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一段时间看不见碍眼的小媳妇,秦夫人也乐得眼不见心不烦,连吃饭睡觉也觉得舒坦了不少。时光倏忽,端午节到了,家家户户都在买桃、柳、葵花、薄叶、佛道艾等物铺陈于门首。秦夫人亦按常例府中设下了丰盛家宴,置办各色端午节物: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团等,宴赏家人。马瑞知道秦夫人好热闹从瓦肆请来了百戏艺人助兴,有上竿、跳索、相扑、鼓板、小唱、杂耍、杂戏的伎人,还从教坊邀来的几个当红歌姬舞娘,把住得近的几个亲戚家的女眷也请过来看百戏。
是日,大奶奶陪伺侧座见人都来齐了,独缺了在外养病的三奶奶,便问婆婆:“咱们是不是该派人去接她回来了?”秦夫人道:“她在外头住得好好的,接什么接呀。”言下之意好象娶进门的是个不尴不尬的外室。柳榕无奈暗使看门小厮汤二去告诉马琳,马琳只得亲自跑一趟把人接回来才了了这不圆之局。
马昭看着觉得不象话送走了闲杂人客后,将秦夫人和两个儿子、三个媳妇召集到书房里说:“人都来齐了,我有些话要跟你们说说。这个家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作媳妇的不象个媳妇,作婆婆的不象个婆婆。我看干脆分家。今天这顿是最后一顿团圆饭,以后各家的事各人自己管。”秦夫人道:“好端端的,分什么家。咱们又不是乡下小户人家,说分就分;再说了,就是乡下小户人家也是父母去了才分家,你我俩个还活得好好的,说出去又要让人笑话了。这几年还嫌被人家笑得不够吗。”马昭无话可说。
秦夫人头一次和丈夫理论占到了上风,颇为得意,又大放阕辞对大奶奶、二奶奶说:“我这个婆婆哪里不象婆婆了,过节你们不知道自己要回来吗?还要人请你们是吧?”柳榕、文杏连忙摆手。王榛榛连忙上前认错说自己糊涂忘了今天是端午。秦夫人却不爱听,她十六岁就嫁给了大她近三十岁的丈夫,自过门之后从未受过丈夫和公婆的半点委屈,临到老了却被亲生儿子找来的乡下媳妇累害挨了丈夫多次责骂,甚是瞧她不爽,便想在今晚将盘算了很久的一桩事当众说说,她也不顾及人家会怎么想便生硬地对王榛榛说:“你不想回这个家也可以,长住在外边也就是了,反正你也没有正正经经和我们三郎拜过堂,对外面也说得过去。”马昭听她言下之意颇有内容便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对外面也说得过去’?”
“我早看好了一个姑娘,明日我就再去给三郎聘个门当户对的媳妇,一来替我支应这些家务事,二来等我老了,走不动了,跟前也有个人伺候,如何?”众人皆大吃一惊,马昭瞠目结舌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王榛榛气得哭着跑了。
马琳埋怨母亲说:“你胡说些什么?你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吗?”秦夫人道:“这也叫胡说了,我还不是为你好,家里一个管事的,外边一个喜欢的,你爱怎么住就怎么住,不好吗?”
这时,马瑞忽然哈哈大笑着对缄默不语的父亲说:“太太这主意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干脆老父亲你也去娶房外室,家里一个管事的,外头一个喜欢的......”他尚未说完,秦夫人已抓起一个汝窑蚯蚓走泥纹的御用花瓶掷向了他的脑袋。马琳站得近连忙伸手替哥哥接住花瓶,把他推搡出门外。文杏见丈夫走了也跟着去了。柳榕不敢笑干站了半晌不敢贸然劝婆婆息怒。
马昭突然乐了,对秦夫人说:“我看还是分家的好,各过各的,你也不用吃干醋了!”秦夫人满脸通红气咻咻地去了。柳榕连忙跟过去服侍婆婆。屋里只留下马昭马琳父子。
次日,马琳请来了一班工匠将一个大宅子分作了三块修葺围墙:将父母的住处和大哥遗孀的住处分作一块,二哥、二嫂的分作一处,自己一家的住处另作一院,围墙修好后,众人来看,见墙身不高,只到齐腰处,墙根两边都种上爬墙虎、紫藤、鸢萝、牵牛花、迎春花等各色攀爬植物遮盖,各墙路口处都留了篱笆门,和原来的花园池亭混作一处并不显得怎么生分,倒增添了些许景观,倘若有外人来也看不出是分了家的样子。三家的中央汇合处扩修了一条青石马道直通正门,马道上分别开了三道大门,方便各家仆役柴米进出。
