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卷(宁夏文学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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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游牧贺兰山──石头的歌谣(1)

杨天林

一、游牧者的歌谣

贺兰山永远具有一种冷色调,一种随时都会被生命的喧声所感染但又不轻易被人们所感知的几何图示。它始终以那种平静悠然的存在屹立在遥远天边的一隅。每当夏秋之季,温暖适意又慵倦无奈的阳光照在贺兰山上,给这座北方高原上的天然屏障增添了某种神秘境界和悠然意趣。在这个弥漫着古代精神和生存意志的永恒表达中蕴藏着一种欲望。一种本能的生命冲动和潜在的创造激情随时都有可能游离出来。

午后艳阳高照,它那银丝般的射线缓缓落下,给似乎正在酣睡中略显臃肿的山体镀上了一层金属的光泽。远远望去,它像大漠深处沉睡千年不醒的少女身穿着金缕玉衣面带着永恒微笑那样迷人又不可捉摸。

在这北方荒原独具魅力的一幕和人类社会中不可多得的景致面前,我被突然涌来的失落包围,在这种落荒不知所终的特殊情景下,我开始寻找着一条小路,哪怕是仅仅能容一人走过,但最终能到达一个类似静谧港湾或寂寞山谷的地方,那就是一种理想的选择。

那天我骑着自行车,而且是那种老式的永久牌,这纯粹是结合了这种地形的特点和为了自我行动的方便。当然,我没有太多的爱好,我只是痴迷于贺兰山的岩画,这一留存在北方荒原深山老沟里数目众多的人类创造。

山势的横斜如梦幻般出现在我的面前,视野尽头广阔的台地如旋转的天体倾斜在地角天涯,把远与近的距离感抹去了。这个相对寂寞的地方足够我尽情地发挥有限的想象,对这个来自远古世界的真实形体表示点什么,比如说崇敬和痴迷。

这沟沟坎坎,这坑坑洼洼,这幽深曲折不知通向何处的小径。山的背影在时间的分分秒秒中轻移着脚步,悄悄变换着位置,在不断变换中重新组合出一系列美的图案,那是自然的随意组合,那是生命形象的刻意表达,在无聊平庸的一天能够带给游牧者的感官一点点新意。

静止的山在阳光的巡行中不断变幻着颜色。这种在可见光的折射和映射作用下给予人们视觉美感的几何图示,是一种把非对称的多面体和色彩学的表达方式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的理想体系。它把关于古代社会的记忆留在这里,在游牧者越来越低弱的歌声中,童年的纯真已不可觅。

在贺兰口,在黑石峁,在黄羊塆,在大麦地,那些由于年久风蚀而漫漶不清的动物岩画会永远地面对着日月星辰、风雨洗磨和突然到来的生命,我就是其中之一。在这里,我看到了充盈其中的深刻的文化内涵和厚重的原始韵味,它们是狩猎部落和游牧民族某种理想的表达,关于那个世界的执著赞叹,在看似一成不变的生存空间里宣扬着自己的人生信念。

我大约能够想到,那些手拿着金属钝器、石刀、石斧或石锤的古代人正聚精会神地敲凿着和磨光着。这不是一种简单的艺术,它首先是一种创造性的劳作,在这些构图简洁而又传神的刻意表达中寄托着他们独特的审美愿望。

他们是一些天生的艺术家,但却没有谁以艺术家自居。这些造型古朴粗犷的艺术作品表现了他们的所见所想,线条简单,结构紧凑,形象生动,它们就是曾经跃动在原野深谷里的活的生命。生活在贺兰山两侧的人之所以钟情于这一原始古拙的凿刻纯粹是出于实际生活的需要,同时也是出于心中美感表达的需要。

