了。咱们有个胆大的说:“快追去!”其中有个胆小的小声说:“这里都是坟地,你不怕鬼吗?”
“那到底追,还是不追?”众人站着七嘴八舌混争了一气。区青云说:“你们还在吵什么,人早跑远了,都进来吧!”众人如蒙大赦,陪着小心鱼贯回到屋里,围着火盆坐成一圈。
火光扑闪着透过破陋的门窗射向无边的黑暗,把几个迷路的夜行人吸引到小庙里来。这回撞进门的人是个被掐断了脖子的死人,屋子里的人都认识,他是赵九江。他是被王晨当作挑战书扔进来的。这次屋内没有再发生骚乱,他们知道他们的敌人来了。
区镇海紧张地看了看四周门窗,大声说:“你是来找女儿的吧!好,我也杀一个回敬你。”他将藏在黑暗小门里的王榛榛拖拽出来扔在地上就要杀。区青云吓了一跳,父亲这是在做什么?
“住手!” 王晨现身跨进大门说:“无耻!你真是越老越窝囊了,居然指使儿子绑架我的女儿做人质!这么无耻的事你也会做,还做了两次。说吧你想干吗?”
区镇海也不辩白冷笑一声指着木床上天虚残缺的尸体说:“我这也叫无耻?比起你的手段我可要逊色多了。我若是你顶多砍了他脑袋,你却这样折磨他!我这么做无非是怕万一落到你手里不得好死!”
“这么说来你是害怕了!”
“跟你这样的人为敌怎能叫人不害怕吗?”区镇海用一种揶揄的口吻说:“你的作为恐怕只有汉朝的吕后才会喜欢,她地下有知一定会高兴你给‘人彘’找到了一个同命鸟。”
王晨勃然大怒不再跟他废话,说:“放开她,我们再作一次决斗!这次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走出去。”
“我同意。”
王榛榛连忙对父亲说:“不,不要决斗,他没有绑架我,是我自原跟他出走的。”
“死丫头你说什么疯话?”王晨不相信,他一直认为这次跟上次的情形一样,女儿是在离家后遭到了敌人的绑架的。王榛榛羞愧地说:“我说的是真的,他没有绑架过我,是我要他带我来这的。”
众人都吃了一惊,剑弩拔张的气氛马上被区镇海一声轻松的笑声打破了,他松开握剑的手,把人质扶起来送回到她的父亲面前。姜武正为赵九江的死大为不值,忍不住嚷嚷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赵大哥这回可白死了!这笔帐该咋算?”
先前被压抑的羞耻感一古脑复涌上王晨的心头,他气红了脸狠狠地煽了女儿一耳光说:“我怎么养了你这样的女儿?”王榛榛被打翻在地上默默啜泣。
这时,区镇海对王晨说:“既然你的女儿不嫌弃我这个蠢笨的儿子,不如咱们旧事重提,再作回亲家,你杀了我的人就拿女儿抵好了。”王晨没有回答他,而是把伏在地上的女儿拉起来说:“你要跟他过也行,但是你得先作一件事,回马家跟过去作个彻底的了断。”
“什么样的了断?”区青云问:“不是都已经了结了吗?还要了断什么?”王晨正眼没瞧他径直对女儿说:“回马家去把那两个孩子杀了!只要你肯跟马家作个彻底的了断,我就把你风风光光地嫁给他。”
区镇海于心不忍皱了皱眉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不乐意就直说好了,干吗要这样折磨她?虽然我不喜欢你的女儿,但我的儿子喜欢,我还是会善待她的。你赶紧走,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区青云听完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心头象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他好想大声地问父亲: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在向对手宣布自己放弃反攻吗?你真的放弃了?他张着嘴强迫自己忍住了。自他有记忆以来,他的父亲一直都是武人崇拜、仰慕和敬畏的侠的偶像。虽然他也曾经有过失败,可那次失败造成的严重后果并没有令他强者的形象受到任何损害,反而让他成为武林中无法忘却的神话。这点他只要从人们谈论那场决斗的口气时就能知道,那场失败对父亲而言依然是体面的、荣誉的,因为人们知道那里面暗含着一个弟子对恩师意愿的妥协和服从。但这一次失败则完全不一样,仅仅相隔一日,他发现父亲的脸好象苍老了许多,还增添了几分从来没有过的忧虑和颓败。其实在很多时候失败也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失败后你无法找到改变败局的希望。
王晨读懂了那句话的意思,带着半分愠恼半分骄傲地神情迈出了门槛。每一个站着看着他消失的人都发现自己活到这么大把岁数还没有看见过这么残忍的父亲,每个人都想憎恨他,想诅咒他,驳斥他的言语,却又发现找不到半点可以驳斥的理由,继而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女儿象个可怜虫似的哭着爬向门槛。难受,辛酸,苦涩,同情,怜悯,嘲笑,幸灾乐祸,数不清的感觉象大染缸里的七彩颜料一样在心坎里搅拌,最后混作了一团漆黑黯墨的悲哀。他们领悟到了王晨意思,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在说一句话:“你们是群贼,你们配不上我的女儿,从前可以,现在不可以了。除非她愿意和过去了断一切堕入黑道,我才可能认了这桩事。”其实谁都清楚即使有人真那样做了,他也不会认帐,因为他还要继续作父老乡亲眼中既荣耀且体面的“王大将军”。
王榛榛哭着摇摇晃晃走到门槛,朝着她父亲消失的方向摸索。区青云追过去拉住她胳膊说:“你别追了,跟我走吧,就当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推开他的手说:“你走开,别拦我的路。”他还想说什么,他父亲将他拉了回来。他带着哭腔问父亲:“你拉我做什么?”他的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他摁在椅子上然后坐在碳火边默默地沉思,好象在对着碳火追忆往昔的胜利,又好象在深思他们黯墨的未来。
王榛榛断断续续的哭声在夜空里回响着,听上去象风中哆嗦的叶子,突然一阵冷风把马琳的声音送进门来,他怎么也来了?
