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散文卷(宁夏文学精品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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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远古的梦幻——走进古代宁夏

杨天林

去年夏天,我先后考察了宁夏灵武的水洞沟和内蒙古鄂托克前旗的萨拉乌苏河,水洞沟在贺兰山以东约三十公里处,萨拉乌苏河在水洞沟以东约二百公里处。这两个地方是旧石器时代晚期两处重要的人类活动和聚居遗址,距今约三万年。它们是当今河套人的发祥地,古老的河套人在方圆二百公里的范围内创造了史前时期灿烂辉煌的古代文化,即水洞沟文化和萨拉乌苏文化。

我查遍了几乎所有的地图,均不见萨拉乌苏河的标记,于是,我相信,萨拉乌苏河也许永远地从地球上消失了。除了少得可怜的几个考古工作者外,几乎没有人知道还有萨拉乌苏这么个地方,这是我在鄂托克前旗一再证实了的。从中学教师到一般干部,从街道居民到荒原牧羊人,他们都对萨拉乌苏茫然无知。后来我是在当地一位古文物爱好者的陪同下才找到了萨拉乌苏河的。

实际上,除了发掘文物留下的若干痕迹外,这个地方跟毛乌素沙漠任何一条干涸的河沟没有什么两样。我站在一个高台子上举目四望,视野之内一无所有。萨拉乌苏、水洞沟。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两个能引起人们怀旧情绪和历史感悟的名字。古代的繁荣已被时间埋没,只留下了几乎已被荒漠吞噬掉的几处废墟。那天正刮着大风,光秃秃的沙梁在西风的劲吹下似乎在向前移动,给人一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感觉。萨拉乌苏迎着西风独自哼着忧伤的古调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外。

两天后,我来到了水洞沟。在宁夏文物管理所立的“水洞沟古人类文化遗址”石碑前,我真的发现了许多石头的碎片,但不知道哪个是古人打制和使用过的。在堪称平坦的荒原上纵横交错着众多沟壑。这里离黄河不远,在夏秋之际,如果遇到暴雨,这些河沟的唯一功能就是将夹带着大量泥沙的洪水引入黄河。

今天,不论是水洞沟还是萨拉乌苏河都已无水可流,河床朝天,碎石残片依稀可见,两岸荒芜不堪。关于萨拉乌苏地区几万年前的生态和气候,著名学者贾兰坡教授根据出土的化石这样写道:“那时的萨拉乌苏地区,有较大的湖泊和河流,湖畔附近有疏散的森林和广阔的草原,气候比现在温暖而湿润。”

考古学研究表明,在史前时期,石器是唯一能够最集中地反映当时人类的生产力水平和社会经济状况的物证。可以想象,三万年前,居住在水洞沟村落和萨拉乌苏河谷的远古居民,从附近不远处的一座裸露出古老地层的山上采来灰岩、白云岩、石英岩、燧石等作为制造石器的原料,采用“锤击法”、“砸击法”和“压制法”等方法制作石器。他们用这些方法生产的石器成为狩猎的工具。水洞沟人已经能将短石片嵌入有凹槽的骨片或木片上,以做成可以切割用的刀之类的复合工具。

水洞沟人给我们留下了远古的灰烬,这是那个时代的人类已经摆脱了“茹毛饮血”的生吃状态而进入熟食阶段的重要证据。

在水洞沟,人们还发现了用鸵鸟蛋壳制成的装饰品,这是一种圆形的周边经过磨光且中间钻有一孔的古代玩物,它寄托着古代水洞沟人精神层面的需要和对艺术与美学的痴情向往。

这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揭示了水洞沟地区三万年前的生态环境和生物种群特征。水洞沟地处鄂尔多斯台地的西南边缘,背靠广阔无垠的鄂尔多斯台地,萨拉乌苏正好处于鄂尔多斯台地稍偏东的地方。这两处古人类文化遗址的发现证明,在远古时代,鄂尔多斯台地肯定有过温和湿润的气候。星星点点的湖沼、稀疏的原始森林和茂盛的草原是那个时代鄂尔多斯台地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聚集在这一带的野生动物肯定不会少,诸如野马、鹿、羚羊、野驴、狍、狼、野牛、鸵鸟、披毛犀等野生动物的存在,都是已经被考古学研究所证明了的。正是这些活跃在仍然潮湿的草原地带的野生动物组成了相对完整的食物链,为远古时代这两个地区的人类提供了基本的生存条件。