这幅岩画中,一只猛虎如闪电一般扑向一匹马,另外几匹马呈惊恐状,并向四面逃走;这是一幅典型的狩猎图,一只梅花鹿在前面拼命奔跑,中间是一前一后的两人骑着两匹骏马,正张弓搭箭,追射前面的惊鹿,后面紧跟着两只矫健的猎犬;这一幅似乎是牧归图,画面中间是一群羊,四周有几只牧羊犬,右边的框形结构大概是羊圈,一个人站在羊圈门口,头戴圆尖帽,两臂平伸,双腿叉开做拦羊状,后面一人骑着马正赶羊入圈;这幅岩画表现的是巫师作法起舞的场面,画面中间那个双手上举做祈祷姿势的舞者正是巫师,这种形式主要是通过巫师带领氏族成员进行祭祀舞蹈,通过巫师上通神灵的法力,向神灵表达人们的信仰和思想情感;还有这一幅,画面中有三人,一女性仰身躺卧叉腿屈膝,一男性立于女性前方,两人做****状。有意思的是,****者身后站立着一个举弓搭箭的射手,正瞄准前面那一男性的后背。它从一个侧面说明,在远古群婚制下,野合之风是相当盛行的,此类岩画也是那个时代生殖崇拜的****之作。

岩画的内容相当丰富,岩画的风格和表现形式也多种多样。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个蒙着青色面纱的神圣生命,这些****淳朴的生命留在高原上空的声声呼唤牵动人心,他们也许在诉说着关于生死存亡的至理名言,关于狩猎时代人类祖先们艰难的生活场景,这一个个记忆中蒙眬的形象能够告诉我们的是,他们还要背靠大地,面朝蓝天,把原始的灵感思维和柔韧的生命情感结合在一起,在他们身上表现最突出的是始终不衰的强烈的生存欲望。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猎人的狩猎场面,他在用人类最初的心计诓骗动物,在一块草地上挖好了陷阱,专等那个尤物光临。你瞧,他就站在一块巨石后,他的背后是几丈深的悬崖,这是一种聪明的选择,野兽是很少到悬崖边上的。他的手里拿着石块和从树上折下来的树枝,他显然是做好了一切准备,耐心地等待着。可以想见,当野兽坠入陷阱后,他会用石块和木棒猛击之。这是单猎,它是显示一个狩猎者智慧和勇气的理想战场,一个人是英雄还是狗熊就取决于这一关键时刻的表现了。

镜头推向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群狩猎者,他们手拿着棍棒、石块和弓箭,从不同的方向向一个地方聚集着,他们喊声震天,那大概是为了惊吓动物以壮自己的胆气,那些可怜的家伙不是摔死就是摔伤。或者,他们把那些动物引诱到事先埋好的陷阱,再加以捕获和猎杀。这是群猎,它需要相互间积极配合,需要默契,还需要耐心和智慧。这也是检验一个人组织领导能力的最佳场所。

在漫长的狩猎过程中,人们捕获的动物逐渐多了起来,聪明的猎人们就把那些暂时不需宰杀的动物用圈栏圈养起来,以供他日享用。以后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这些圈养的动物在喂养的过程中渐渐改变了其野生习性,变得温顺起来,甚至对猎人们充满了殷殷的柔情。猎人们开始相信他们能够饲养这些动物,而且在饲养的过程中,它们还能够自行繁殖。一般来说,这些动物首先是羊,其次是牛、驴、马等。经过长时期的探索和不断努力,人类社会开始出现了家养牲畜。游牧文明由此拉开了序幕,人类社会的性质和人们生活的内容也因此发生了质的变化。

游牧自然,凿刻岩画,这是一种生存方式。这种生存方式明显地体现着远古人类的生存目的,也毫无疑问地渗透着他们对那个迷乱世界的蒙眬理解和对如歌岁月的深情咏叹。

二、淡出生命的诗篇

最早可上溯到旧石器时代晚期,此后经过了中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最晚可能延续到青铜时代和黑铁时代早期,贺兰山岩画前后跨越的时间达万年以上。这些具有浓重色彩的原始文化遗迹默默陪伴着绵延不断的贺兰山,如一页页写在石头上的史书,向人们叙说着古代狩猎者和游牧民精神领域的创造。我们隐约看到了石器时代人类文明的独特光泽和古代世界已逝的辉煌。

它们是人类文化艺术史上独特的一支。在这些看似单调的凿刻中却渗透着原始人类创造的激情和追求不朽的生命意识。他们把狩猎场面的悲壮艰难用静态的岩画一一展现了出来,怎能不使我们联想到那些隐藏在画面背后的真实生活内容呢?这些凿刻在石头上的符号是我们了解远古人类文明和史前史的重要材料,是帮助我们研究自然环境变迁和文明演化模式的难得作品。

