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省会宁县。山冈起伏,大野悄悄,絮絮秋风中弥漫着凄楚苍凉。这里的山被千百年无数次风雨袭击、剥蚀得只剩下赭色岩石或黄土山脊,巍峨耸峙,傲骨擎天。由于水土流失,河流切割,到处是土梁和沟壑。树是偶尔能瞥进眼的几株,草是灰蓬蓬的数丛。流水带走了沃土,只把贫穷和饥饿留下。豪强劣绅压榨盘剥,更胜于凄风苦雨,刮走了一层层的民脂民膏。现在虽是秋天,但收获季节的风也似乎吹不散笼罩在四野的阴霾,长空像裹着一层厚重的殓布。然而,终有回天巨手要将混沌的乾坤扭转。十月的金风里,飘来无数红色的军队,犹如午夜的闪电,划破了浓重的黑暗,搅动了山乡的凄凉。
1936年10月,红军三大主力一、二、四方面军于会宁地区实现大会师。10月10日,中 共中央、中央工农民主政府、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联合发出了《为庆祝一、二、四方面军大会合通电》,向三个方面军领导人及全体指战员致以热烈的慰问和祝贺。
会宁城西津门拥进一队队红军。西津门这座清代建筑,两层飞檐挑角的阁楼上,插上了红旗,刷满了标语,飞起道道光华,十分耀目显眼。西津门因此在新中国成立后改称“会师门”,在中国革命历史上大放异彩,闻名中外。
此刻,西津门下,一位剑眉飞扬、双目炯炯的军人正骑马通过。他身穿一套灰色土布半旧军装,腰间束着一条半旧牛皮腰带,腿上裹着“人”字形的灰布绑腿,帽子上和所有红军一样也缀着一颗亮闪闪的红五角星。他三十出头,可是一脸肃穆,一派老成,连过长的胡楂也秋草一般灰蒙,仿佛落了土,带了霜。征程上的风雨,洗去了他青春的鲜亮,敷上了一层壮年的苍老。他,就是驰骋疆场、叱咤风云的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徐向前。
徐向前1901年11月8日出生在山西省五台县永安村。为了寻找一条救国救民的道路,他1924年考入黄埔军校,一期毕业后,毅然投身革命。他参加过著名的广州起义;坚持过东江游击战争;在粉碎“罗李会剿”中以少胜多,五战皆捷;他驰骋大别山,四次反“围剿”,创建红四方面军;西行转战三千里,开辟川陕革命根据地;长征途中,率领红四方面军浴血奋战,迭摧强敌。徐向前投身革命之际,中国将要经历一次鲜血的洗礼。坐在南京总统府会议厅长桌上首的蒋介石举起右手比划着,然后像刀一样从上劈下,他要把孙中山先生充分信赖的共 产 党人斩尽杀绝。正是在蒋介石磨刀霍霍,准备把共 产 党人和人民群众淹没在血泊之中的1927年初,徐向前加入了中国共 产 党。
古老的会宁城焕发出青春的活力。花鞭鼓号与激越的歌声交响回荡,镰刀斧头和灿灿的红五星辉映闪光。会宁城几乎容纳不了这从天而降的喜庆,那头欢呼声、口号声刚停,这头又炸响爆竹。战友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放下手中的武器,抛下肩头的背包,含着热泪互相拥抱,互致问候。
徐向前看着如潮的人群,也格外激动。1935年6月,红一、四方面军会师于夹金山下,但由于张国焘干扰,又于9月在茫茫草地中痛苦地分离,经过一年的艰苦转战,今天又在黄土高原胜利会合了。
到了驻地,徐向前总指挥便马上展开作战地图,研究地形和敌我情况。徐向前是一位专心致志的军事家,他的“军事劳动”特别细致艰苦。无休止的戎马生活是紧张疲累的,可是徐向前求知砥砺,夜以继日地钻在作战方案、敌我情况、军事论著之中。李先念在《沉痛悼念徐向前元帅》一文中说:“他是我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军事学识的启蒙教师。在红四方面军,他经常和我同吃同住。只要有点空闲时间,他就抓起书本,默默耕读。我养成攻读马列和军事著作的兴趣,结合战争实践不断提高作战指挥艺术,是与他的教育和帮助分不开的。”
徐总指挥也有自己的休息方法,宿营闲暇时,爱哼哼京戏,还拉拉京胡、吹吹箫,自有一番乐趣。此刻,三军会师带来的喜乐还激动着他,徐总指挥心里高兴,又拉起京胡唱起《甘露寺》中的一段:
……
他有个二弟,汉寿亭侯,
青龙偃月神鬼皆愁,
白马坡前诛文丑,
在古城曾斩过老蔡阳的头。
他三弟翼德威风有,
丈八蛇矛惯取咽喉,
鞭打督邮他气冲牛斗,
虎牢关前战温侯,
当阳桥前一声吼,
喝断了桥梁水倒流。
他四弟子龙常山将,
盖世英名贯九州,
长坂坡,救阿斗,
杀得曹兵个个愁。
这一班虎将哪个有?
