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vid走了。
但那天的画面却仿佛琴弦的袅袅余音,在深刻地拨动着我内心最深层次的灵魂……
那个定格的画面:蓝天。白云。绿地。幽幽荷花的芬芳。高亢清亮的灵性音乐。白色的棺木。棺木里的David和棺木外的阿哲眼中同时出现的两行清泪……在David走后的一段日子里几乎每天都会在我的脑袋里放几次“电影”。
我的心好像触摸到了一点什么,接近了一点什么,找到了一点什么。但这个“什么”是什么?我依然惶惑。
我几乎每天都会一个人带着别样的心情走到荷塘边,在逐渐进入深秋的风里,静静地望着开始泛黄的草地上曾经放过David棺木的位置,静静地闻着草的味道花的味道,努力去思考一些“意义”的东西。
有的时候,我会遇到阿哲也静默地站在那里,面色凝重。
有的时候,阿哲会遇到我,觉得站在那里的我半梦半醒。
但心有灵犀地,我们在“遇到”的那个当下,选择了默默地牵着手站在一起,不交谈。
然后他会说:天冷了,回去吧。
我说好。被他牵着手,我们身体挨得很近地依偎着,默契地无言着,心灵相互温暖着离开草地,漫步在“静心园”……
在两个人的漫游世界,我和我的灵魂伴侣可以不受对方干扰地继续着一个人灵魂世界的徜徉……
在貌似严肃的生命思索中,我的灵魂仿佛又进入了濒死体验后半梦半醒的状态……只不过这次的时间好像有些长,好像醒不过来,好像不想醒来……
我觉得我该好好地去想一想……
父亲的离去把我带进了生命的找寻,而David的离去让我开始思考“我是谁”?我需要认真思考一下我的心灵之路如何走下去。
我跟阿哲说,我想去杭州,回一次家。
高大的阿哲,俯下身,温和地望着我说:能让我陪你去吗?
我笑道我要去面壁静心你去岂不添乱?
他说我早你一步成为静心修心道中人,论辈分我是你大师兄。又说我保证只做你的陪伴,只沾你的仙气,不敢打扰你的灵魂。
我只好摇着脑袋应允,权当他陪我旅游。
到了杭州已经午后了,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中透着了南方初冬寒凉的清爽。一种想马上去看看雨中的灵隐和天竺的冲动让我没有按原计划回妈妈家报个到,而是一下火车就决定冒雨直接奔向灵隐。坐在出租车上,凭窗远眺,看到西湖水雾朦胧,烟雨茫茫中小桥、流水、凉亭、木船、树木无不风姿绰约,美不胜收……下了车,我站天竺牌坊的门口,眺望着远处的灵隐寺,仿佛在看一卷雨纱后面的朦胧画,真是别有一番情调……天上绵绵密密的细雨扑在我的脸上,很是爽快。阿哲替我打着伞,帮我背着双肩包,我则沿着天竺那条坡行的清幽小路,左右顾盼着道路两边的山色、小溪和木屋,心情惬意地走着……
我跟阿哲说我要去灵隐为我的父亲烧一炷香。
我没有说我想为观音菩萨上一炷香,我决定尽快了结我和健伟的孽缘。请观音菩萨给我心灵的力量。
这是我的决定。
是我还没有和阿哲正式宣布的决定。
其实,这也是我这次要选择来杭州的原因。我要去灵隐寺和菩萨宣布我的决定。
十来年前,我也是在灵隐寺对观音菩萨告白我的爱情,祈福我和他白头偕老。
这纠结的十来年,我无数次来灵隐寺请求菩萨让我和健伟和睦,希望和这个男人终老。
但奇怪的是,在健伟这件事上菩萨不肯显灵。
今天我知道了,我和健伟不是菩萨要保佑的婚姻。
也许我和他这漫长的纠结,就是为了彼此还债一份前世的孽缘。
还债的路如此漫漫无边啊!我耗尽了心力,在智慧所及范围内,想尽了方法,使尽了一切做女人的伎俩,想把他抓回到我的身边。但是越努力似乎离目标越远,直到耗尽了我的感情,耗尽了我的智慧,耗尽了我的执著,耗尽了我情感银行的一切储蓄,耗到了我灯枯油尽。
但阿哲说得对,要感恩我的丈夫。如果不是他带给我一切情感体验,哪有我今天的开悟?
没有我情场上紧抓不放的屡屡挫败,我怎么会懂得放下?