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这么说,岩画犹如象形文字,在我们探寻远古时代的地理环境、生物种群分布、人类祖先的生活方式、精神世界及历史延续方面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前年我在农村老家过年的时候,看到了这么一件事。有一天早晨,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几个十岁上下的小伙伴便结队出去,用手或细树枝在空旷的雪地上画了许多图案和符号,那些稚拙天真的线条所围成的简洁图案就是人,就是看什么像什么又不像什么的四足动物,还有太阳、鸡爪、小树和想象中的花朵等。后来他们用手滚出一个雪球,又用积雪垒起了一个柱身,把雪球安放在柱身上,在上面刻画出嘴、鼻子、眼睛和耳朵等,这显然是一个人了。即使不下雪,他们也会在细如锦缎的沙地里画出一些同样内容的图画。

实际上,这是儿童时期一种玩的方法,在这种玩的过程中却不断释放着人类童年时代潜在的创造激情、艺术本能和与自然交流的欲望。原始的人类大概相当于当代的儿童,他们肯定有着无穷的创造欲。只不过他们把对客观世界的理解和映射凿刻在荒凉的岩石上,而那些天真顽童印在沙地上或雪野上的创造却随时都会消失在阳光下或风声中。

这些刻印在石头上的特殊作品是生活在原始部落的先民们留给后世的唯一产物。他们用最简陋、最原始的工具,在石器时代是一些石刀、石斧、石凿等,在青铜时代是坚硬而且声音柔韧的铜锥、铜锤等,在黑铁时代则是一些锈迹斑斑但耐用的铁制工具了。

凿刻者本身就生活在原始形态的部落中,他们是一个个狩猎者或游牧民,或者兼顾采集和最原始的耕作。在那个遥遥无期的艰难岁月中,生存大约是被人的感觉系统所感知的印象深刻的第一要素,繁衍应该是生活中的第二要素,除此之外,别的一切统统谈不上。没有教育,也缺乏起码的关怀和感情。一个人生来就要走向赤裸裸的天地中,就要面对自然因素的各种考验。

精神的愉悦和对艺术的关注应该出现在猎获品有了剩余之后,更重要的因素是人们对愉悦和痛苦有了明显的心理体验,人们对美的展示有了崇高的向往,人们对个体生命自在自立于世界有了蒙眬的意识。

贺兰山岩画是原始先民把自己的要求、欲望、欢乐、悲伤、痛苦、恐慌等等内在心理表现用粗笨的工具写在岩石上的历史性遗存,它向我们展示了一种远古的文化意蕴和原始的生存状况。这些古代社会的艺术创作是在漫不经心的气氛中完成的,在这看似不变的体系内隐藏着许多需要我们认真解读的东西。

在贺兰山,岩画的分布极为广泛,岩画的数量也非常多,岩画的内容博大精深。这些岩画大都分布在山势险峻的深谷、断沟和洪积扇面上,有一些也位于茫茫戈壁的边缘。这些古代的艺术创作已被岁月的砂轮磨损得模糊不清,风吹日晒、雨雪冲刷不可避免,被漫漫黄沙沉埋也自不必说,单是人为的破坏已经是十分的触目惊心了。开山炸石、开矿办厂等等,昔日寂静安谧的大山深处各种反自然的喧声不绝于耳。我不知道这种局面会持续到何时。

“你去折腾吧,有一天你就体会到大自然是一个天然的坟场是什么意思了。”一位生态专家曾愤然叹道。这是一种无可奈何无能为力的悲叹,其中所透出的是在如洪水的社会面前一个人的藐小和无奈。但是,这种呐喊和反抗的声音是始终存在的,也许终有一天会起到真正的作用。

每当我置身于浩如烟海的贺兰山下洪水冲积成的荒原之间,或站在雄沉苍凉的山谷之中,抬头仰望断崖绝壁上的远古图案时,我的心中半是震撼半是激动。这是一幅漫长的惊心动魄的动物画卷,是一种展示生命活力的粗犷的线条美的力学造型。古代人类把对自然的原始力量的理解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呈现给我们,让你在惊奇和百感交集之余对人类的未来表示怀疑。