还有诸葛用计谋。
……
徐总指挥唱得忽而欢畅沸扬,忽而细如燕语。这段西皮原板转流水的唱段,经徐总指挥一唱,愈显高亢明快。
这时,四方面军政委陈昌浩走了进来,看见总指挥唱到得意处,也分享着快乐。
陈昌浩生于1906年,湖北汉阳人,1926年加入共青团,在武汉从事学 生 运动,1927年底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30年回国,转为中 共党员。陈昌浩和张国焘1931年4月从上海到鄂豫皖根据地,初时任共青团中央分局书记。1931年11月7日,红四军和红二十五军改编为红军第四方面军,徐向前任总指挥,陈昌浩任总政委。
直到徐总指挥唱完,陈政委才说:“朱德总司令和张国焘总政委已赶到会宁,顾不上休息便派人叫我们去,研究一下行动计划。”
朱、张“两总”的紧急到来,自然是带着重大使命的。
红军在实行从南到北的战略转移时,中 共中央就已经考虑到打通国际路线,解决红军的战略靠背问题。早在1935年8月5日,在毛儿盖附近的沙窝召开了中 共中央政 治 局扩大会议,会议通过的《中央关于一、四方面军会合后的政治形势与任务的决议》明确指出:“西北各省是中国反动统治及帝国主义力量最薄弱的地区,在地理上又接近世界无产阶级祖国及蒙古人民共和国,这更造成苏维埃与红军发展的有利条件。”1935年9月12日,中 共中央政 治 局在俄界召开扩大会议,关于在何处建立根据地的问题上,毛 泽 东说:由于一、四方面军已经分开,张国焘南下,使中国革命受到相当严重的损失,所以一、三军团必须变更建立川陕甘根据地的计划,以游击战争来打通国际联系,靠近苏联,在陕甘广大地区求得发展。1935年11月,共产国际派林育英(化名张浩)回陕北,传达了斯大林的指示:不反对中国红军主力从北方(外蒙方向)和西北(新疆方向)靠近苏联。1935年12月31日,中 共中央政 治 局瓦窑堡会议通过的《中央关于军事战略问题的决议》,确定红一方面军东征,“拿三个步骤,达到打通苏联与巩固开展现有苏区的任务”。红一方面军东征,只完成了两个步骤,第三步(战略目的)未能实现,旋即回师陕甘苏区,复准备西征。关于西征,毛 泽 东1936年6月29日的电报指出:“从总的战略上看,无论站在红军的观点上,站在红军与友军联合成立国防政府的观点上,打通苏联解决技术条件是今年必须完成的任务。”打通苏联的道路有二,一是宁夏及绥西;一是甘、凉、肃三州。红军出动的时机亦有二,一是夏秋;一是冬天。不论采取哪一条道路与选择哪一个时机,给马鸿逵以坚决的打击,都是决定的条件。为此,要求一方面军必须于一个月内做好打击宁马及西渡黄河的准备工作。
张国焘南下失败后,内外交困,被迫放弃川康计划。1936年3月,红四方面军复北上,抵甘孜、炉霍、道孚一带休整。5月25日,中 共中央致电四、二方面军领导人:外蒙与苏联已订立了军事互助条约,共产国际盼望中国红军靠近外蒙、新疆。一方面军自东征回师后正猛力发展陕甘苏区,以渐次接近外蒙;二、四方面军宜趁此有利时机,速定大计,或出甘肃,或出青海,以便一方面军适时向天水、兰州出动,进行策应。张国焘及四方面军领导人同意上述方针,准备待与二方面军会合后,共同北进。6月上旬,张国焘宣布取消伪中央,成立西南局。二、四方面军会师后,为统一两军的行动,7月下旬经中央同意,由两个方面军的领导人组成西北局,张国焘任书记,任弼时任副书记。8月,二、四方面军根据中央指示出甘南。9月4日,中 共中央致电西北局领导人,介绍了陕甘宁苏区情况:地广山多、沟深林稀、水少粮缺、物产贫乏、人口稀少,“不能供给大军久驻”。同时,还介绍了全国现存红军游击区的情况,强调指出:“通南巴以北之巴山山脉,有王邵春部活动,似散川陕鄂豫边境,可造成大规模游击战争之重要的战略地区。”