几天后马昭又将田塍地契分作三份,另立了一份遗嘱命长子遗孀待二老百年后领受自己的这份遗产,考虑次子马瑞家里人丁众多占去了家中十之六七的数额,便从马琳的份额里划出了三百亩肥田和一座庄园,两家均无异议签字画押,然后是量地,析产,分房宅,分奴婢,分马骡牲畜,分车轿商铺,分别馆别墅,等等事宜马昭一一处理停当这才了去一场家务纠纷。
没了婆婆的约束,两个少奶奶均有了多年媳妇熬出头的感觉,独有柳榕为自己孤寡无子不得不仰赖公婆度日而黯然伤神,在侍奉公婆之余,唯有叫两个女儿和女婿、外孙常来探望以打发寂寞时光。
二奶奶文杏分家当晚就将到手的宅契、地契、卖身契等重要财物统统锁在了自己的箱子里,不许马瑞有半分染指邪念。马瑞也乐得老婆管家自己清闲,虽然举人没考上,依靠着父亲荫恩和兄弟帮衬到吏部补了一份六品官告,然后在宣和画院谋了一份肥缺,俸禄银子一个子也不拿回家,成日效法着皇上的作风以玩弄花鸟风月度日,只是好在从尚了风雅把个“赌”字戒了不沾。
王榛榛则领着松儿、绣珠、彩霞、彩云将自己的两个孩儿及四个乳母从秦夫人处接回来抚养,然后给马直、枫儿一家四口单派了一进小别院居住,枫儿的父亲夏金贵得知慌不迭拉扯女婿说情要跟过来住,马直说侯爷本就将他们一家子分给了这边,夏金贵喜不自胜带着发妻吴氏、后妻朴氏、小儿平安也搬到了这边的别院来住,再加上黄嬷嬷夫妇、李嬷嬷夫妇,以及厨房里的五个,花园的三个,马厩的四个,看门护院的八个,顾盛一家六口,王吉祥及其父母三口,合计五十余口人得聚天伦之乐。
分家的事体完毕,马家的门槛总算得以有了喘息的时候:马昭喜欢清净退野后就一直闭门谢客专心养生、著书,秦夫人爱惜面子不想跟人家多唠叨分家的事也很少出门,只偶尔参加一些大的社交活动;大奶奶一介孤孀自不必担心别人多来滋扰;二奶奶虽然有心使手段奈何丈夫不够显贵无人来攀结;三奶奶的风光事情本来繁多,然而她性情怪癖不喜交际应酬,再则大户人家的高贵夫人不屑与之往来,中等人家的太太均知晓了她性格不甚来讨她嫌,只有七八个境遇相类的太太来得殷勤些。
这些与她相投的妇女中,有是和马琳同年进士且得以留京任职的中下级武官文吏的眷属,有的是同宗族里不大宽裕得蒙救济而后发迹却依然被看作是暴发户的亲戚妯娌,有的是马琳在游历时结识的“露水知交”后来慕名来京求官的朋友的家属,因为异地来京没有相熟的朋友兼同样不为上流贵妇所容故儿投了缘法,其中来得最多的就数黄梅。
自从今上重开科举那一年肖进乡试考上了举人之后,他们便举家搬到了京城的南门鹩儿街赁屋居住。肖进科考没有中榜,只得重操旧业谋了一处学馆作教书先生,一边养家一边读书以备三年后再考。他们夫妇来京三年风闻马家两度兴荣也没有去随流俗打一回秋风,若非那日赴馆在东家门口撞见马琳,谁也不会想到他坐馆的东家就是马琳的同僚兵部制使魏通,于是两家人得以重聚。得知肖家三口人度日艰难,马琳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帮衬他在兵部粮草司供了一份抄抄写写的文职。
随后黄梅也带着两岁的女儿搬了一个干净的住处,闲来便常带着女儿昙惜和文朝、文夕以及枫儿的两个儿子小钢、小铜玩耍,王榛榛则更喜欢把昙惜交给枫儿和乳娘,自己和她上街玩耍。
七夕节将近,两个人说好要上旧曹门街北山子茶坊喝茶游玩。这家茶坊名声极佳,是一家专供大家闺秀名门仕女消闲游乐的茶坊。其外紧邻着著名的李生菜小儿药铺、仇防御药铺,茶坊内聘有绝色的艺伎上演茶道、琵琶、古筝、瑶琴等阳春白雪的词曲乐舞,终日琴韵幽幽,茶烟袅袅,其中最受欢迎的莫过于柳永、周邦彦、秦观、苏轼等当世大词人的佳作。雅室外有曲径回廊可通往幽处的仙洞、仙桥、亭池,幽静处还假山、怪石、绿竹、石桌、藤椅、秋千等物星罗棋布,供来客游玩;雅室内绣屏、字画等装饰物件,样样精工细作,独巨匠心;另有奇花异卉装点其中,品名多如繁星,四时不谢,寒暑不绝,雅阁里、雕窗前、案几上、门楼边、台阶下、亭池侧,无处不有花的艳影,茶的浓香。文房四宝,更是随处可见,许多秀外慧中的才女喜欢到这里品茗、斗诗、比字、博弈,也有为求良配而有心炫耀才情的,在粉壁墙上留下自己的得意佳作,流传至井市之后也不知倾倒了多少风liu才子前往求聘。但大多数来客到此或为散心、或为买药、或为游玩、或为吃茶聊天、或为看舞听曲,更有甚者把相亲看媳妇的大事都约到这里来,名为请客喝茶实为相看女孩儿品貌。