什么才能够定义为创造?什么才能够定义为艺术美的范畴?这恐怕是没有谁能三言两语完善解析的。在那些容易让人联想起“永恒”二字的岩画面前,我似乎回到了最悠久的文明的源头。它是我们认识遥远世界的一个视角,是我们理解古代人类生活和情感表达方式的重要途径。它真正地展示着横贯古今超越时空的创造力量,有一种不以人类的存在而存在的美学内涵。

三、岁月悠悠

出中卫县城往北走不远,便进入卫宁北山山地,这里是贺兰山的南端。山地由晚古生代碎屑岩组成的一系列东西向紧密线形褶皱组成。山地起伏不平,一条条岩脉依山势蜿蜒曲折,断断续续;浅谷内小草丛生,山泉依稀可寻。这里就是贺兰山南端最重要的岩画点——苦井沟。

在苦井沟阅读贺兰山岩画,我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幻觉是人类自古就有的心理表现,它是人类复杂的感觉系统中最虚无缥缈的一种,但也正是凭借它,我们才有可能挖掘出潜伏在呆板沉冗的形式背后那些宏阔深厚的内容。这一切都是由于有了石头。

石头是我们这个宇宙中最具永恒性质的东西。实际上,我们在任何时候都面对着一个石头构筑的世界,我们学会了通过石头或在石头上来构思我们的玄想,表达我们丰富的思想情感和顽强意志。石头也因此充满了迷人的魅力。

宇宙的洪荒时代已远离我们而去。今天,人类的生存空间既狭小又精致,同时也充满了一种病态的脆弱。震旦纪大冰期的冷酷、冰期过后的高温多雨已成为遥远的不可想象的历史。你绝不会想到一场雨能连续下几百年之久,到处是暴风雨,到处是洪水,到处是满目荒凉。你也绝不会想到地球的南北两半球的绝大部分曾经覆盖着厚重的冰雪,一个近乎银白色的星球曾经沿着太阳系的一个轨道在宇宙中孤独地运行着。寒武纪生命的大爆发、白垩纪生命的大灭绝之惊心动魄和丰富多彩都是我们不可感知的。

当代人类社会运作和秩序的不合理及生命演化和自然演变的前景之暗淡,让人伤透了脑筋。生命的缘起和消逝都是如此的突兀和难以理解。统治世界的自然之力每时每刻都在发挥着自己的神威。我们目力所及仍然是石头和水,这大概是宇宙中物质最一般的存在形态了。但是,谁能给自然的历史和生命的历史作出最详尽的注解呢?

有一个词语,叫做“鸿蒙初开”,说的是宇宙早期的自然景观,但却是一个真实的历史阶段,人类的想象一般是没有错的。从古代世界众多的创世神话中我们对此会有更深刻的理解和印证。

某个时期,太阳的金光散漫地铺展成一个巨大的图案。最原始的生命形态就孕育在早期的尘埃中。那是一个充满蒙眬诗情和混沌境界的胎儿时期。生命的激情是冲击一切的原动力,在永远沉默和连绵的巨石面前,在看似永恒孤寂的冷酷世界里,人类用固执的行为、执著的信念和崇高的精神完善和复制着一个感觉的世界。贺兰山岩画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世界带给我们一个永存于世的安慰。借此我们开始寻找遥远的太阳和它那已经消逝的光芒。

走进昨天,我们发现,人类往往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创造着世界,创造着属于他们思维范畴之内的精神的伊甸园。在冥冥幽思中营造着一个闪烁着蒙眬意象美的理想境界。他们在自然进化的羊肠小道上留下了印有血色的思想,把生命的孤寂渺茫和北方天空的沉默空旷结合得那么完整。具有永久价值的存在就寄托在坚硬的石头和柔韧的水体中,一种创造性的思维开创了生命世界最不寻常的领域。

贺兰山岩画最真实地反映了一个漫长时代的历史,通过岩画,我们隐隐走进了一个杂乱相处的原始部落社会,走进了他们的生活方式,感受着他们的生存状态,由此形成普遍的感觉和经验,并沉淀在我们意识的底层。

无中生有不是天方夜谭。我想这大概主要是针对生命和宇宙的形成来说的,对于一种酝酿已久的创造而言,它会不会蕴涵着某种普遍的价值和意义呢?