西北局领导人故向中央提出了西进甘西或出川、陕、豫、鄂的方案。9月8日中 共中央复电:向西行动须求得苏联协助。“你们提出的出川、陕、豫、鄂方案,是一种向南京进攻的姿势,只在不能出西北及与南京谈判决裂之时,才是可行的与必须的。我们已将此点电告国际,我们向国际提出的亦是出西北与不得已时出东南两方案。”共产国际复电中 共中央,同意红军占领宁夏及甘西。中 共中央研究了共产国际的复示,决定一、四方面军合力先取宁夏,然后分兵再取甘西。经过电报反复商讨,四方面军领导人表示服从中央的决定,北上静宁、会宁地区,与一方面军会合。9月底及10月上旬,四、二方面军均分别下令北进,不久即在会宁地区与一方面军会师,准备实现夺取宁夏、打通苏联的战略计划。
红军接通苏联的意图,蒋介石早有猜测。1934年秋,红军开始了举世闻名的长征,为了摸清红军北上意图,彻底“剿灭”共 产 党,蒋召开了军事会议。在会上胡宗南做了重点发言,他说:“共 产 党之所以放弃在江西多年的根据地而到处流窜,就是因为共 产 党没有苏联的援助,连根据地也保不住。因而,它只有转移到新疆或者外蒙古附近,才能取得苏联的物资援助,进出甘、青、新一带,打通国际交通线,伺机反扑。”在座各级将领无不为之惊服,蒋亦认为胡之分析有理。他为能有这样有见解、有头脑,且忠实于自己的下属而感到自 慰,遂宣布胡宗南由第一师师长升任第一军军长。
红军三大主力会师,造成了横跨黄河两岸发展、打通苏联、雄峙西北的战略态势。蒋介石忧心如焚,焦灼万状,加之对共 产 党与东北军、西北军的秘密联系已有风闻,生怕“三位一体”,抗日反蒋,他慌忙处理完“两广事变”便回戈西北,全力“剿共”。蒋的“剿共”部署分为两步:第一步,组织通渭会战,在西兰通道地区,给红军主力以致命打击,防止红军渡过黄河,北进宁夏或西进新疆;第二步,组织最后“围剿”,将红军主力压迫在黄河以东、西兰通道以北地区,一举消灭。在“围剿”红军的同时,乘机观察张学良、杨虎城的动向,如不服从军令,则撤职查办,并将东北军、西北军调离西北,予以肢解。张学良把蒋介石的通渭会战计划通报中 共,提议红军及早进行宁夏战役:“朱、张速通过西兰大道与一方面军会合,执行宁夏战役。”
红军三大主力会宁会师前,鉴于敌情变化,中 央 军 委即考虑提前执行《宁夏战役计划》,以三个方面军合力夺取宁夏,打通苏联,以实现西北抗日的新局面。为此,10月2日,毛 泽 东致电彭德怀:“关于提早攻宁问题,请你提出意见。”同日,毛 泽 东,周恩来、彭德怀致电朱德、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任弼时、贺龙、关向应、刘伯承,提出:“如果四方面军之渡河技术能保证在中卫地段渡河,则以早渡为妙,对南敌一般可暂取钳制手段。”10月9日,毛 泽 东、周恩来将蒋介石的通渭会战以及张学良的意见电告朱德、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任弼时、贺龙、关向应、刘伯承、彭德怀九人,“请兄等提出意见”。
朱总司令和张国焘赶抵会宁,就是要和徐、陈共同研究,拿出意见供中央参考。
会宁城内的一座普通居民院落。屋内叠放着一份份电报和作战方案的土炕小桌边,坐着红军总司令朱德和总政委张国焘。“你们来了,快坐下!”朱总司令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对走进屋的徐、陈说。张国焘也挺起身来,抑郁的眼睛闪出了些许亮光。此时,张国焘还背着另立“中央”的包袱,心情显得沉重。