水洞沟已无人可寻,倒是在离水洞沟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做横城堡的小村庄,这个不足百人的村庄坐落在长城脚下。宁夏的城堡大多是明朝修建的,那一般是出于军屯的需要,也有纯粹是为了人类居住的,但同时又是地方吏治的所在地。

横城堡在历史上最风光的一年应该是1697年,即康熙三十六年。那一年春天,大清康熙皇帝为了征讨盘踞在蒙古草原上闹独立分裂的噶尔丹部落,亲征来到了宁夏。这一年的3月24日,由于黄河河面上风高浪急,康熙皇帝的船无法安全渡河,晚上只好寄住在离黄河不算太远的横城堡。第二天遣大学士伊桑阿祭黄河之神,然后渡河。

这位爱新觉罗·玄烨皇帝在大敌当前、旅途疲劳之际仍不忘赋诗抒怀。诗曰:

历尽边山再渡河,

沙平岸阔水无波。

汤汤南北劳疏筑,

唯此分渠利赖多。

诗的题目就叫《横城堡渡黄河》。从诗中看,那天的天气应该是不错的,连一丝丝风儿也没有。皇帝治理河道、鼓励开垦的思想在诗中也有所展示。

那天晚上,横城堡的人们大概是兴奋得连睡觉都要忘了的,城门楼上肯定要大红灯笼高高挂。放鞭炮,宰牛羊,置筵席,这都是少不了的。宁夏人民自古淳朴,对待客人,总是好吃好喝好招待,临别时仍依依不舍,何况那天的客人还是如此英明的圣上呢。这种把客人当上帝的淳朴民风至今犹在。

据《清史稿·圣祖本纪》记载:康熙临离开宁夏,宁夏军民一再恳求多留数日。这位大清皇帝还算体察民情,你听他是怎么说的:“边地硗瘠,多留一日,即多一日之扰,尔等诚意已知之矣。”

在《清史稿·圣祖本纪》中,我又看到了这么一段记载:康熙由榆林到达花马池(今宁夏盐池),宁夏总兵王化行知道康熙喜欢狩猎,计划组织大规模围猎。康熙却说;“噶尔丹未灭,马匹关系紧要。……夫猎细事耳,以擒获噶尔丹为急,今罢猎而休养马匹,以猎噶尔丹。”

康熙在宁夏也不过停留了几天的时间,但却把圣人天子的美好形象深深地刻印在了宁夏人民的心中,此后不久宁夏人民就根据那几天的故事编了一部叫做《康熙访宁夏》的戏剧,据说一直演到了民国年间。

在中国旧石器时代文化中,水洞沟文化不仅时间早,而且还有相当重要的价值。类似水洞沟文化的遗址,在宁夏及其相邻的地区还有几处,如宁夏中卫的长流水和内蒙古乌海市的拉僧庙等。它们都离黄河不远,所发掘出的石器和水洞沟也是很相似的。这种工具上的类同性隐含着文化上的一致性。它们在时间上的差别当不会太远。

由此也就能大致勾勒出三万年前的远古时代宁夏地区人类活动的一般图景。十分稀少的远古人类分布在为数不多的原始村落,他们相互走动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基本上是以小型部落为中心,以能够生存下去所需要的地域环境为半径,在那个有限的区域演绎着寂寞的生命牧歌和原始的爱情故事。

那时的贺兰山原始、阴森,水源充沛,这都是因为原始森林太密太茂。有了这么多的森林,蕴藏着这么清冽的水流,涵养了这么好的土地,才孕育了种类繁杂的动物们。大象、老虎、狮子、麋鹿及各种鸟类等不一而足。这也是贺兰山岩画间接告诉我们的。这美丽的生命图景用“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来形容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在地质上,贺兰山与鄂尔多斯高原、黄土高原间有一个南北走向不算太窄的断层陷落带,黄河进入宁夏平原后又恰好从这个陷落带上流过。远古时代,地球的生态良好,植被厚密,水源丰沛。黄河之水不仅清澈,而且要浩茫得多,黄河进入宁夏平原后,河面已漫漶得十分宽广了。一般来说,河水流动比较缓慢,远远看去,无疑是一个大湖般的水域了。但这并非人人皆知。