七夕佳节前三五日,出游的仕女更多,王榛榛惟恐来后坐无虚室早几天就打发枫儿订下了北山子茶坊里的侧厅里的一间雅室,约好黄梅一同出门看热闹。她顾及黄梅家道贫寒每次出门都会挑一件最朴素的上衣穿,或者梳个简单的发髻,或者随便用一块素色绢带包裹发髻,再换上同样质地的裙子,然后撇下丫头和孩子们出门玩。但七夕这一日松儿、枫儿、彩云、彩霞都想跟出来看热闹,合伙撺掇着文朝、文夕出来玩,王榛榛抵缠不过只得依了她们,临行见松儿的螺髻颇为精致就梳了一个跟她一样的发髻出了门。
黄梅因知晓今日要去个不俗的场合,怕丢面子就先把女儿打扮齐整,自己穿上一件新做的鹅黄蜀锦镶边的紫纱襦衣,下配郁金香根染的黄色缂丝芙蓉花锦裙,梳了个当下最流行的“軃(duǒ音朵)肩高髻”,上面插上了一根新打的金簪子,脸上画了前代南朝宋武帝寿阳公主的复古梅花妆,光彩照人的牵着昙惜的小手站在家门口等马车来接。
几个人碰面后,站在一块比美,倒像了她们都是丫头,黄梅是主子。彩云年纪最小直嚷嚷着今晚要将黄梅唤作奶奶,王榛榛也笑话说自己作太太没意思要跟丫头换着玩。五个妇人三个小儿嘻嘻哈哈坐在黄嬷嬷夫妇二人共同驾驶的马车里,往旧曹门街方向行驶。
夜幕徐徐垂临,将地面的灯火映衬得如琉璃繁星一般烂漫。街市里的人流越来越多,马车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坐在车里再也感觉不到风的凉意,松儿只得把车门车窗车帘都打开透气。沿途已经呈现出一派灯火灿烂、车马盈市、罗绮满街的繁华景象,几乎每一辆擦肩走过的马车、软轿的帘幕都是卷开的,里面坐满了笑逐颜开的富家仕女,她们梳着高高的发髻,缀着精致的珠花翠玉,有说有笑,用充满惊喜的眼神打量着繁华的街市。在她们的旁边走着的有骑着骡马的护花男子,有徒步行走的健仆使女,还有众多的平民百姓家的姑娘、媳妇、老妇和孩子,她们呼朋唤友,牵女挈儿,各个拾掇得干净鲜亮,三五一群地随着人流漫步。而院街、里巷的倡家妓女则把披红挂彩制做精巧的“乞巧楼”列在自家门首,争比侈靡,招徕了不少冶游阔少前往玩赏。
从潘楼街东宋门外、西梁门外、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再到旧曹门、朱家桥,纵横数十里的长街上,密密匝匝的人头在禁卫班直有条不紊的指挥下汇聚成了几股方向相反的潮流,一南一北、一东一西、一左一右,一来一往,川流不息。人流中还散布着许多叫卖吟唱的小贩,他们提篮挑担,不时地用异样韵味的腔调吆喝着,此起彼伏,和喧闹的人语、蹄声汇集成一曲壮观的交响乐。
街道两侧的空间也被密集的商贾摊贩所占据:有卖酒炙的,有卖笔砚的,有卖针线、胭脂水粉、卖首饰、衣帽、罗帕的,有的当街刺绣,有的临阵做扇面花鸟,有的摆上笔墨纸砚信口卖酸文,还有几个落拓画师正在当街给人画肖像,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观看。
最扎眼的就属在街边搭起彩台、彩桌、彩幕、彩帐出售花样工艺品的手艺人:他们有的拿着未开荷花当街做吉祥的并蒂双头莲花,有的一边卖西瓜还一边拿西瓜雕刻“花瓜”出售,有的把油面糖蜜造成笑靥儿一般的“果食花样”逗引贪吃的小孩儿,有把黄蝤铸成鸳鸯、水鸟、乌龟再描成彩画金缕的“水上浮”兜售给怀春的妙龄少女,还有的在小木板上傅土种栗生苗作成田舍村落人家等样式的盆景,吟叫道:“来买谷板喽!”诸多民间手艺人当街现法,奇巧百端,不可尽数。他们的巧技吸引了许多路人驻足围观,使人满为患的街道变得更拥挤了。
文朝、文夕和昙惜三个小孩子趴在车窗前看中了一堆彩塑泥雕的小偶人,指着要买,王榛榛便给了黄嬷嬷的相公秦科十吊钱去买,不一会秦科回来将三对价值不菲的泥偶和两百个找回的铜钱送进了马车。王榛榛收下小偶人将二百钱赏与了秦科喝茶,秦科唱喏收下。
众人借着通亮的街灯看清了东西:一对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楼台对诗”,一对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一对是“苏小妹洞房三难秦少游”。每一对“小塑土偶”都有巴掌大小,五官精细,衣着真绫实帛,乌发也是真人头发所制,小泥人的头上、项上、衣面上的佩饰都是精工细刻的金珠牙翠,其后还有红纱碧笼的帘幕、床帐相衬托,放在雕木彩装的栏座里,小巧细致,美仑美奂,浑不失为泥塑中的极品!