尤其David和阿哲,让我惊心动魄地目睹了一场放下生命的亲情境界。因为敢于放下生命,David在“静心园”有价值的最后生命中获得宁静快乐的往生;如果不敢放下生命,也许David在医疗手段的维持下还能多活半个月一个月,但他会目睹自己在一大堆插在身上的管子充满的各种药物和营养液下苟活,并在苟活中残酷地体验着身体一天天衰竭而灵魂生命却无法体现价值。这对一个财富戎马一生的成功的灵魂是一种莫大的摧残。
而正是David和阿哲对生命的放下,为这对亲情兄弟留下了下一世的情缘。
对阿哲来说,哥哥只是肉体消失了,哥哥的灵魂因为这“静心园”永生,也就永远活在他的心中。
面对失去,优雅地主动放下,这是David带给我的一场永志难忘的生命功课。
而今天轮到我来修这门放下的功课了!
用这一颗宁静的心,在绿树环绕的灵隐寺佛家圣地,我来寻找生命的放下。
天虽然没有下雨,却是阴阴的。
高大魁梧的阿哲为我背着装满衣物的鼓鼓的双肩包。我们踩着湿漉漉的天竺小路,一边聊着,一边欣赏着路边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小溪和小屋,慢慢走出了天竺,走到了灵隐寺北门。
和绵延的飞来峰处于平行线的路上,三三两两地走着香客和游人。尤其香客,带着那么一种肃穆和虔诚,内心藏着对菩萨的寄望。
进了灵隐寺庙,我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到处都是香客和游人,台阶上,天井里,长廊边,尤其天王殿外的大露台,无处不是人。空气中弥漫的全是香火味,几乎让人窒息。我站在台阶上,望着不远处天王殿外大香炉里熊熊的香火,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感觉静心园孕育的清净荡然无存了。都说佛家是清净之界,可如此盈门喧嚣,清净何来啊?可见人间太多的烦恼,太多的苦难,太多的难以满足却渴望满足的欲望,吸引得寻找寄托的人们趋之若鹜。各个名山大川的庙宇永远香火兴旺,也永远无法清净。佛菩萨身上寄托了人间太多的期望和太多的无助。
我远远地从北京为静心而来。看见佛门净地这般集市一样的场面,我的心仿佛长满了野草一样的闹心。但既然来了,闹心也得完成祭拜仪式。大殿里不让烧香,我便和所有的香客一起用大殿外露台香炉里的熊熊大火点燃了手里的香,然后我恭恭敬敬地面对着大殿,心里默默地祈福着我天上的父亲,给父亲三鞠躬。然后我又冲左冲右冲后向父亲鞠躬祈福。祈福完了,心里却觉得遗憾和怅然,因为这个祭拜离我想象中带着佛界宁静的祈福,有着太远的距离。佛门净地的喧闹,让我追寻静心的心空落落的;我心灵的寄望和神圣的祈福,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无法承载心灵层面肃穆内容的仪式。
“这么喧闹如何还能叫佛门净地?”我郁闷地说。
阿哲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呵呵,想想看,这也是众生心之所归啊!夏子,放松心态,在灵隐寺做个轻松的游人吧……”
我苦笑着点点头,放下灵隐寺的灵性追求,开始进入游人心态,随着阿哲来到了天王殿内。天王殿正中的佛龛供奉的弥勒佛像,袒胸露腹,趺坐蒲团,笑容可掬。我跪在佛菩萨面前为父亲祈完福,也为我准备解缘的丈夫祈福。
然后我和阿哲绕到天王殿两侧双手合十拜四大天王。阿哲站在我身边给我讲四大天王的由来。四大天王的彩塑像,高各八米,个个身披重甲。其中两个形态威武,两个神色和善,俗称四大金刚。四大金刚分别为—东方持国天王,身白色,穿甲冑,手持琵琶,“持国”表示慈悲为怀,保护众生,手持琵琶表示要用音乐感化众生,皈依佛门。南方“增长”天王,身青色,穿甲冑,手握宝剑。“增长”的意思是能教化众生,增长善报;手握宝剑,要保护佛法。西方“广目”天王,身白色,穿甲冑,手上缠绕一龙。“广目”的意思是用净天眼随时观察世界,护持众生。手缠一龙,对不信佛教者,用索捉来使其皈依佛门。北方“多闻”天王,身绿色,穿甲冑,右手持宝伞,左手握银鼠。“多闻”是指他的福德之名闻于四方。手持宝伞、神鼠、用以制伏魔众,保护人民财富。我来过灵隐寺无数次,经过四大金刚也无数次,从来也没有去研究谁是谁?现在看美国土生土长的阿哲给我讲述来历,我不由得生出了对这个大男人由衷的欣赏。
接着我们来到了大雄宝殿。我先在殿外的大露台给父亲烧香、鞠躬、祈福。然后进殿,看见全身包金、光芒四射的释迦牟尼佛菩萨趺坐说法相,左手轻轻放在膝盖,右手带着玄机上举,面呈微笑,双眼微眯,面颊丰润,慈眉善目……我闭上眼,默默地跪拜了佛菩萨,为父亲祈福,为母亲和家人祈福,也为健伟祈福。