只要考察一下今日宁夏平原的地形地貌,做出这一判断是不太困难的。据我推测,在宁夏石嘴山以南、青铜峡以北,河面一般宽度为十公里,在一些地方比这还要宽。甚至今天的银川市、平罗县、永宁县、吴忠市和灵武市的大部分都是黄河水注入到此潴水而成的大湖的湖底。黄河到此处,不仅水面广阔,而且水深也不是我们今天所能想象的。一些地方的水深也许会超过几十米甚至还要多。

地质结构决定了地上存在的一切,包括水体分布形态、山脉走向和断裂沉降方式。甚至还会决定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习俗、文化和语言。这不是一个—般的湖,它的面积远远超过一千平方公里。在它的东缘,是古鄂尔多斯台地的纵横切割面,一些地方还相当陡峭,在它的西缘,是缓慢爬升的贺兰山脚底的斜坡。我们就叫它“梦湖”吧。因为湖水在夕阳辉光的映射下常常呈现出梦幻般的色彩。

远远望去,那一片银色的水域宽阔、浩茫,且川流不息。仅凭感觉,我就能理解“银川”这一地域名称所包含的时间深度了。

它的最佳存在时期始于中生代的白垩纪,到了新生代的第四纪,梦湖开始了明显的萎缩。这么说来,白垩纪早期仍然盛气凌人的恐龙、新生代第三纪的始祖马、始祖象及第四纪的猛犸象、披毛犀之类大型动物也应该是痛饮过梦湖甘甜的湖水的。

那个时候的宁夏是一个如诗如梦的地方,青色的贺兰山迎着银白色的水域在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当会呈现出一副玩世不恭的丰满和娇柔。这种地球生态的诗意表达和静物画一样的梦幻展示令人向往。只可惜没有人去欣赏它,连它曾经风姿绰约美若天仙的存在也同古老的生命之梦一去不复返了。一切发展演变都是单向的,时间的单向性决定了生命进化和环境演变的冷酷无情,决定了生命之梦的悲烈壮阔和史前文明的不可再现性。

我想起了著名的热力学第二定律,这个定律告诉我们:一个理想的独立体系,当它不与外界有任何能量交换时,随着时间流逝,其有用能量越来越小,最终趋向于死气沉沉的“热力学平衡”状态(即热寂或冷寂)。

整个宇宙尚且如此,局部的自然世界更是不可能超脱于生命的悲剧之上了。于是,在富有理智的人类的心中,早已把悲剧视为美的基本表达形式了。想想古希腊的悲剧,莎士比亚、歌德、曹雪芹等人的作品,再看看我们身边繁华浮躁背后虚弱苍白的自然,听听遥远的时断时续的牧歌小调。我们对这一宇宙定律的感受是极深的。

不可逆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基本的特征。衰败的花儿不会再度绽放,破碎的瓷器不会重新从地上跳起来恢复原状,丰韵姿色终会消失殆尽,能量将不可避免地一点一点地耗散掉的。

打个形象的比喻,可以这么说,人类个体的生命相当于太阳一日的巡行,在夕阳将沉的黄昏时刻,当回首往昔时,错误不能弥补,遗憾会永远地留在感觉和知觉的空间。忏悔有什么用呢?

实际上,在科学史上,在人类生命的历史上,危机感和孤独感是永远存在的。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像热力学第二定律那样引起人类极度的躁动、不安和思考了。从遥远的宇宙到身边的世界,从古老的巫术歌谣到当代芭蕾咏叹的痴情表演,从生命的恋歌到人类文明的总体选择,从地球上历次生命的大灭绝到捉摸不定的世界前景。这个宇宙,这个地球,这一个个生命个体无处不在渗透着对不可逆性的敬畏和忧虑。

贺兰山、黄河、梦湖,这一切不也如梦幻一般地存在了吗?一切终会走出梦境。如果有一天黄河彻底枯竭,请你也不要过度忧伤。

时间在一天天、一年年、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挨了过去。黄河底层的泥沙慢慢沉积着,洪水又将混合着腐殖质的细泥一步步漫漶到了水体边缘。气候变化、地壳运动及上游来水的减少都有可能成为影响梦湖渐渐缩小的原因,同时,黄河的基本定期的泛滥、蠕动和改道的共同作用把零星湖泊留在了离黄河更远的地方。

今天,宁夏平原上仍然有数以百计的大小湖泊,如关马湖、马莲湖、马家湖、雁鸽湖、沙湖、庙山湖、西湖、七十二湖、草湖等等。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民公社,围湖造田,再加上气候干旱,不知导致了多少大小湖泊的消失。这一系列事实不正说明了远古时期黄河流入宁夏平原潴水成湖此后又缓慢衰败的境况吗?