他是尾随着王晨找到这里来的,他没有留意到屋内还有别的人,只看见她一个人哭着走出门外伤心的哭泣,于是他赶紧跑过去问:“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她推开他说:“你走开,别当我的路!”
同样的话她先后对不同的人连说了两遍,区青云听见心里觉得舒坦了许多,马琳却被激怒了,在她头上狠推了一下说:“你有病,敢这样对我!”弱不禁风的王榛榛被推在地上之后哭得更凶了。
马琳见她情绪混乱失常好象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只好把她扶起来好言安慰,王榛榛拼命地煽着他的脸颊嚷嚷说:“你滚,你走开,我不要你管!”马琳哭笑不得只好捉住她煽来的手问:“你这是怎么了?快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了?从昨天到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哭不停地哭,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她没有办法解释这两天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只觉得自己的感情在遭到他多次的伤害之后好象改变了许多,不仅对他多变的面孔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也对他善意的拥抱也产生了本能的反感。难道是时间在悄悄改变他们之间的一切吗?
的确,象流水一样的时间在为人们冲刷掉痛苦的记忆的时候,也会把许多原本闪闪发光的东西一起磨灭掉,唯有对伤害过你的人的片段记忆会象顽固的鹅卵石难以销蚀。故而恩情会被人们很快淡忘,而仇恨却会在记忆里越来越鲜明。
然而时间在王榛榛的身上所改变的还远不止这些,她发觉另一个默默陪伴了他两年的人已悄悄潜入了她的心底,她痛恨这样的改变,害怕这样的改变,但当回忆起两年来与他相处的一点一滴时她又觉得是那么的甜蜜。
“天哪!我该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对那个人的感情就象一个被炉火煮了半截就捞出锅的鸡蛋,生不生,熟不熟,一敲开蛋壳就稀烂成一堆无法收拾的垃圾,更可怕的是:那颗在炉火的温热中已经发生过质变的鸡蛋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模样了。
马琳好象从那句推开他的言语里察觉到了她内心的某些变化,虽然他不知道那变化出在哪里,但他隐约觉得她在反感他、回避他,或许是因为自己给了她和爱情一样多的伤害,或许是因为她厌恶他的家族以及他们施加给她精神折磨,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不得不面临失去她的可能。马琳不能容忍那样的可能发生,他必须挽回那些流逝了的东西,于是他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对她说:“算了,我不问了,哪天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吧!”
王榛榛情绪暂时平静下来,她停止了无谓的挣扎。伏在他肩头的时候她在想:他就是有这点好处,从来不会强迫她做什么,如果他想留下谁,他永远只会巧妙地让她自己挪不开脚步。
“那座房子里有火,我们进去吧?”马琳说。她吓了一跳连忙拽住他说:“不要进去!里面有死人”可是马琳已经走近了门口,他站的那个角度恰好能越过门菲看清屋里的人,碳火的光茫照清了屋内每一个活人和死人,他惊呆了,怎么是他们?