随后我又绕到了大殿背后,在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面前跪坐了下来。我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默默地请求菩萨:我爱过了,恨过了,幸福过了,也痛苦过了!我知道该结束了!如果我的婚姻果真是孽缘,再也走不远,就请观音菩萨让我放下吧!保佑我和他都能找到人性的“本我”,保佑我们尽快彻底放下纠结。如果此生无缘做夫妻,就让我们做朋友吧!即便分手,也希望能赐给我们一颗宁静快乐的心!我默默地对菩萨说:也请保佑健伟。虽然我和他情天恨海,情弦已断,但是我感恩他曾经给过我的爱,感恩他的一切付出。我祈祷菩萨保佑我们各自找到余生的幸福……
我祈祷着……我的心,我的念,我的全部意识都在诉说着我的告别,我的放下……我感觉平静如水。不再有纠结,不再有每一次想到告别时的难过。我知道我放下了!心无失去的恐惧,不再挂碍!
正在这时我的脑中突然浮现阿哲的影子……我的意识迅速捕捉到了这个信息。为什么这个时候想起这个男人?为何是在告别健伟的祈祷后才浮现这个男人的身影?难道这是观音在向我显示什么神迹吗?我的心突然潮热起来。我睁开眼睛,仰望着观音菩萨,正好看见她也慈祥地望着我,不知为何我的眼眶湿润了,一种想哭的感觉在胸口弥漫……我这是怎么了?为何告别那个男人我如此宁静,而想到这个男人我却想哭了?
我跪坐在蒲垫上,开始扭着脖子左右张望,看不见阿哲的身影。
我心一慌,赶紧起身,向后一转身,迎头撞到一个坚实宽厚的怀抱。我慌乱地赶紧抬头说对不起,迎上的却是阿哲如此温暖的表情,如此呵护的目光……
不知为何,我一直在眼眶里萦绕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怎么了?傻丫头?谁欺负你了?”阿哲低下头在我耳边柔柔地问了一句,热气吹得我的耳朵痒痒的,随即两只大手轻轻地扶住了我的腰背,把纤小的我环绕进了他的怀里,然后连搂带抱地把我带出了大殿。
到了殿外一棵巨大的古树边的台阶上,阿哲扶着我坐了下来。他依然把我环绕在他的怀里,我的头轻轻地倚靠在他的胸口上。他带着磁性的声音温柔地问:“丫头,怎么了?为什么伤心呢?”
是啊,为什么伤心呢?
是因为告别了十年撕心裂肺的爱情吗?
还是因为遇到了阿哲这样的灵魂伴侣而感恩的喜悦?
我抬起头,泪眼蒙眬地望着这个无限宠爱我的男人,没头没脑地说:“你是观音给我的礼物吗?”
“傻丫头,你才是观音给我的礼物!”阿哲爱恋的目光凝视着我,仿佛要穿透我。
“我一点也不可爱。我任性,坏脾气,我不讲理,我是个野蛮女友,我不年轻也不漂亮……”我望着男人嘟囔着。
“你是什么我都爱你!因为这就是你!这就是夏子!”阿哲第一次说出了“爱”这个字。
我感觉一阵晕眩。
久违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字。
已经被我的情天恨海淹没到了再也抓不住的地方。
我好累,为了从丈夫那里得到这个字,我耗尽了半生的智慧和体力在波涛汹涌的情天恨海中遨游了半生,抓住了失去,再抓住再失去,直到无所失去……
直到我忘了这个字。
直到我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
此刻,这个男人又说出了这个字,我百感交集。
但是我知道,因为是这个男人,因为是今天的夏子,所以不会再失去。
我到灵隐是来告别那个男人。
这个男人却用这个字来迎接我。
是命?是缘?在这个时空,这个当下。
我望着男人,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男人含笑望着我,什么也没有说。
过了一会,他轻轻地拉起我,继续往前面的大殿走去。
指着大殿彩绘群塑中的一个佛像,阿哲说:“那就是地藏菩萨。传说地藏菩萨本来是可以成佛的。但是他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而人间的众生是度化不尽的,所以,他也成不了佛了。”
“为何佛家总是口不离菩提的?”我不解地问。
“‘菩提’二字,是古印度的梵语,译成汉文的意义为‘觉’,即是成佛的意思,菩提心即是成佛的心。发菩提心,就是发无上正等正觉之心,也就是要发‘上求佛道、下化众生’之心。在佛法的修学中,大乘菩萨最初必须发起大菩提心,诸佛菩萨悲智的品行也是靠菩提心来成就的。佛法中一切法门的修学都是建立在发菩提心的基础上。只有发起大菩提心,佛法的正见才会有着落。离开菩提心,佛法的修学就会变得空洞和抽象。”阿哲头头是道地说。
我钦佩地望着阿哲,问:“阿哲,你是个美国人,为何能把佛学说得这么专业,这么娓娓道来?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是我一直小瞧了你?”