到了三万年前,在黄河的经年冲击和贺兰山漫长洪积的共同作用下,形成了一个不算大但却十分秀美的平原,这就是宁夏平原。在这个平原上分布着众多的湖泊和遍地的沼泽。这里树木森森,芦苇丛丛,荒草萋萋,鲜花点点,鱼儿戏水,鸟儿翻飞,各种动物出没其间。但这里仍然不适合人类的居住、繁衍和生活。此时的梦湖已被时间分解成了众多碎片,在黄河的陪伴下如星星一样闪耀着远古自然世界永恒的光泽。

只有在水洞沟,才有古人类活动的踪迹,他们在日复一日的简单操劳中创造着古代世界最富魅力的旧石器文化。

我能够想象得出,水洞沟人对青色的贺兰山一般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远比今天要宽要深得多的黄河,还有星罗棋布的湖泊和沼泽。在古代世界,要穿越这一块战略缓冲地带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么,就心安理得地休养生息在水洞沟吧,把迷乱的梦、崇高的精神和神秘的玄想寄托在彼岸,脚踏实地地跟水洞沟融为一体,在那一片堪称丰腴的草原地带猎取心中的渴望吧。

起始于一万年前终结于公元前六千年的中石器时代的人类文化遗址在宁夏平原也偶有发现,它们是旧石器时代人类文明的延续和发展。如宁夏陶乐县南端发现的一处遗存实际上离水洞沟很近。中石器时代的人类文化遗存发现很少,这或许暗含着那个时代人类生存环境的艰难,人口增加是十分有限的。在空旷的大地深处,十分稀少的石器制造者和狩猎者零散地孤零零地居守在祖先留下来的原始村落里。

细小石器的普遍应用是这个时期的突出特点。制造此类石器,一般都采用了压制的方法。但同时也保留了旧石器时代已广泛使用的锤击法和砸击法等制造技术。

这个时期,贺兰山周边地区的居民用此类石器开拓着他们的生存空间,狩猎是他们的主要经济生活内容。由于他们同时也学会了箭头的制作和使用,狩猎技术的提高是不言而喻的。

除了满足最低的生活需要外,他们还有可能将那些受伤或一时还不需宰杀的野生动物暂时圈养起来。最初的畜牧业在人类无意识的生产和积存中就慢慢孕育成型了。那些被圈养并逐渐驯化的动物一般是牛、羊、驴、马之类,也许还有鸡和猪等动物。

因此,可以这么说,工具制作技术的提高为从狩猎文明走向游牧文明带来了曙光。

在远古社会,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原始人群穴居山野,他们的生存手段是采集和狩猎,他们的生存目的是获得食物。一般来说,远古人类活得就是这么简单。

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简单明了的终极目标决定了他们必须栖息活动在自然地理环境相对优越的地方。那里的森林植被茂盛,生态环境良好,气候宜人,水源丰沛,食物链相对完整。从这个意义上说,哪里有早期人类活动,哪里的自然地理环境也就不错。

生产工具的改进是生产力水平提高的重要标志。大约在一万年前,居住在贺兰山周围的宁夏远古居民结束了原始群居的状态,从而在以母系氏族社会为基本形态的家庭婚姻基础上进入了最初阶段的氏族社会。

这个时期的黄河冲积平原仍然处于潴湖沼泽充斥其间的状态,这对于人类的生产和生活是没有多少用处的。因此,他们只好居住在贺兰山洪积地带或鄂尔多斯台地边缘。这两个地方又偏偏干旱少雨,只有一望无垠的草地和略略退化的大漠。原始农业的经营是不可能了,那么,就去发展畜牧业吧,就去过那种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吧。诸如此类的自然条件必然创造出一种符合这种地域特征的新型文明,那就是游牧文明,这是人类社会早期最基本的文明形态。