彩云、彩霞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精致贵重的泥人,捧着一对“牛郎织女”喜得爱不释手。黄梅连连嗔怨说:“给小孩子买这么贵的东西?也不怕他们弄坏了!”她正担心着,不提防彩霞边上的文夕淘气来抓抢,一只小胖手抓住了“牛郎的金牛犄角”,另一只手握住了“织女”的细腰,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扑跌倒在了枫儿怀里,车里人一阵惊呼救之不及,再站起来时,可怜“金牛”角断“织女”腰折,只余了“牛郎”一人孤立在红纱碧笼里。
“哎呀!这个小祖宗怎么偏偏抓坏了这一对?”黄梅怜惜说:“今天可是七夕节!”顿时,满车的人都跟着叫可惜,不知为何王榛榛心里涌现一丝不祥的预感,眼前无边的灯火也黯淡了许多。马车里的气氛愀然沉默了一阵,三个不更事的小娃娃被马车外滚滚流动的热潮吸引,咿咿呀呀说起了的童言童语,大人们看着喜悦,黄梅听的有趣先笑了,王榛榛最后一个笑,她在笑的时候想:“也许是我多心了,小孩子拽坏了泥人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马车继续前进着,红灯笼照耀下的“北山子茶坊”五个通大的招牌字现露在她们的视野中,接着七八辆打眼的朱顶、黄顶的华盖厢车陆续停在了茶楼前的停车场,车内先走下一群侍女,扶着十几个气度雍容的中年妇人。寻常人只要看一眼她们的穿着打扮便可推知她们是名门之家的贵夫人,其中有几个人的身影王榛榛颇为眼熟,想必是来自家作过客人的诰命夫人、敕封夫人之流。
平常王榛榛来喝茶的时候,看见的茶客都是一些商贾富家的妇女,今天有些意外,来了一群稀罕的贵客,王榛榛觉得非常晦气,好端端地怎么会碰见她们?她不由想起了刚才被儿子抓坏的“牛郎织女”越发不想过去了,对黄梅说:“这儿太闹了,不如我们改去别家吧?”黄梅知道她的心病点头同意了。
车多人多,掉头特别难,刚找着回头路,突然文朝、文夕看见了他们的奶奶,高兴地趴在车帘边扑跳叫喊,偏生秦夫人对旁人言语不大经心,对两个孙儿、孙女的声音特别耳尖,隔着老远竟然听到了。她许久没亲近两个小孩儿早挂念得心痛难受,这会儿听见了便叫丫头四处找人,不一会小梅、小竹就找到了他们乘坐的马车旁。
王榛榛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带着孩子下车来跟秦夫人行礼,黄梅战战兢兢地跟在后边不敢抬头。秦夫人今天心情本来就好,抱着孙儿孙女更好了,笑得眼睛迷成了一条缝,一时忘了她的歹处,客气地对她们说:“你们今天来得可巧,赶上了李大学士家的纪夫人在这里过生日,一起进来吧!”王榛榛知道李嵇大学士曾经是马昭为他们请的主婚大媒,但他的夫人纪氏却非常不喜欢自己。可能是为了赵玫和秦如意的缘故,一个秦家贵妇,一个纪氏贵妇,对她最是不友善,今日撞见这种场合,暗地里叫苦不迭:自己什么也没有准备,连衣饰也穿得不齐整,到了里边一定又会招她们耻笑。她踟躇不动想推辞,但秦夫人不想把到手的活宝再送出去,不由分说就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进了茶楼。
低着头跟在秦夫人身后走进茶坊里绣屏围裹的正大花厅,黄梅先是闻到了一股鲜花兰草和麝香混合的气味,然后就被满地拖曳的石榴缭绫裙、翡翠撒花销金裙、青金闪绿荷叶裙、百蝶穿花泥金郁金罗裙、掐银丝走金线的孔雀屏尾裙、红樱桃绣绫裙、葵花缂丝织金锦裙、杏黄彩凤绣纨裙、紫地皂绣泥金罗裙、蓝罗销金裙等等彩绣辉煌的各色长裙耀花了双眼;同时令她眼花缭乱的还有那些裙子上绣着的花鸟鱼虫,腰身上、褶子上镶着的银丝边、金丝边、金银圈边、荷叶锦边、透薄纱边,图案上缀着的七彩水晶、珍珠、玻璃、玛瑙、玉石、琉璃、绿松石、白松石等各色珠宝,裙腰上垂吊的珠链、珠玉丝绦链、珠玉穗子,以及各式各样的佩玉、帔子、帛带,等等琳琅满目的饰物。
然而穿戴这些昂贵衣饰的并非都是上流的贵妇仕女,还有许多站在她们身后的使女和仆妇也佩带着,即使穿着最朴素的女婢也不比她身上的蜀锦新装逊色。
走在珠光宝器的锦绣丛林里,黄梅觉得自己好象是个走进百花园里小蚂蚁,不敢仰脸看群芳高贵的花冠,只能在她们的脚跟下匍匐前进。
她担心地看了一眼比自己穿着更平民化的王榛榛,她身上的简洁的离云白素襦衣、淡绿纱裙和头上单调的螺髻在眼前这片珠光彩绣的花丛里显得格外的的孤零寒酸,可奇怪的是她的表情却很坦然自信,好象是一只偶然闯进花园里的云雀,迈着悠闲的脚步欣赏着花园美景。