“太阳还是东边出来,你也没有小瞧我,是我经历了人生大劫难,不开悟也得开悟。所以看了不少佛啊道啊国学方面的书,也能说上几句了。”阿哲呵呵笑着补充了一句:“我可是中国人啊,我父母从小是教我们中文长大的。”
“阿哲大哥,短短五六年,你父亲兄长先后去世,人生的劫难也不过如此了,难得你还有这份淡定,真不愧为我的心灵导师。我从来没有听你讲过你的痛苦。”
“傻丫头,看你陷入自己的感情旋涡里痛苦得难以自拔,我怎么能忍心再把我的痛苦强加给你呢?我们来日方长。我的故事慢慢说给你听吧……”阿哲拍拍我的肩膀,平和地说。
自从和阿哲认识以来,都是他在关照着我,呵护着我,和阿哲对我的付出相比,我的付出真是杯水车薪啊。
“阿哲大哥,哪天我送你一朵黄玫瑰,表达我忽略你的歉意。从今往后,我要抛掉痛苦,我的生命中只有和谐和快乐!”我信誓旦旦地说。
“呵呵,夏子,你别太急了!慢慢来吧。痛苦也是你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你要扔掉它的时候就像割掉你身上的一块肉似的,你同样会感觉痛苦和不适应的。先把你的‘心’找到,痛苦就会慢慢消失……”他安慰地拍拍我的肩。
这个男人为何这么淡定,他刚刚经历了兄长离去的巨变,可他依然那么宁静,那么安详,那么处乱不惊。我认真地盯着他的脸看,突然有了一种探究他的愿望。
“傻丫头,看啥啊?拜完了吗?看天阴阴的,没准要下雨。我们赶紧去药师殿看几眼,然后打道回府吧。”阿哲大哥哥般地拍拍我的脑袋。
我点点头,尾随着他高大的背影,去药师殿围绕着菩萨走马观花地绕殿走了一圈,双手合十拜了几拜,然后我们走出殿外。从药师殿下台阶时,远远地看见大雄宝殿后殿的门口很多人在往里进,显得很混乱的样子。我顿时又感觉有些闹心,就叫阿哲从侧面绕过大雄宝殿,不去人堆里找闹心了。
当我们走下正对着大雄宝殿后门的台阶,准备向左绕行的时候,突然听到凌空响起一阵仿佛萦回梦绕的悦耳的和声,一个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天堂里的声音……这声音死死地拽住了我的双脚,把我“钉”在了人来人往的大雄宝殿的门口。我东张西望地去寻找这个悦耳的声音,却发现和声消失了。难道是我幻听?我抬脚刚准备再离开,突然这片悦耳的和声再次凌空响起,而且声音似乎就在我的周围。我屏住呼吸,努力去辨别声音从哪里来。和声再次萦绕在我的身边,原来是大殿里传出来的诵经声。怪不得我刚才在药师殿外的台阶上看见大雄宝殿后门人来人往,都往大殿里走去。原来大雄宝殿到了做晚课的时间。
我赶紧招呼阿哲进了大雄宝殿。看见围绕着金色高大的释迦牟尼佛的长方大栅栏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游人和香客。我快步走到释迦牟尼佛金像的正面栅栏边,半踮着脚使劲挤进了围观的游人堆里,最后仗着我个儿小挤到了最前边。面前的场景一下把我镇住了!