徐、陈走到铺着地图的桌前坐下。这是一幅军用地图,上边记着无数的符号、线条、绿色的斑点、黑色的曲线、红色的箭头。徐向前冷峻地扫了一圈地图,抽出别在腰带上的旱烟锅,从吊在烟锅杆上的黑色烟袋里拈出烟叶,慢慢地摁进烟锅里,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朱总司令目不转睛地瞅着地图,凝神思考了片刻,然后在屋里来回走着,灰军衣的下襟来回摆动着。朱总司令和大家共同分析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的军事和政治形势。他们四人决定向中央建议:首先争取一、四方面军一部,从靖远地区西渡黄河,而后三个方面军的主力跟进,夺取宁夏;如渡河不成,则在西兰通道地区与敌进行部分决战,拖延时间,待黄河结冰后再行渡河,执行宁夏战役计划。
中 共中央和中 央 军 委参考各方面军领导人的建议,权衡轻重,决定执行宁夏战役计划。在《为庆祝一、二、四方面军大会合通电》发出的第二天,即10月11日,中央发布《十月作战纲领》,主要内容如下:
甲、根据目前敌我情况,为着集中一切力量克服困难条件,完成基本战略任务起见,十月份作战纲领拟定如次。
乙、四方面军以一个军率造船技术部迅速进至靖远、中卫地段,选择利于攻击中卫与定远营之渡河点,以加速的努力造船,十一月十日前完成一切渡河准备;四方面军主力在通(渭)马(营)静(宁)会(宁)地区筹粮休整,派多数支队组成扇形运动防御,直逼定西、陇西、武山、甘谷、秦安、庄浪、静宁各地敌军附近,与之保持接触,敌不进我不退,敌进节节抵抗,迟滞其前进时间,以期可能在十月份保持西兰大道于我手中。
丙、二方面军进至通渭马营以北、界石铺以南地区,休息数日,转进至静宁、隆德线以北地区休整,派支队伸出静隆线以南,威胁胡敌侧翼,滞其西进,准备尔后以主力或一部接替一方面军在固原北部之防御任务。
丁、一方面军之西方野战军主力保持同心城间之枢纽地段豫旺城于手中,其第二师相机袭占庄浪,待二方面军到达静隆线后,北上归还建制;第一师及陈支队暂在黄河、海原间,威胁与抑留于学忠部使不敢东进,尔后逐渐西移归还主力;二十八、二十九两军集中定、盐地域,一部逼近灵武,准备居民条件,完成侦察任务;独四师确保环曲苏区,其余东方部队任务不变。
戊、攻宁部队,准备以一方面军西方野战军全部及定盐一部、四方面军之三个军组成之;四方面军之其余两个军及二方面军全部,一方面军之独四师,组成向南防御部队,可能与必要时,抽一部参加攻宁。
己、攻宁开始时机,依造船情况决定,但至迟十一月十日前须完成一切攻宁准备。
庚、十一月十日前,各部队注重休息、补充、扩大,尤特别注意训练,以便有力地执行新任务。
……
(引自《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文献卷》上,甘肃人民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第287页)
中 共中央为统一军事指挥,团结对敌,对张国焘的分裂主义未予追究,确定由毛 泽 东、彭德怀、王稼祥、朱德、张国焘、陈昌浩六人组成军委主席团(周恩来因准备与蒋介石谈判,暂不参加)。《十月作战纲领》指出“各部任务由朱、张两总转及各方面军首长以个别命令行之”。当日,中央书记处又致电朱、张两总并告彭、贺、任、徐、陈:“现三个方面军已完全会合,新的伟大战斗即将开始,为统一指挥起见,拟请朱、张两同志以总司令、总政委名义,依照中央与军委之决定,指挥三个方面军之前线作战事宜。三个方面军对朱、张两总之报告,及朱、张对三个方面军之电令,均望同时发给中 央 军 委一份,密切前后方联络。”
红军北进宁夏,打通苏联,自然会招来蒋介石不惜一切代价的阻止。蒋介石的“围剿”正在展开,刺刀与炮火结成的网,从四面八方向红军拉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