那些看似虚无的东西往往会消耗我们一生的精力,这是不是有点太冤了呢?自然的神手具有非凡的功能,它们有时会突然使贫瘠荒寒的土地上开放出绚丽耀眼的花朵。因此,我们拥有一个万紫千红的世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生命演化的箭头在一个暂时的平衡态过程中是双向可逆的,最终却是向着一个让我们悲从中来的永恒归宿荡去。

原始的人类拥有一种开拓生存空间的本能和冲动,他们凭借这种本能和冲动把自己童年的梦幻付诸于世俗社会的构建和完善中,而根本不去考虑一种思想一种政体一种运行机制还能够存在多久。

他们靠某种惯性力的驱使散漫地行走在周期性循环的生命轨道上,把自己对新事物的好奇和热情植根于缺乏理性的多元世界里,用茫然不知所终的幻觉和盲动的热情感悟心灵中活着的客体。自然的规律永远潜藏在感觉世界的背后,只有自身的思想在缓慢进化中首先成熟起来才有可能主导一个永远变化的世界,并把它们寄存在心灵的映射中。

生命是无序的时空交错碰撞而来的红色火焰,在我们叫做铁的规律的作用下,在宇宙中星际物质沿着既定的轨道作周期性旋转和平移的节律声中,自然的演变和生命的进化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能量在一分一秒地聚集和耗散,渐变和突发都是合理的结果,从简单原子系统到复杂的多原子组合体,从小分子形态到大分子聚集者,从古老如岩石的无机物到天然的有机大分子,从单细胞的生命形态到多细胞组成的感觉体,从原始的孢子到古老的地衣,从绿色的植物到充满血色的爬行类,从世界的被动反映者到能动地反映世界的智慧生命。我们的世界,我们身边存在的一切都处在永恒的创造中,也处在永恒的消逝中。

创造和消逝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不是仅存于世界某一角落狭隘范畴内的抽象概念。我们的世界处处充满了创造与消逝的辉煌与哀伤。想一想吧,从尼罗河畔吉萨沙漠中的大金字塔到横亘于中国北方荒原上的万里长城,从身披着神秘面纱的玛雅文明到历两千年之久而不衰至今仍在为农耕文明默默奉献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泥版文字到高加索深山老沟里鲜活的古生物化石,从尤卡坦半岛的太阳神庙到复活节岛的石人雕像,从昆仑山顶的神话传说到咸阳地底的秦兵马俑,从欧洲南部充满生殖崇拜的洞穴壁画到内容驳杂的贺兰山岩画,等等,哪一个不是这样呢?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印证着人类不朽的创造,同时也必然会对人类的默默创造作出无情的裁决。

憧憬未来,我不知道时间还能告诉我们些什么。对过去的回忆,在散漫的流逝中拥有无尽的玄想和伤感,在无情的风蚀雨浸阳光灼烤中显露出衰败的忧伤的美的影子,在苍穹的冥冥星光中走出痛苦并步入永恒之境的感觉。没有妄想,没有激情,没有那种在风化的自然中浸淫着古代感觉的铁石一样的信念。山下的远处灯火辉煌,万里苍穹星光灿烂,而我的世界却突然变得十分的空荡和苍茫了。

四、创造的忧伤

阅读贺兰山岩画,我常常会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痴迷境地,我相信,时间和空间的无尽延伸必然会产生原始的形态美,美的永恒与短暂都是一种现象,它纯粹取决于我们的感觉系统。

美丽的岩画,永恒的石头,那是狩猎者延续自己的生命、放逐自己的灵魂、留下自己思想的根本性手段。贺兰山岩画是狩猎群体用水样的心灵感知纷乱世界的产物。在古意盎然的画面里我们看到了人类童年的稚气。那一颗闪着金光的流血的心,那一个迎着夕阳红晕走向消亡的迷乱的梦。