“她怎么一点别扭的感觉都没有?”黄梅联想到肖进说过的一个古人--孔门七十二贤人之一的颜回,虽衣着褴褛坐于贵族之林却谈笑自如。“也许是因为她有个颜回一样的父亲吧,把武人的傲骨遗传给了她。”想到这里黄梅好象受到了某种微妙地感染,稍微有了一点自信,她开始抬起头看周围。
眼光所到之处有很多女子,她们有的在桌前品茶聊天,有的在亭子里下棋沉思,有的在歌台前观伎人们抚琴弄乐;雅室里的三个一群聚在一起轻声说笑,有的四个一桌玩叶子戏;使女仆拥或静立,或端茶,或托水,或走动,远处秋千架旁围了一群仆妇在照看小孩子们玩耍。
茶坊里容纳了人约有百来个,但黄梅耳朵里听到的只有仕女们低声的细语和伎人们演奏的幽雅欢畅的琴曲。黄梅听出乐曲的旋律是一曲热闹的祝寿民乐,只是经过了某位琴师的手被改编成了一支格调高雅舒缓的祝寿新曲。
看情形她们都是邀约聚集在这里为纪夫人开一个小小的生日茶会。她们各个容貌美丽,举止从容,仪态优雅,看着她们,黄梅忽然联想到了绿草原上漂浮着的一群洁白、安静的羔羊。
她身边的王榛榛此时却有另一番感想,她知道这群洁白、安静的羔羊如果发现自己穿着平民的衣裳走进她们的绿草地一定不会继续保持她们安详的笑靥了,她们准会象发现了滑稽的小丑一样,先是小声的交头接耳对她品头论足,然后再掩着樱桃小口悄悄地耻笑她低贱的出身,最后再互相问:“真搞不懂,他怎么会看上她呢?”
对此,除了坦然面对把自己的心包裹起一层坚硬的盔甲之外,她没有任何回击的力量。她只能沉默。她等待着被发现,然而料想中的事情没有发生,她觉得很奇怪,她们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贬损她的机会呢?
黄梅边看边走不觉来到了茶坊的正厅,偷偷抬头只见当中坐着今日的寿星纪夫人,她上身穿着一件如意牡丹大红锦襦衣,肩膊上披着红绿色青莲荷锦的帛带,腰身上系着双蝶缀珍珠的绣纨褶裙,腰束青绿珠玉串成的长穗宫绦,绦上一块蓝田紫玉,足蹬宝珠丝履凤头鞋,雍容满面地端坐在画阁当中。她的身边还坐着一位仪态万千的紫衣姑娘,正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打量着自己。目光撞在了一块时,黄梅觉得那姑娘的目光象是对自己充满了好奇和敌意,她连忙收回目光拘束地躲在秦夫人身后。
那紫衣姑娘正是李嵇和纪夫人的二女儿李菁,她自小和纪王妃的女儿赵玫相厚,因为父亲管教甚严从来不许跟着母亲去马府看稀奇,故儿对王榛榛特别好奇,今日偶然相遇,看见秦夫人身后站着一个拉着孩子的黄衣美妇以为是马家的三少奶奶便刻意地多看了几眼。在看见黄梅拘束不安的样子后,她鄙夷地想:果然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怎么也上不了大雅之堂!
她母亲纪夫人看见文朝、文夕一路欢蹦活跳地走过来,心里欢喜,招手对秦夫人说:“我有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俩个了,快过来给我看看。”秦夫人乐呵呵地将孩子们走送过去,纪夫人一手抱起一个在他们的粉白的脸蛋上亲了两口。文夕怕生,恼她胡乱亲自己,伸手在她脸上重重打了一下,纪夫人尴尬地对秦夫人说:“哎呀!这个小家伙跟他父亲小时侯一个样,坏脾气。姥姥不喜欢你了。”王榛榛连忙上去替儿子抱歉。
一旁的李菁这才闹清楚刚才自己看错了人,这个打扮象丫头的女人才是表姐赵玫最痛恨的人。她仔细打量着眼前晃动的母子二人,挑出了至少一打不妥当的举止。很快别的人也发现了什么,交头接耳的轻蔑表情就象多米诺骨牌一样由中厅传递到四壁角落。
黄梅忽然有了一丝微妙的快意:原来在她的幸福背后也有着意想不到的残缺!这种想法其实有一点幸灾乐祸,甚至于让她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她没有意识到其中还有很多人也在对她品头论足,也不知道她们做事从来都喜欢绕着弯子挖苦人,比如她们不喜欢某个女人的时候,就爱拿她的奴婢生事,或者拿她的娘家丑事,婆家坏事,儿女缺点去贬低她本人。
纪夫人把两个孩子还给他们的母亲时,看见不远处还站着一对陌生的母女,问:“这位娘子是谁家的?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黄梅慌忙上去行礼,说:“我夫君是洛阳人氏,因前年科举才来京居住,我常年居家很少出门,夫人又怎么会认识我呢?”