但见佛菩萨面前,跪坐着一大片身着棕色或金黄色袈裟的和尚,他们时而跪下,时而站起,时而匍匐地面虔诚地向菩萨行礼,同时带着一种沉醉时高时低、时吟时诵、似念非念、似唱非唱地专注诵念着佛经。不知为何,我一下子就被这肃穆的场面和此起彼伏的经文唱诵声吸引住了。神圣的锣鼓法器不时悦耳地奏鸣着……木鱼伴着经文有节奏地敲打着……高低嗓音的佛经吟唱声带着一种神韵……加上千年古刹经久不息的袅袅佛香……让我有一种宁静和安详的感觉……
周围的游客还是这么多,别人的身体挨着我而我紧紧地挨着别人。我们的身体挨得这么近,却不知为何我丝毫不觉得拥挤,也不觉得人多的闹心。相反,我的感觉完全沉浸在袅袅的诵经中,我对周围的人群和拥挤完全失去了知觉。我的心突然变得如此的宁静。我的眼睛满目都是那一片神圣的棕黄色。我的耳朵充满着那此起彼伏,时而婉转,时而低沉,带着磁性一般吸引着我的朗朗的诵经声,犹如天籁之音……
我捕捉到一种什么感觉?一种虚空、清淡和深远……宛若刚爬出泥塘时冲洗身体的一盆清水,宛若久旱沙漠里的一口甜井,宛若烈日下的一片阴凉,宛若闷热里的一股清风,一点一点在冲淡你的污浊,过滤你的混乱,宁静你的喧嚣,清洗你的困惑……一种清凉在心底间轻轻地流动……一种魔障仿佛一点点地剥离我的身体……骚动的念,浮躁的心,此刻都在不知不觉中脱落,远去……从耳中,落到心底……
我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我不懂是什么在抓住我的心?太多的记忆飘来又飘去,太多的思绪游荡在心儿撞击……此刻,在一种莫名的不知其意之中,我听之,我闻之,我感之,一种听不懂的天籁之音却不知为何如此强烈地抓住了我的灵魂……我的心涌动着无名的感动,我的心又幽幽地升出了无限的牵挂……袅袅的佛音中,父亲含笑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眼泪顿时溢满了眼眶……触摸到冰冷的墓碑,感觉到内心的刺痛,才知道自己对亲人的依恋有多深……舍不得父亲就此离去,舍不得爱情随风消逝,舍不得青春年华就此飘零,舍不得一切陷于空寂……而这一切尘世间的舍不得,在眼前一曲清凉的天籁之音中,心灵沉淀已久的尘土被悄然洗去……一次次和佛擦肩而过的心,第一次借佛的方便法门,体会到了佛的心……豁然间,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轻松,心恍惚踏入了另一个境界……
我久旱的心,在天籁之音中,悄悄地下起了心雨……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殿外,耳边带着袅袅的佛音……
我飘一般地走到了殿外僻静的天井,身后是一棵不知名的百年老树。
恍恍惚惚间,我发现,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望着细细密密的雨雾,心中幽幽地萦绕着一种惆怅的情感……我闭上眼睛,双手手心向着天,任凭细雨纷纷地落在身上。阿哲要给我打伞,被我推开了。于是他也陪我站在小雨中。不一会儿,我的长发潮湿了贴在脑袋上,细密的水珠沿着发际往脸上流淌。寺里不时传来沉闷的钟声,和尚唱诵经文的声音时隐时现仿佛天籁之音……我静下心来,全身放松,什么也不想,把自己融化在佛的圣境中……感觉到身体在渐渐融化,思维也在渐渐融化……那一刻,世界上似乎只剩下雨点落在脸上手上的冰凉,以及古佛的钟声和诵经的吟唱……再然后我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连细雨也感觉不到了,最后整个世界似乎都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几米外依然是人来人往,耳边也是人声不断。雨,也还在纷纷幽幽地飘着……
原来,刚才是我迷失了……一种美丽的迷失……一种意境悠远、宁静、缥缈的迷失……
天雨,禅音,我的心雨,天水与心水相依……在那个美丽的迷失中,我的心似乎第一次体会着一种“空”,不是那种没着没落的“空”,而是一种很充盈的“空”……在那种“空”里我似乎“觉”到了天人合一,我似乎“看”到了宇宙星空,我似乎触摸了“无我”的一切和一切的“无我”……在那个“空”中,我似乎了悟了“色不异空,空不异色”的语境……
在那种我用语言无法形容清楚的“空”感觉里,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个人间通往天堂的灵魂路径……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
我脑中嗡嗡地萦绕着这一个个问题,跟着阿哲开始向灵隐寺外走去,耳边回响着绵绵不断的诵经声,以及法乐深沉、肃穆的奏鸣声,心仿佛被这袅袅的天籁之音牵在了虚空,幽幽地升起一种空灵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