那里隐含着古代人类自由感知天地的奇想,并把这种奇想渗透进黯然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一个时代独特的一景。今天,当我背着太阳凝望着贺兰山体橘黄色的迷人景观时,我在这些古老岩石的凿刻中更多地看到了一种非生命的东西,看到了隐藏在永恒背后的不安和感伤。这些渗透着生命的血色凝成的古代作品最终要超越生命本身,创造者的精神在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并给予我们不断的启示,古代人潜在的创造力是永不衰竭的。

当我阅读这些岩画时,我被一种旷世的魅力所打动,我对超越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人类艰辛而平凡的生活经历最终会淹没在时间的流逝中,留给我们的却是一种超凡的艺术,它们没有生命,却又在生命的存在之上。

这是一种思想的结晶,是一种对身边世界的理解并把这种理解留在巨石上的抽象图示,在这些粗拙的构图中处处闪烁着古代人类原始思维的独特魅力。这些古代社会的人类艺术在莽莽原野和山岭中沐浴着太阳金色的光泽,把对自然的印象变成一种启迪人心的历史记录。

贺兰山岩画给予我们的不仅仅是一种美学的感知,还有那种原始外壳包裹着的极具特色的内容,在永恒的自然面前,在如黄河水一样流逝的时间里,它们是忠实地记录了古代人类具象思维和写实风格的产物,这些风化的原始艺术揭示了人类不可抑制的创造世界的力量是广泛存在的。美丽的岩画具有把我们从特定的时空陷阱中带出的神秘力量,在悠然变幻的情景交融下完成对生命本身的彻底超脱。

在那个孤寂难耐的恢弘天地间,古代人类肯定会感到自身的藐小和命运的无常。永恒的太阳照耀着秀美的山川和没有尽头的荒漠,寂寥的心灵和沉闷的宇宙必然会发生某种碰撞,原始的创造正是表达这种碰撞火花的理想选择。它们淡然面对天空,面对日月星辰,阅尽从古至今的沧桑。

整个岩画分布在一个巨大的不对称的扇形结构内。我想,它们能够代表一个特定时代人类思维的一般水平。正是这些人文世界的零散镜头让我们想到了文明的连续性和间断性。想一想吧,如果没有石器制作者对陌生世界的征服和古代社会文明与理性的浸漫与渗透,谁能在如此遥远的深山老沟里刻画出如此恢弘磅礴的岩画呢?

在贺兰山岩画的刻凿中寄托了早期狩猎者关于生命不朽的信念,他们把古代人类关于永恒的最早念头写在荒原和山谷中。听着黄河的涛声,迎着蓝天的艳阳,行走在沙漠的边缘,他们就是这样,靠一代又一代人的意志和努力,在混沌的原生态世界里构筑着人类最早的家园,也构筑着关于宇宙与生命永恒的思想体系。

贺兰山岩画不仅仅是人类信仰的产物,它也含有神圣的通天地贯古今的巫术内容,同时寄托着古代人类的艺术才情和审美观念。

他们相信太阳的光线将会把自己的生命引入遥远的天堂,在幽幽冥冥的彼岸寻找寄身之处。贺兰山岩画的人面像、某些神秘图案和符号也许还象征着某种权力和尊严,象征着一种不变的体制永存于世的崇高理想。在一个纯粹的自然世界面前,人类是最容易产生一种永恒的、千秋万代永不褪色的理想的。古老的原则,永恒的选择,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不变心,等等,这是多么的理想和浪漫啊,但在现代社会,它们又是多么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一种文明对另一种文明的征服,在堪称野蛮的征服中文明的衰落和繁荣,这都是不可避免的。文明的交汇、渗透和漫漶,将会激荡人们的心灵,冲击人们固有的思想意识,在宽容和兼容并蓄的基础上达成和谐和一致。

在青草与蓝天的衬托下,在白云与夕阳的辉映下,在日渐衰老但依然美丽的黄河的流逝声中,贺兰山岩画平静地悠然地印证着什么,这些刻凿在花岗岩、石灰岩或玄武岩上的图案在日复一日的迎来送往中向人们传达着远古文明的曙光。

从有关资料的介绍和岩画的内容中,我们大约能感知一些占星术和天文观测源于一体的巫术思想,在从渔猎文明走向农耕文明的漫长过程中,在青铜时代金属的造型投下的暗淡光影中,他们用对付自然以求生存的双手开始了精神领域的构建,这些刻凿在石头上的岩画是古代文明的样板,在一个永不消逝的空间里它们最终要面对时间的考验。