“进来吧!外边死人更多,你们不害怕吗?”区镇海的声音柔和缓慢,没有一丝杀气,每一个听到他说话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诚意。马琳权衡了一阵,想进去,刚抬起脚,王榛榛就尖叫说:“你不要进去。他会杀了你的。”
“这别担心你父亲就在附近,就算他要杀我也得过了今晚。”
王榛榛为难说:“既然我父亲还没有走远,我们可以去追上他。”马琳没有听她的,拽着她的手走进了佛堂。王榛榛尴尬地闭上眼睛,她憎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在昨天自杀的时候死掉。然而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 如果说造物之神给女人身上凝聚了更多的真善美,那么男人至少在保守秘密方面要比女人更富有美德。屋子里的每一个男人都闭上了嘴,连区青云也紧紧地闭上了嘴。他们替她隐瞒了所有的秘密。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马琳问。没有人回答他,每个人都在默默地看着火盆里的碳火。马琳指了指地上天虚的尸体继续问:“是不是为了杀他才跑到这里来的?”
“是的,”区镇海说:“你还想问什么?”马琳肚子里有一大团的疑云,他想问:你们把她怎么了?你们给她受了什么委屈?这两年你们对她都做了些什么?他还想问:她为什么会和你们在一起?但这些他一句不能问,他不能在她面前问这些难堪的问题,更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问这些,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借口,说:“好歹同门一场,人死了总得找个地方埋了。我现在去挖坑,你呆会叫你儿子把死尸送过来。”
“为什么是我?”区青云问。
“这还用问吗?一个是你的好兄弟,另一个跟你的关系你自己应该比我清楚?”
区青云几乎要被怄死,如果陈皎皎再跳出来的话,他一定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死她以证明自己跟他们师徒没有任何关系,他大吼说:“我不去。你另请高明好了。”
“为什么?”马琳偏要惹他不高兴说:“怎么不说了?”
“因为这些人都是他杀的,所以他不喜欢沾边。”陈皎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话,手里还拿着一把铲子。马琳见她也在场越发糊涂了,不过这样反而让他宽心了许多,至少有她在场,事情不会如自己想象的那样糟糕,遂接过铲子说:“这事由你来做最好不过。”
挖坟坑的时候,那间屋子里又发生了什么事,马琳没有看到,他只听见了陈皎皎在发出一句尖利的咒骂声之后就象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似的没有声响了,接着姜武和方大铭把一具尸体送了过来,尸体是个男人,看来她还没有被杀掉。他们两个撂下尸体后就跟在一行模糊的黑影的后头离开了小庙。
他们走了。阴森森的冷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角和披风,在朦胧的月光下扬展摇曳。马琳忽然觉得他们象一只只无声的黑蝙蝠在无边无垠的暗夜中踽踽独行。
当马琳再次回到佛堂时,只看见王榛榛正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佛堂里盯着炭盆里的火苗出神。他问:“他们都走了。”
“.......”
马琳用手上的铁锹顶上门,然后在她身边坐下来对她说:“我和你父亲定下了一个约定,所以有一件事我必须再问一问你。”
“什么事?”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家吗?”
“是的,我讨厌你们家,讨厌你们家族的每一个人。你们家的男人都是米仓里的老鼠,没一个好东西,成天只会糟蹋粮食;女的也一样,都是长舌妇,尤其是你妈!”她气咻咻地说着好像要把积压了几年的委屈统统倾倒出来。马琳听着很不是滋味,仔细想想好象是有点那么回事,他只好不满地反问说:“至于那样吗?就算是你说的那样,难道我和我父亲也是成天只会糟蹋粮食的老鼠吗?”
“那倒不是,你们父子俩个是米仓养的猫!”
“你可真有意思!既有米仓又有猫,那我们家条件也应该不错了,至少饿不死你了,”他吃吃地笑着,又说:“不如那我们回去以后就搬出去住好了。我想过了,我们带着孩子搬到城外去住,只是逢年过节去看看父母,这样你满意了吧?”
“真的吗?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那当然了!”
“可是你能做得到吗?他们会同意吗?他们会说:‘天底下那有这样的过法?’她们会说:‘那个女人把我们家规矩全坏了!’你怎么回答他们?”
马琳支吾道:“到时候在说呗,你相信我,我会有办法做到的。”
“恐怕到了那个时候,你的办法就是跟从前一样,要我委屈,要我将就,要我别往心里去,对吗?”
马琳暗暗吃了一惊,阔别两年她比原来更精明了,精明得让他觉得自己在她的眼里就是个透明人,无从遮掩。他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谄着脸说:“你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知我者莫如妻也!”如果是以往,他这么说她早就笑了,然之后就什么都依他了,由他为所欲为,可是现在她笑不出来,甚至连一丝依从的意思也没有。那气氛感觉怪怪的,好象干柴与烈火之间突然泼了一碗水,把柴浇得半湿半干,使他心头的火再热烈也只烧得出一炉子郁闷闷的湿气。
碳火红通通的,表面渐渐烧成一层花白的碳灰,被破窗漏进来的风一吹,便满屋乱飞,马琳连忙把破窗掩上,然后又找来了一铲子黑碳加在火盆里。再度坐下来时他听见她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好象在自言自语又好象在问他的话,他听清楚了,她是在念:“你为什么非要住在那种地方?为什么住在那种地方还要让我看见?如果我没有看见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了?”
