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水稍子,有一种清水洗尘的感觉。
回到嘈杂的都市,就有了写作的冲动。写什么呢?关于水稍子,其实想说的话很多。但提笔落墨,竟不知从何说起。因为,对于这样一处景致,与奇绝的山岳,磅礴的大川,如砥的草原,湍飞的瀑布相比,委实不足以称奇。说瀚海奇葩也罢,说沙海绿洲也好,在笔者看来,这些褒奖之辞,并不足以点画水稍子的精魂所在。走进水稍子,其实是走进了清风抱梦的诗意栖居。
孤寂的灵魂是最能够谛听远方声息的灵魂,也是最能够谛听内心世界喁喁轻语的灵魂。在这个仲秋轻凉的午后,我以一位孤独者的心态走进了水稍子。不斟迎客的米酒,不听悠远的胡琴,不观炫目的舞蹈,不唱无词的歌谣。一切听从心的指引。
我知道,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已经挤压得世俗的人们不堪其累,除了钱之外,人还应该追求点什么。在这个欲望消费逻辑当道的时代,灵魂的放逐使许多人似无头苍蝇,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和目标。也许黑格尔的话是对的:“存在即合理。”我们也许没必要在这个物欲的时代为人们的精神空虚担一份无望的惆怅和多情的感喟。但我还是想提醒“娱乐至死”的人们:当价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欲望时,生命会变成怎样?
也许这是杞人忧天,只会剌痛传统文化最无法忍受的那根神经,但我们能绕开这个难解的命题吗?
扯远了,我们不妨暂且放下它,踏青去吧。
水稍子并不大,她几乎是沙漠中的一座孤岛。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就是在这样一处孤绝的所在,却生长着一处独异的景致。走近她,如沐春风,如浴清辉。
在这里,没有车马喧嚣的市声,没有忙碌繁杂的应酬,更没有伪装,没有欺骗。漫步林荫小道,时闻声动泉鸣。特别是在静夜里聆听那清风拂柳、沙声飞流的跫音,再有一轮明月抱怀,心灵是何等的宁静。会让你浸泡于嘈杂红尘的灵魂归于安宁,会让你杂芜的思绪暂且远遁。生命在这里回归于纯真的原生状态,而显出和蔼与安详来。放浪自在,随遇而安,这时的你,有一种“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闲淡,“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潇洒,“百年随缘时,万事转头空”的豁达,“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的啸傲,“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超脱……
水稍子,真乃一片可以让灵魂放生的地方。
走进水稍子,让我想到了海德格尔“诗意的栖居”。海德格尔是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中存在主义的代表。他对人生的虚无有过精辟的论述。没有人问你愿不愿意,你已经有了生命。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在你还来不及问一声为什么时,命运的鞭子已经催你上路了。“在路上”——人类作为一种会思想的动物,这是他永恒的宿命!在你并不顺利的行旅之中,你记不清曾经历过多少欲哭无泪、心碎欲裂的悲伤:高考失意,爱情受挫,亲人离去,岁月蹉跎,青春不在,疾病缠身……太多太多的不幸,太多太多的无奈,你为此常常诧异自己的能力,还能活着走下去。终于在生命的尽头,你可以闭目长眠了。回过头来再看一眼那“路上”的虚无,这筋疲力尽的一生,是属于自己的吗?人生真是一场大戏啊,事前编好的情节,没有结局的悲剧,落幕了,导演早已缺席,看客们心满意足地咀嚼着你的生命走出了剧场,而你站在空旷的舞台上,望着他们漫不经心的身影,只剩下欲哭无泪的惶惑……生命的悖论永不可解。
在汹涌而来的无限时空里,人类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在把目光转向那玄不可知而又必不可免的命运时,人类在面对物质世界时所拥有的雄心勃勃和不可一世,是否还能剩下些什么?
在水稍子那片孤寂的沙堆上,远眺波涛汹涌的大漠,雄浑苍凉,残阳如血。我的孤独无以复加。
德国诗人赫尔德林曾高声唱道:“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诗意的栖居”!在中国后工业时代,这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在享受水稍子的宁静自然中,我想到了一个美好的名字——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提起这个名字,我想大凡略知外国文学的朋友都会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1845年7月4日,这一天是美国的独立日,就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28岁的梭罗独自一人来到距康科德两英里的瓦尔登湖畔,建了一个小木屋住了下来。并在此之后根据自己在瓦尔登湖的生活观察与思考,写出了风行天下150多年的《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畔,是梭罗的精神福地。在那里,他过着一种简单、充实而极富诗意的生活。“小鸟偶然飞过来,停在他的胳膊上,啄他手里的土豆。”他悠闲地穿越村子,走过树林,哼着小曲,唱着歌谣,像一个顽皮的孩童。这位自然主义大师,追求“简单些,再简单些”的质朴生活,提倡短暂人生因思想丰盈而臻于完美。他在一种亲近大地、亲近自然中,挖掘着生活所蕴涵的真理,表达着自己独特的关于世界的审美思考和深刻的悲悯情怀。
“人生的本质是诗意的。”又是海德格尔,一语中的。
然而,生活于现代的人们,尤其是置身于这样一个贪婪和欲望盛嚣尘上的社会,人们就像一只不停转动的陀螺,被欲望的鞭子驱赶着,一个晨昏接着一个晨昏,行色匆匆,忙于我们所无法满足的生活。钱还不够多,房还不够大,地位还不够高……在这个眼花缭乱的世界,我们进行着欲望生存下的无极限追逐。或许,在某个不眠的夜晚,我们会在冥冥之中突然发问:我们的追逐有多少意义?不管我们是否承认,我们正因为奔波于尘世而心灵苍老,我们正因为过分地想着得失而失去灵犀,我们日益增多的是生活的虚华,而日渐减少的是生活的本真。
有一位作家说:不管生活给予我们什么,也不计较给予我们是多是少,在诗意的涵养里,我们应该平息七分躁气,冷却三分火性,增添遍体清凉,消释所有的虚伪与功利,让所有热闹时看不见的、激动时分不清的、悲愤时想不透的、酒醉时辨不明的,在诗意的栖居与真实的体验中被全然洞悉;让贵不足为贵,贱不足为贱;得,得得应当,失,失得合理,无一点牵挂,无半点缠累。不怕生活平淡,而能甘于平淡,并能在平凡的点滴中活得潇潇洒洒,或许这也不失为一种生活的艺术,或许,这样才能在生活的匆忙之外真正体会到什么是诗意的生活,什么是艺术的人生,什么是真正的自我。
庄子有言“端坐心斋”,这也许是一种自命不凡的奢望与自感清高的诉求,有点不切实际。但葆有心灵的自由从而选择精神的诗意栖居,应该是我们作为行走在大地上的人所渴望和追求的。
精神荒原的世界是令人无法面对的,没有精神生活的人类是可怕的。因此,我们在充满劳绩的大地上行走,我们应该选择诗意的栖居。
感谢水稍子,让我在宁静的孤独中,思考了许多。
这个不知始于何年、有着多少传奇、驻足过多少商贾旅人的丝路驿站,在她沧桑的历史烟雨里,仿佛又回荡着唐诗宋词幽远的吟哦声,不禁让人想到远古的胡笳,悠悠的驼铃。
在这个清风拂面、幽静宁谧的夜晚,我坐在水稍子灯火阑珊的蒙古包旁,头顶一轮一览无余的月光,有着梦一样美丽的质感。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挟清风以遨游,抱明月而入梦。真可比得上陶公的“世外桃源”了。
来水稍子吧,在这里,来一个灵魂的洗礼,再去赶自己的路。在路上,你就会一身轻松,信步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