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现在的问题并不在配方上。”在一边独自乱想了很久,我转过身对正在兴致勃勃地观察两个不同窑产出的半成品玻璃的二人组说。“我们已经试验过很多配方了,而且几乎绝大部分可能的配方都试过,所以就算有问题,也不应该是配方上出的问题。”
“那李大人觉得是什么问题呢?”宋应星扶了扶官帽,问。
“我不知道,而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回答。
“不会吧,除了配方,还能在什么地方出问题?”周长青却不同意我的观点。“我觉得我们再细化一下配方,多做一些试验,应该还是能成功的。那些西洋人能成功,我就不信我们就不如他们。”
“也许吧,可惜秋天就要到了…”我叹息着摇了摇头。作为纯粹的单细胞动物,周长青只需要完全投入到玻璃的研制上就可以了,但我却不能,除了玻璃研制者的身份,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大明ju花道指挥使,正四品武将。
秋天过后是冬天,而每到冬天和春天,正是辽东建州女真人劫掠最频繁的时候,而我就得负起守土为国的责任来。自从三年前孙承宗孙大人任辽东经略以来,辽东的形式比以前好一些了,但也仅仅是好了一些而已,每到春冬之际,都会有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战斗,其中的一些会名垂青史,而更多的却会默默无闻,只有那些亲身参与过的人才会在某个夜晚抚着伤口,默默地想起。从地形上看,ju花岛处于整个明军的后方,但这个冬天,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都要领着队伍(包括所有李府家兵)赶赴前线作战,不管到时候玻璃的研制有没有得到成功。而从现在的资金状况来看,恐怕我根本无法做到在维持部队作战的同时负担整个玻璃场的开销,因此到时候这个玻璃场会是既没有人手也没有资金的惨淡情况。
只是这些顾虑现在还不好跟人明说,特别是对眼前两个人。有时候,我在周长青身上能看到宋应星,有时候我在宋应星身上看到周长青,而且随着跟他们共事的时间越长,这种感觉越是强烈。真是不可思议,一个是朝廷的工部侍郎,一个只是我手下的普通家丁头,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却有着那么清晰的共同点 --- 对新奇事物纯粹的好奇心和投入,甚至是孩子般的纯真。我很清楚,如果我当真采取某种壮士断腕的措施,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感受,那会是非同一般的撕心裂肺般的纯粹的痛苦。
“你们俩在这儿盯着点吧,我可是受够了,要回去歇会儿。”留下这样的话,我转身便走,只是那两个人似乎抬头跟我打招呼都懒得打,还在那儿兴致勃勃地互相交流着什么。要了摇头,我不去理他们。
回到镇上的屋子,本来是想歇会儿的,可惜有太多的事情搁在心里,根本就无法入睡,我只好从屋子西北角的朱红色柜子里拿出平常放置各种文书纸张的小盒子,拿起几张纸,仔细看了起来。到底哪儿出了问题,我看着那几个配方,愤愤不平地诅咒着。
为了补贴军费而研制玻璃已经是两年,到ju花镇领军是六年,而我到这兵荒马乱的辽东也有将近八年了吧。八年,金子般的八年啊,可惜似乎一事无成,听着窗外纷乱的知了叫声,我无声地叹息起来,这些年的经历似乎短暂地展开在眼前。
说起我这些年的经历,恐怕先得说起我的家族来,这个曾经在赫赫有名,现在有所没落,但依然有着不小势力的家族。自从大明成组那一代,我李氏家族便西迁到辽东来,并且世代为军户,多出武人。不过,真正把李氏家族推向顶峰的,却是祖父李成梁时。祖父李成梁晚年的时候,经常向我吹嘘,说他平生一万五千多仗,几无败绩,更为朝廷开疆拓土数千里,自诩为明朝第一有功之臣,说起那些古代名将,包括管仲、乐毅、诸葛亮,似乎都不如他。虽然这有些吹牛的成分,但他老人家当代战功彪炳,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他镇守辽东的时候,也是明朝在关外威势最盛的时候,不仅满蒙各大部落纷纷归附,不敢怀有异心(或者即使有也不敢表露),甚至目前为祸甚烈的女真首领努尔哈赤也要成祖父为义父,执子侄之礼。也难怪祖父对当年戚继光的战功也颇有微词。