“你夫君是哪个衙门的大人,你说给我听听,兴许我认识。”
“他......”黄梅支吾说:“他是刑部粮草司的刀笔书吏,实在不值得夫人为他姓氏费心!”
“刀笔吏!”李菁吃惊地问道:“那就说你丈夫是落第的举子了?”
“......”
周围马上传来一阵细微而持久的“吃吃”的声音,王榛榛不看就知道那是有许多女人正在掩着猩红小口偷笑的声音。满脸通红的黄梅此刻发现原来她们并不是什么可爱的小羊羔,善良的羊羔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王榛榛叹了口气,只有她才知道她们的可怕,只要她们发现有异类侵犯到了她们肥美的绿草地,她们会马上变换成另一种模样进行排斥。她们驱逐异类的方式也特别安静文雅,就是收起羊羔的迷人微笑变成一只只张着尖刺的仙人掌,齐心协力地织成一堵冷酷的围墙,将异类阻挡。
吃吃沙沙的笑声还在继续,幸好秦夫人圆场说:“她丈夫没来京的时候就跟我们家三郎也是朋友。”众人这才停了下来。
王榛榛对纪夫人说:“都怪我没有先说清楚,其实我们不是来讨茶喝的。几天前我就订好了一间雅阁,就在隔壁的侧厅。我们还是不打扰夫人了。”
纪夫人连忙说:“好好!你们请自便吧!”她站起来将不速之客送出门,然后就扯着暗地里后悔不迭的秦夫人和几个要好的堂客玩起了叶子戏,秦夫人一边后悔不该叫她们进来给自己丢脸,一边胡乱地摔打着手头的散牌滥章,不一会就输了百十吊钱,心里越发不畅快了。
人们经常会为自己身边发生的一些与自己的生活完全无关的事情感兴趣,尤其喜欢把别人家发生的悲剧当作笑料去谈论,浑然不为那些事件中的受害者给予半分的同情和点滴的帮助,好象别人的痛苦就是解除自己烦恼的良药;假如那事件中的主角是陌生人的话就愈加没有半点良心负担了。这点劣根性在女人身上体现的更加淋漓尽致。
茶坊的侧厅有雅舍七间,每间都有小窗,可以临窗眺望花园里亭池幽径。王榛榛和黄梅带着孩子、使女们离开正厅,顺着碧纱绣屏隔通的走道前行数丈远就到了。两厅中间只有两道锦绣屏风相隔,如果那天有人大声说话,这边耳朵好的人想不听进去也不行。坐在侧厅里王榛榛的心情更郁闷了。她耳朵特别尖,间壁人在她背后小声说的那些难听话、悄悄话、戏噱话儿,全听了个清清楚楚。
有她出现的场合,她们议论的内容绝对不会远离主题,无非都是些锁事,诸如她今天穿的衣服如何如何寒酸啦,戴的首饰如何如何便宜啦,鞋子如何如何难看啦,身材如何如何变胖了,以前做了些什么可笑事了,又犯了什么什么家规啦,大前天又说错了什么话讨了秦夫人的嫌了等等,说得最多就是端午节后闹分家的事,如果说在别的琐事上还有人褒有人贬,但在这件事上她们的看法出现了惊人的一致,她们认为分家全都是她祸害的结果。
她们的言谈听起来很象这时节里天天围着人叮咬的蚊子,比起她过去领受过的刀风剑雨来,这点风言风语只能算吹在皮肉上的冷风,顶多起些鸡皮疙瘩而已,都不足以放在心上。
王榛榛听了一阵闲话没有听出什么新鲜事,对黄梅说:“我们再坐一会就走吧!我想孩子们要回家睡觉了。”黄梅和松儿她们听不清隔壁人的话,但她从王榛榛的脸色上知道她一定听到了什么,就回答说:“好吧!”
她们刚要起身,这时王榛榛忽然听见隔壁有个正在打叶子牌的年轻女人小声地说:“昨天,我听说了一件稀罕事,有人说一个月前刑部处斩了一伙从徐州押解来的太湖水寇,...”她说了一半倏地停下了,这一来勾起了一桌女人的好奇心催促她把话说下去,而后她又说:“最近市井里的人都在议论那件案子。”王榛榛心里一动:怎么徐州那个案子还没了?正思忖着忽又听那个女人说:“我搞不懂的是这些小户人家的女人脸皮怎么这么厚?遇到那样的事还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你究竟听到了什么事?怎么要这样想?”