站在这些写在巨石上的横幅画卷面前,无不使人想起人生的短暂和人类前景的渺茫。低矮的天空和古老的大地使我突然产生了寂寞和空幻的感觉。心中不再有信仰。而此时的我却强烈地希望自己有一个真正的信仰,一种宗教正是在此情此景中才被我真正地渴望过。即使是一个幻想的神走进了我的心中,我也不觉得人生的空虚和无聊,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相信了神话传说中必然寄托着的用意和深刻内涵。我混淆了原先自以为是泾渭分明的概念的范畴,我不知道是神话模糊了历史的界限还是历史破坏了神话的完美境界。

五、永恒的石头

一块石头就是一首诗,一幅岩画就是一支歌。在那里,我时时感受着远古人类走过的风雨历程,生命融入自然的交感巫术和原始法则给我以强烈的震撼。阅尽大地的历史,没有哪一种自然或人为的创造能够像在岩石的巨大背景上塑造的诸种艺术那样给人以永恒的感觉。它们最有能力把那些不复存在的东西变得栩栩如生,给我们以精神和信仰的力量。

多少年的风吹日晒,多少年的雨雪侵蚀,多少年的创生与消逝。沧海可以变为桑田,生命的故乡终会沦为荒凉的无人区。可是,那些刻印在背靠大地的岩石上的艺术却永远袒露在蓝天白云之下,沐浴着逐年走过的阳光,在悠悠岁月的古河道上深睡不醒。

今天,当我们追寻早期人类历史和社会生活的线索时,我们离不开石头留下的记忆。从那些夹在层状岩狭缝中的古生物遗骸,我们约略可推出生命演化的轨迹。叠印在古老岩石上的骨骸、贝壳、树干、果实、足迹、抓痕等,使我们想起了远古时代发生在大地上的自然命运史。如火浮动的场面,潮汐摩擦产生的轰然震响直冲云霄,给寂然空旷的宇宙以永不消逝的声音。所谓的“惊涛裂岸”大概就缘于此。

贺兰山岩画也不同程度地向我们展示着先人再现世界的热情和超越自我的追求,他们把这种热情和追求寄托在艰苦单调的敲凿和磨刻中,希图以此显示自然的灵性和原始思维的不凡气势。

对宇宙图景的感知,在时间和空间阡陌交错的经纬里编织着人类童年的理想,生命由于有了长存于世的构建而得以延伸。岩画中真实的形体结构和抽象符号向后来者传递着对于文明的理解。它们的用意是深刻而朦胧的,至少在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上,在我们以自己固有的价值基础和体现文明的模式上来说是这样的。

在貌似永无穷尽的生命的轮回交替中,在貌似一成不变的宇宙背景的衬托下,来去匆匆的人们面对着自然的必然衰落和自身命运的暗淡前景会想到些什么呢?印入他们思维之境的最初素材会是些什么呢?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和理解跟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说老实话,远古人类感知世界的方式远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和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中。太阳朝升夕落,月亮阴晴圆缺,植物年复一年地繁荣枯萎。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同时蹚过两条河流。人类只能在生命的周期性循环中以无为的崇高和诗意的慨叹来安慰自己了。

或许,这是一个充满感觉的生命世界,即使是由岩石和细沙构成的非生命体,也需要我们去感知,去用自己的心灵对最初的最基本的自然界做出判断,赋予它们活的方式。

登上贺兰山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自然物体位置的渐次移动是远古人类时空观念的最重要的依据和标准,靠这个标准,人类用原始的形象思维构建着一个主观的世界。岩画中的巫术内容孕育着古代的原生态哲学、神话和宗教的幼芽,那是一个自然崇拜和神话崇拜双向同构的时代。小到花草树木、鸟兽百虫,大到宇宙天体,正是这些自然万物的周期性显现与消逝,给予远古人类永不磨灭的影响,同时也迎合了他们对复活与不朽的渴望。