从狩猎到游牧是古代社会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是人类从与自然的对抗到主动地与自然融合的历史性实践。

美丽的石器,寄托着一个时代崇高的情思,一度繁盛的生命留给我们的是余音袅袅的回忆。高山流水潺缓,原野湖平如镜,自然世界的某些方面在当代仍然是销人魂夺人魄的。各种野生植物在安闲适意中仍然是盛了又衰,衰了又盛。在茫茫水面、在萋萋荒野、在楚楚蓝天,无数的飞鸟、成群的游鱼和缺乏自我意识的各色动物出没其间,繁衍生息。那纯粹是—副太平盛世的繁荣景象。

生命的诗意表演和进化的独特选择把遥远岁月的沧浪之梦深深地藏了起来。不多的几个坐在古老洞穴口空旷场地上的原始人在磨制着细小的石器,从远处不时飘来山林草泽的腥腥气味,只见他们偶尔擦一下亮闪闪水津津的汗珠儿,又专注地投入到石器的制作中了。精神是那么专注,动作是那么投入,用力是那么深厚,表情是那么天真烂漫。哦,远古时代的人类老祖先啊,你们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本来就不比我们差到哪里去。

如火的太阳和如水的月亮给这些石器制造者以阴与阳的感觉,这个时期贺兰山附近的动物大多是那些喜欢温暖湿润气候的食草类及以这些食草类为食物资源的食肉类。如野驴、野骆驼、犀牛、羚羊、鸵鸟、岩羊、老虎、狼、豹之类。美丽的生态环境会让人联想到石器时代也许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昔日的辉煌不会重演,站在如此悲壮苍凉又充满诗意的背影之后的当代人类不知作何感想,还会不会是继续以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傲然态度和淡漠表情去面对一个苟延残喘的世界。什么崇高精神,什么感伤情怀,什么忧患意识的生命绝唱,统统是权力和财富之外的虚妄的宠物。说老实话,人类从来就没有把自身的生存方式建立在真正的与天地万物和谐互唱的现实基础上。一种理想的模式不符合人类的生存愿望,一种现存的体制却又极大地扭曲了人类的意识流中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那个世界从来也没有在我们面前展现过它无限的美艳,今后大概也仍然不会的。它就像一个饱经岁月风霜和感情磨难的老人,你只能穿过时间的隧道,从他的某一举某一动,从他纵横交错的细微皱纹中感受昔日可人的景观。

在那个不复存在的时间流和空间场中,也许还会有极富磁力的声音回荡着,也许还会有山花烂漫的笑容如太阳一般向你走来;甚至,也许还会有深刻的思想切入自然历史所产生的瞬间震荡,释放出巨大的威慑力量。把永恒和短暂交融得如此和谐。我想,人类是不会不有所感知的。

时间会征服所有美丽的、动听的、骄横的、荒蛮的、天真质朴的玩意儿,留下来的就是被风霜雨雪一遍遍地磨过洗过的纤纤印痕。那只是一种感觉,凭着这种感觉,我们仍然能够跟古代的梦境沟通和交流。即使是一厢情愿也罢,即使是不被众多的心灵理解也罢。但那确确实实是一种迷人的沟通和交流。

水是古代社会繁荣的基础。由于有了水,我们才有了油松、云杉和白杨,才有了酸枣、刺玫和野葡萄;由于有了水,我们才有了石鸡、盘羊和大象,才有了游鱼、天鹅和骆驼。想一想吧,灵长目的进化和文明的兴起哪一项能离开了水呢?

随便看一看宁夏地区约二十余处新石器时代人类文化遗址的名称,我们对此更是深信不疑。比如贺兰山暖泉遗址、中卫一碗泉遗址、盐池哈巴湖遗址,原始居民或傍湖或依泉,由于有了湖水或泉水,他们也颠儿颠儿地在荒漠草原深处把文明的光泽加工得如此灿烂辉煌。比如陶乐的高仁镇遗址、青铜峡的广武新田遗址、灵武的临河遗址等,一般都是背靠广阔的草原大漠,但居地临近黄河,可直接从黄河取水,类似于旧石器时代的水洞沟遗址。再比如中卫营盘水遗址、中宁风塘子沟遗址等,周围虽然是远离黄河的类似于草原的荒地,但附近有黄河的支流可以提供饮水的需要。