“传言说有个咱们这样大户人家里的少奶奶曾经落到太湖水贼的手里被关押了一年多,直到今年才被她丈夫救回来,他丈夫为了救她还在徐州杀了好多人。你们说这事希奇不希奇。”
“这事是真的吗?”旁边有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当然是真的了,衙门里一直遮盖着不敢张扬,只是遮了上边的口,遮不了下边的。那伙贼人虽然被正法了,但听过他们说话的人可还都还活着。这些风声都是从牢里透漏出来的。我也是昨天从我家的姨奶奶嘴里听说的。”
在徐州发生的那场风暴的真相王榛榛再清楚不过,自从回到京城后,她一直以为那件血案已经成为了历史,没有想到它的余波还在她周围震荡。
虽然那一群人并非人们想象的那种污烂货色,虽然她的丈夫也确信他们没有伤害过她,但他们始终是世人眼里所鄙弃的贼寇,人们怎么可能去相信一群贼的人格呢?
她叹了口气,就是想不明白这么一桩简单的江湖恩怨,到了官府手上已经变了质,现在传到民间竟然还会变,变成了另外一种更荒谬的说法,其过程就好比一颗丢进湖水里的石子所产生的涟漪,一层一层的递进,涟漪在向三种不同方向扩张之后进而演变为三种完全不同的评价。
“或许还不止这三种说法,”王榛榛啼笑皆非地想着:“大概人们总喜欢诽闻故事,就拿她作话柄将事件演说成英雄救美的故事,再往后兴许还有可能会被说书先生弄成唱本呢!”她父亲杀妻的那桩案子不就被人作成话本了吗?
这时隔壁的女人按捺不住话匣子又开始说了,依旧是那个喜欢叙说故事的主角先发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有的女人就是命好,碰上了那样的事,老公还替她遮瞒着怕她受委屈。如今这世道就连一些做婊子的也能爬上龙床。怎么我们作姑娘的时候就没有碰上这样的好事?”
有个一直好问的扑哧一笑,接口说:“你的命也不错,现在都是御使夫人了,你这一身行头都是这个月新买的吧,啧啧,光这一头的首饰就好几千吊了。”
“那算什么,哪比得上你这位扶正的尚书夫人,才过门几年儿子就生了三个了,我一个还没有呢?”
旁边又一个翰林夫人说:“一个儿子都没有生就疼了你这么多年,你的命也不比那些女人差多少了。”
王榛榛咋一听到“那些女人”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她们居然把我和妓女归于一类,好象这个大千世界除了妓女和贵妇人就没有别的种类的女人似的,凡是不能列入贵族的女人都要被她们打入卑贱的妓女之流。真是岂有此理!我今晚非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几个翰林娘子、御使夫人、尚书夫人不可!
这时第四个一直没有出声的女人忽然冷笑一声,打断同桌其他三个女人的话说:“就是呀,那些人能算什么,哪天要是她们的男人变了心,看上了别的更好的,她们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第四位夫人好象特别恨她,口气异常刻薄,指名道姓地对其他三个女人说:“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那个姓王的好日子到头了。几个月前我就听我母亲说过,姑妈想给表哥再聘个会掌家的好姑娘,说是看中了李菁,只是他们家分家后就再也没提过了。现在又闹出了这样的丑事。你们等着瞧吧,她呀,兔子尾巴长不了了!”
王榛榛本来在琢磨如何教训那几个御使、翰林、尚书的娘子,但一听到第四个女人的话顿时脊梁骨上冒出了森森寒意:她是谁,为什么说我的时候口气这么歹毒呢?
“还是如意妹妹有学问,说的对,她们就是没有根的草,怎么能跟我们相提并论!”
如意!这个名字好熟悉,她叫马琳作表哥,难道她就是秦夫人娘家的姑娘秦如意,马琳从前的未婚妻?已经好几年了,她几乎忘记了她的存在,今天才发现原来她一直在暗中影响着自己的生活,也许端午节那天秦夫人要她作外室的说法也就是她们在背后教唆的结果。
“嘘--快别说了,让她婆婆听见了,准会闹出大事来。”
有个上了年纪的太太过来阻止了她们有点张扬的说笑,但那人的声音传到王榛榛耳里就好象有把重锤在她胸口猛敲了一下似的,说不出郁闷难受,她听出那个声音正是跟秦夫人走动最紧密的一位诰命夫人。很快秦夫人就会知道的,那些谣言传递到她耳朵里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今晚。
明天,将有一场暴风雨发生,她将会再度成为引发家事纷争的导火线。王榛榛觉得自己象是一个坐在柴堆上的小绵羊,坐等着仇视她的人去点燃脚下的干柴而自己却没有半分阻止的办法。
她的思绪纷乱缠绕,忽然间她回忆起了马琳对她说过的一些事情:她恍惚记得好象与朝廷剿匪的有关,如果他有心为她报仇的话,那她刚听说的公案和谣传马琳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所有的一切汇合到一块,立即使她联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后果:马琳一直在隐瞒着她做着一些秘密的事情,也许他早就做好了利用朝廷为自己雪耻的准备,(他是完全有动机、有能力那么做的),只是因为自己的辩白使他打消了仇恨继而中止了剿匪计划。但是现在,情况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另一种谣言悄悄地在他身边散布,他得知后还会继续在人们的误解中保持沉默而无所动作吗?