贺兰山岩画中的太阳和植物图案也许暗示着远古人类不可能对自然万物的相互关系做抽象的解释和演绎,但他们在潜意识支配下却充满了一种深度的渴望,在他们的生命本能中有一种迫切的需要。感觉经验需要心灵的映射。日出日落对他们的心灵有一种直观的深刻的冲撞,自然的运行直接存在于他们的感觉里。

他们走向某种暗示而开始建立起一种真正的信仰,在这一方面,他们是痴情的和不顾一切的,而正是缘于此,他们对外部的世界做出了最和谐的解释。实际上,这是外界的物体作用于人类的感觉并通过经验验证刻印在记忆中的必然结果。

当今世界,在某种程度上,科学技术正在走向极端,它不是投入巨力来关心我们身边的自然,而是注目于遥远的宇宙和危险的营垒。在我们的时代,我们越是走进高科技铸造的世界里,我们就感到离真正的自然越远。人类社会的发展和生活方式已陷进了一条不复回转的深巷,被动的选择变成了一种失控的行为。当人类产生试图把自己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思想并付诸行动时,世界的末日便离此不远了。

六、梦在荒原和太阳之间

贺兰山岩画的刻凿者都是那个时代非同寻常和异想天开的人,对单调沉闷生活的超脱,对纯粹精神的渴望,对古代巫术和自然崇拜的赤诚,对万物有灵观念的深信不疑,激发了他们原始思维的基本要素。把自己的思想融进淳朴的巫术内容和古拙的图腾方式,在自然与社会的剧烈动荡中寻找未来之路。把优美的人物图案和神威的动物纹样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以一种朦胧的形式展示了一个漫长时代的生态和生活画卷。在走向未来的路上洋溢着温馨的世俗精神和超越能力。

我们可以尽情地欣赏这种创造的美丽,在阳光灿烂的季节绽放的一朵朵柔弱的花儿,在北方河流的低吟浅唱中如梦一般地存在过。贺兰山岩画把氏族社会和个体生命的最初意识表现得如此辉煌,如我们古老的象形文字所呈现的深刻的意象美。那是一种力的张扬和光的映射,在从自然走向社会的最广泛的层面上,完成了一种可以解读的形式,在此基础上作了最和谐的艺术装饰。

随着漫长岁月的无情流逝,贺兰山岩画所象征的永恒存在方式和人类心中亘古不变的怀旧情结正在失去最初的灿烂光泽。关于人类征服世界、改造自然的历史,关于人类再现一个既成世界的意识通过岩画表现了出来,它们在很大程度上是古代人类极具形象思维的产物,它们无疑真实地折射了上古时代的灿烂生活内容。

贺兰山岩画明显地留有特定时代的思想和技术进步的因素。阅读贺兰山岩画,我们明显地感受到,在不同的地缘中心,封闭文明的自发性和开放文明的寄生性在这里都有所体现,它们是不同时空不同人类群体的艺术。

在一些地方,一种文化所蕴涵着的非宗教倾向和现世的伦理精神卓然于世;在另一些地方,那种文化所蕴涵着的强烈的巫术色彩、自然崇拜和超越世俗的思想倾向给我们以深刻的影响。随着技术的进步及知识和经验的增多,人类意识中固有的原始思维能力越显衰退,古代的精神式微了。

上古时代人类心目中的自然秩序暗合了以太阳系为代表的宇宙时空的运转法则,使这种秩序固定化和符号化的最高表现就是隐含着深刻寓意的人类创造。它们居于被人类认为是宇宙中心的位置,起着沟通人与自然的中介作用。一般来说,贺兰山岩画具有跨文化的性质和作用。

岩画所构筑的世界体系洋溢着理性精神的光辉,它们是石器时代文明人类出神入化的作品。在这些永存于世的作品中渗透着艺术与宗教的神圣因素。这些沉睡在古老大地上的古代世界的遗物闪烁着远古人类晚期技术的光泽,它们提供了一个战胜朦胧时空观念有限束缚的契机。

岩画中太阳图案的出现说明,原始先民无数次地得到了太阳周期性运行的启示,他们对太阳与生命的关系大概是清楚的。今天我们都知道,生命的起源、繁荣与衰落统统离不开太阳。有一首歌就是这么唱的:“万物生长靠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