有了水的保障,新石器时代的人类就可以狩猎放牧,同时还会耕作于田野,种点五谷杂粮什么的。这是因为他们在长期采摘植物所积累的经验基础上,发现了某些植物的生长规律,因而启迪了智慧,发明了原始的农业。在新石器时代,原始耕作方式的农业已经具有了相当深刻的内容和基于成熟经验的运作方式了。

我想起了比中国的孔子略早些的古希腊第一个自然哲学家泰勒斯,这个诞生在地中海东岸爱奥尼亚地区的希腊殖民地城邦米利都的伟人留下了一句名言:“万物源于水。”我们把这句名言用在这里来考察宁夏平原及附近地区的生命历史、人类文化和文明的起源发展不是很有意义吗?

在科学史上,重要的不在于这一命题本身涵盖了多少真理,而在于它提出了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方法,开创了一个纯粹理论思维的伊甸园。虽然不完全准确,但这是一个普遍性命题,它上溯自然万物的共同本源。这实质上是哲学思维的开始,也是人类用科学的精神认识自然世界的一个基本准则的开始。

泰勒斯之所以得出“万物源于水”这一结论,可能是因为他发现一切生命都离不开水。神圣的水渗透在了生命的每个角落,种子只有在潮湿的地方才能发芽。离开了水,美丽的花儿将要凋谢,人类世界不再有任何希望。

不错,水是一切生命不可缺少的,水是决定一切文明的基础,包括人类社会的繁荣还能持续到何时。这是我们确确实实感觉到的,今后也会永远正确的。在这—点上,我们就根本不比两千多年前的泰勒斯聪明到哪里去。也难怪在他的墓碑上刻着这么一句很有分量的话:“这里长眠的泰勒斯是最聪明的天文学家,米利都和爱奥尼亚的骄傲。”

宁夏平原古代生态的演变同样是水这一上帝的尤物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十几年前,为了积累写作资料和增加对人类文化的感性认识,我考察了贺兰县暖泉村以南约三公里的贺兰山洪积坡地东缘的暖泉遗址。正是在这个地方,我发现了其他遗址都不曾有的许多实物资料。

这是多座呈单间结构的房屋居室,是那种呈半地穴式的方形圆角干打垒的简单结构。边长约为三米,朝东的一面正中有狭长的门道指向室外。正对着门道的房址正中,筑有一个约一米高的圆形灶膛,一般是供取暖、照明和炊煮食物用的。灶膛的后壁嵌放着一个口沿饰锯齿纹、腹部饰绳纹的夹砂圆底罐,从罐内残存的灰烬看,可能是古代居民用于保存火种的。房址内发现的陶器、石器、磨盘、磨棒等生活用文物,说明在四五千年前,农业文明的色彩已经相当浓厚了。

自然科学史告诉我们,狩猎孕育了最早的畜牧业,采集孕育了原始的农业,占星术孕育了古代的天文学,而从原始的巫术中脱胎出了医学,炼金术和炼丹术则奠定了古代化学的基础。人类的文明就是这样晃晃悠悠地沿着原始而简陋的台阶向前发展着。

这仍然是一个相当原始的村落,从居处的房址只有九平方米大小看,应是一般的小家庭的标准。不难想象,经济生活除了狩猎、游牧及采集外,原始的耕作农业也是普遍存在的。一般而言,妇女从事采集、游牧和最初的农耕,而更艰难也更不稳固的狩猎往往要由男人们去做。这种人类个体在分工上的不同,在走向自然与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的不同,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他们在村落和家庭中的地位。

从数万年前的水洞沟旧石器时代人类文化遗址到数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末的暖泉遗址,都给我们以深刻的启示和暗示。在远古时代,宁夏境内的黄河两岸,自然地理环境和森林植被状况是相当不错的。特别是贺兰山洪积扇的原始村落的存在有力地证明,只有贺兰山繁茂的森林和丰富的涵养水源,才能造就出适宜原始人类居住和生活的良好的自然地理环境。

远古时代的宁夏是一个史诗般的梦幻,今天,这个梦在一定程度上已被肢解成了一个个零星的碎片。走在这块古老的大地上,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拾梦者。放眼望去,遥远的地方烟雾弥漫,我知道,这个世界已经被严重地污染了。

(选自《朔方》2004年5-6期合刊,获宁夏第七届文艺评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