王榛榛思索了千万遍,每一遍思考得到的结论都是一样:以他的秉性是不可能在谣言和诽谤中隐忍耻辱的,何况他们本来就是敌人。
想到自己的丈夫要和自己从前的未婚夫随时可能再度掀起一场战争,她的心仿佛被一把钢刀切割成了鲜血淋漓的碎片。她从没有象此刻这样清醒的意识到:那个曾经作过她未婚夫遭她背弃而后又追求她、爱上她、再次被她拒绝的男人,竟然在她心里占据了和马琳同样重要的地位,他的脸就象用刀子铭刻在她脑海里一样,挥不去,抹不掉,时时刻刻在诱惑着她心底那一点飞出围城的yu望。
她,从前赫赫有名的金风侠女,在这个彩绣辉煌的绿草地里是个多么的惹人讨厌、憎恶和鄙弃的人物!她们羞辱她的朋友,取笑她的所有琐碎行为,这一切还不够,还要为她蒙受的不幸遭遇拍手称快,甚至诅咒她早点被男人抛弃。至于她们诅咒她的原因说出来更可笑,仅仅因为她抢走了她们圈子里某个女人的未婚夫,就使她们所有这一阶层的女人都觉得蒙受了莫大耻辱。
此刻,身处在这样极度孤独的世界里,她的心情简直糟糕到了极点,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倾诉心事的朋友,孤独感和无助感象暮色中的阴影一样越长越大,连同平日龟缩在最底层的那一点点飞出围城的yu望也突然间被鼓动得炽热强烈起来,强烈得无法压抑直至充斥散布于她内心的所有角落。
痛苦中,她回忆起父亲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发现自己做错了很多选择,好象一只无知的小鸟,被热情蒙蔽了眼睛,错误地在一片荆棘林里筑了巢穴,然后就开始后悔,开始挣扎,时时渴望着皈依大树林自由的怀抱却始终无法割舍掉已有的家园。
天哪!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隔壁的声音渐渐稀少了,偶尔有尖刻地笑声从走廊上传来,琴声时隐时现,好象是聚会曲终人散了。她脑子里思绪纷乱,蓦然抬头发现秦夫人正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满脸鄙夷之色的丫头仆妇。
王榛榛觉得秦夫人愤怒的眼睛象烈火恨不能烧死她,那种眼神让她想起了母亲临死前不顾一切地扑救皎皎时对父亲射去的眼神,那是所有母亲对伤害她孩子的凶手的痛恨的眼神。
“她是在狠我,恨我害了她的独生儿子,我使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蒙受危险和耻辱!”王榛榛心虚地想着,避开了秦夫人的眼睛。然而和丫头仆妇们的眼神相撞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她们象一群盯着落毛凤凰不许其逃跑的母狗围在她面前,仿佛只要主人一下命令她们就随时会露出狰狞的獠牙扑上来将她撕扯成碎片。
所幸她们的主人是位自诩有教养有分寸的高贵夫人,即使心里恨不能咬死她,面子上终究没有当场流露出一丝口风,而是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她的两个孩子当作私有财产给抱走了。那个理由正当得让她想不出半点驳斥地话,秦夫人说:“他们不需要一个没有名誉的母亲!”
“她怎么会是一个没有名誉的母亲呢?她曾经冒着生命的危险就过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那个人就是我。”黄梅怯懦地在心里头反问着秦夫人,直到她们骄横地离去。
突然,黄梅狠狠地打了自己一耳光,说:“我刚才为什么不敢说出来呢?“
“说什么?”松儿问。
“我应该告诉秦夫人,”黄梅对王榛榛说:“你救过我,救过很多人,你不是一个没有名誉母亲。”
“那没有用的,”王榛榛忧郁地说:“其实她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但她还是不喜欢我。”
“为什么?”
“你别管为什么了,我现在要去做一件事,你们能帮我吗?”
“什么样的事?我们怎么帮你呢?”松儿问。
“你们只要坐在这里等我回来就可以了,”王榛榛说:“还有,以后如果你们听到什么,或者有人问你们什么话,你们就说我哪里也没有去,我一直和你们在一块。”黄梅想起了从前的事情,问她:“你该不会想去割掉那些女人的舌头吧!”
“那倒还不至于!”她说完就爬上了窗户,消失在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里。
茶室里的,昙惜在熟睡,每一个人都在猜测:她去了哪里了呢?她会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