据说祖父威势最盛的时候,其下如字辈**有九人任总兵官或参将,并称辽东九虎,一时威势无俩。可惜,不久之后,李家开始走下坡路。先是皇帝开始对李家忌惮起来,夺去兵权,将祖父调离辽东总兵之职。之后,祖父的长子,也就是鄙人的父亲,辽东大将李如松,奔赴朝鲜与倭寇作战,在很大程度上平息了壬辰倭乱后回国,却在不久后长途奔袭一个蒙古部落的时候不慎被杀。过了几年后,祖父重新受到重用,执掌辽东,可惜李家威势最盛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建州的女真部落趁那兵荒马乱的时候迅速壮大,以祖父之能也无法完全消除,只能加以遏制。直到十年前祖父病故后,辽东的形势日趋严峻,而我们李家的势力也慢慢消减,虽然还有两三个三品的总兵官,手下也有好几万人马,毕竟比当初是大有不如。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家依然是辽东数一数二的大族,任谁都无法轻易忽视。
至于我的经历,倒也是颇具戏剧性。十三岁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为了照顾李家,还是出于其他安抚的目的,万历帝居然封我为三品参将,带领一万五千人马驻守辽东。甘罗十二岁出相,我十三岁出将,倒是有一比了,可惜我的运气可就比古人差远了。一年后,萨尔湖大战中,明军溃败一气,几十万军队让后金军队杀了个尽兴,我的一万五千人马也只剩下不到五百人。当时的统兵大将杨镐自然是让人给咔嚓了,其他将领也或多或少受到处分。不过,轮到李家,事情就难办了,毕竟李家太过根深蒂固,贸然处置恐怕引起兵变,只是不加处置,只怕也不好对其他人交待。最后,朝廷的某些天才政治家和家族里的阴谋家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到我身上来。结果是,我被认为贸然进兵,并因而导致部下伤亡过重,受到严厉的指责,参将之职自然被剥夺了,直接降职为把总,只能领那么十几二三十人。相对的,家族的将领,如二叔李如柏等只是受到很轻的责罚。
这倒是最为合理的处置方法。朝廷撤掉一名三品参将,怎么说也是对一个家族的较大惩罚了,对其他人也说得过去。对李氏一族来说也是好处多多,不过牺牲一个十几岁的小孩,保全几乎所有的统兵将领,更何况当时我所率领的部下也就只有几百人,对家族整体的实力几乎没什么影响。想必当时族人们喊叫圣上英明,心里确实是心服口服,心甘情愿的了。
只是,对这个看起来最为圆满的处置方法,却有人根本无法接受---那就是我。我跟家族里的几个长辈大闹了几次,最后闹到分家,从家族脱离开来。这下笑话可就大了,按照我的身份,我可是长房长孙,应该是家族最适当的继承人才对,却一心要脱离。不过,在经过多次苦劝和争论之后,族里的人也未能说服我,只能同意我自己单过。而作为长房长孙,我继承了价值八十万两银子的财产,并自己率领一些人到ju花镇附近建立自己的基业。后来,朝廷的那些人可能也对当年有意过重地惩罚不到十五岁的少年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或者是衡量起我之后建立的一些战功,也有可能是顾虑到我跟新任的皇帝---天启帝有着不错的交情,总之我的官位也逐渐提高了起来,我现在已是四品武将,比起当初也差不了多少,按照兵部的调配,手下也应该有一万兵马才对。当然,我手下的一万兵马到底有多少人,只有我自己清楚。
自从手里有兵有权之后,我便干得热火朝天起来,有意建立一支我心目中最强的军队,甚至能超越祖父当年所率军队的强大军队。只是,建立一支这样的军队,光凭热情是不够的,既要有非常出色的统兵才能,还要有大量金钱支撑。分家时得到的八十万两银子的家产,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用在军队建立上,而且从不手软。八十万两银子,足以造就十个富翁,但建立我心目中的最强还是很不够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这一点越来越清楚了。不到几年的光景,虽然我竭力派人经商,开垦荒地,甚至暗中走私,但花钱的速度远远高于赚钱的速度,我很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如果不想想办法,我曾经分到的财产会很快冰雪消融起来。于是,我开始琢磨现在什么样的营生是最有利可图的。而答案是玻璃,炼制出透明的玻璃。
因此,炼制玻璃对我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不仅仅要对得起先前投入的十几万两银子,还要承担养活一支数目不小而精悍军队的责任。成功了,一切好说,失败了,则只能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