“你又怎么了?我住了哪种地方让你不高兴了?”马琳莫名其妙问。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你最好说清楚点。”
“非要我说吗?那么难堪的事情非要我说吗?”王榛榛再度激动起来,她一边用脚踢打着地面一边说:“在重重地踢了我一脚之后,在我自杀未遂之后,在分手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就跑到花街上嫖妓的男人,你要我怎么相信你?我怎么还能跟你回到那样的家,过那样的日子?”
马琳张口结舌,良久才解释说:“你是说昨天晚上吗?我可一直在找你,你既然看见我了,怎么没有叫我?”
“我怎么叫你?我怎么叫你?你朝那样的地方走是在找我吗?我会去那样的的地方吗?”
“那你没去那样的地方又怎么能看见我?”
王榛榛气得满脸通红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要找马车,那么晚了只有那里才有。”
“那我也没有想去的,是你们家的那伙人要谋害我,把我骗去的。我到了那里才知道来错了。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差点被他们买通的杀手给害死,你还拿这件事责怪我。”
王榛榛吃了一惊,暗想:那一定是李潇干的,但她嘴上却不肯服软,奚落着说:“是呀,要是没有那些杀手就好了,你就可以风liu快活了,就象在红绡她们家里一样安全了,是吗?”
|“ 喔--原来你是为这些事跟我闹,”马琳叫屈不迭说:“你又冤枉我,我当时只是想找个地方休息,我没有那个意思。”
“休息,当然是休息了!”她讥笑一声说:“只是为什么非要在那种地方呢?”
马琳闭上了嘴巴,他知道女人吃醋的时候最好什么也不要解释,不论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在她们眼里男人就是黄河里的小黄鱼,怎么洗泡也去不掉皮面上的那点讨厌的黄色。他只得转移话题说:“我父亲来信说他病了,病得快不行了,我们家的房子、田庄都快给人家抢霸光了,再不回去只怕他们几百口人要饿死了。你明天跟我回家吧,!”
“我不想去,你自己回去吧!”
“可是你不跟我回去你又能去哪里呢?回王家嫁给李潇吗?”
“......”
她无言的沉默落在马琳的眼里就意味着他回家的时机已经来临。想到将再次看到东水门巍峨的城墙,马琳觉得自己好象一只迷途的羔羊,在经过千山万水的跋涉之后找到了回家的路。这一次的回归之旅决非他十八岁时那次简单经历的圆规式的重复,在将近两年的浪迹江湖的生涯里,他所踩踏出的轨迹就好比一道巨大的时空圆弧,把他所认知到的世界骤然扩大到了一个空前高度的领域。而那个全新的层次与未知世界衔接的边缘也随之扩张得更广阔了。此刻,那座依然繁华壮观的城市在他的眼中已然有了完全不同的影像,她就象一株盛开过了的牡丹,在张扬着高贵华丽的花瓣下隐藏着衰败的危机。
和他并肩立坐的王榛榛也在做着相似的遥想,和受过太学高等教育并得赐进士及第出生的他所认知到的那道时间与空间的圆弧相比,她的意识领域要狭隘的多,东京在她的眼里仅仅意味着一种平庸的生活方式:食有美食珍馐,衣有绸缡罗裙,住有高阁凉亭,行有香车暖轿,面子上还有贵族妇女所独享的尊荣和平民姑娘们艳羡嫉妒的目光,当然也有令她无法容忍的荒谬规则、尖刻嘲讽、流言蜚语以及无法躲避的明枪暗箭。那个家,于她而言只是一个黄金做的鸟笼子,从前不知道里面的滋味一头钻了进去,如今再要钻进去,她肚子里隐藏着一万个不情愿,就象一个好不容易飞出金笼鸟的鸟不想再失去自由一样。
“可是不跟我回去你又能去哪里呢?嫁给李潇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一个人回家,可是我知道你不愿意那样不是吗?”当马琳再次把她抱住时,她接受了他。她没有选择的余地,毕竟那个金笼子还是要比父亲给她安排的归宿要漂亮的多。伏在他的肩头她忍不住热泪盈眶,马琳以为她在为他们重归于好而动容,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是被另一个人悲怆无奈的孤独所感触,她在默默叹息:“他为什么是贼呢?如果他不是贼,我一定会跟他走的,跟他去过另一种自由清贫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