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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除凶暴吕布助司徒 犯长安李傕听贾诩

王允是个悲剧性格的人物,他可以用计除掉董卓,其处心积虑,煞费周章,不惮一兵一卒,做了十数路诸侯未能做成的事,可看出他是个极有心机的人物。但是,他却不能抓住有利时机,联络诸侯,稳定大局,巩固政权,徐图进展。他的不可遏止的报复情结,遂酿成汉代完全不可收拾之灾祸。最后,他只有一死了之了,再无别的办法。

恶党固不可宥,遗孽亦不可留,其实大树倒,猢狲散,慢慢收拾是来得及的。大赦天下,独不赦李、郭、张、樊,为渊驱鱼,促其生变,乃王允的狭隘所作出的错误决策;再则,一个蔡邕略略表示了一点不同意见,忤触了他,就收狱论死,也不免太过分了些。于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不以为然。贾诩之站到对立面去,能与他的这种极端做法无关联么?

却说那撞倒董卓的人,正是李儒。当下李儒扶起董卓,至书院中坐定,卓曰:“汝为何来此?”儒曰:“儒适至府门,知太师怒入后园,寻问吕布,因急走来,正遇吕布奔走云:‘太师杀我。’儒慌赶入园中劝解,不意误撞恩相,死罪,死罪!”卓曰:“叵耐逆贼,戏吾爱姬,誓必杀之!”儒曰:“恩相差矣!昔楚庄王绝缨之会,不究戏爱姬之蒋雄;后为秦兵所困,得其死力相救。今貂蝉不过一女子,而吕布乃太师心腹猛将也。太师若就此机会,以蝉赐布,布感大恩,必以死报太师。太师请自三思。”卓沉吟良久曰:“汝言亦是,我当思之。”儒谢而出。

没想到这两人都成了爱情至上主义者,为貂蝉差点要像西洋人那样决斗。

助纣为虐,也得要点本事,李儒此人,识见颇佳,确系小人中之佼佼者。

卓入后堂唤貂蝉问曰:“汝何与吕布私通耶?”蝉泣曰:“妾在后园看花,吕布突至。妾方惊避,布曰:‘我乃太师之子,何必相避?’提戟赶妾至凤仪亭。妾见其心不良,恐为所逼,欲投荷池自尽,却被这厮抱住。正在生死之间,得太师来救了性命。”董卓曰:“我今将汝赐与吕布何如?”貂蝉大惊,哭曰:“妾身已事贵人,今忽欲下赐家奴,妾宁死不辱!”遂掣壁间宝剑欲自刎。卓慌夺剑,拥抱曰:“吾戏汝。”貂蝉倒于卓怀,掩面大哭曰:“此必李儒之计也。儒与布交厚,故设此计,却不顾惜太师体面与贱妾性命。妾当生噬其肉。”卓曰:“吾安忍舍汝耶?”蝉曰:“虽蒙太师怜爱,但恐此处不宜久居,必被吕布所害。”卓曰:“吾明日和你归郿坞去,同受快乐,慎勿忧疑。”蝉方收泪拜谢。次日,李儒入见曰:“今日良辰,可将貂蝉送与吕布。”卓曰:“布与我有父子之分,不便赐与。我只不究其罪。汝传我意,以好言慰之可也。”儒曰:“太师不可为妇人所惑。”卓变色曰:“汝之妻肯与吕布否?貂蝉之事,再勿多言,言则必斩。”李儒出,仰天叹曰:“吾等皆死于妇人之手矣!”后人读书至此,有诗叹之曰:

真来得快!好一个貂蝉!若无她捉对儿应变这父子俩,王允这出戏也唱不成。

为一己之私欲,误了大事的,非止董卓。一些人中翘楚,也会犯类似错误的。

司徒妙算托红裙,不用干戈不用兵。

三战虎牢徒费力,凯歌却奏凤仪亭。

董卓即日下令还郿坞,百官俱拜送。貂蝉在车上遥见吕布于稠人之内,眼望车中,貂蝉虚掩其面,如痛哭之状。车已去远,布缓辔于土岗之上,眼望车尘,叹息痛恨。忽闻背后一人问曰:“温侯何不从太师去,乃在此遥望而发叹?”布视之,乃司徒王允也。相见毕,允曰:“老夫日来因染微恙闭门不出,故久未得与将军一见。今日太师驾归郿坞,只得扶病出送,却喜得晤将军。请问将军为何在此长叹?”布曰:“正为公女耳!”允佯惊曰:“许多时尚未与将军耶?”布曰:“老贼自宠幸久矣。”允佯大惊曰:“不信有此事。”布将前事一一告允。允仰面跌足,半晌不语,良久乃言曰:“不意太师作此禽兽之行。”因挽布手曰:“且到寒舍商议。”布随允归。允延入密室,置酒款待。布又将凤仪亭相遇之事,细述一遍。允曰:“太师淫吾之女,夺将军之妻,诚为天下耻笑。非笑太师,笑允与将军耳!然允老迈无能之辈,不足为道,可惜将军盖世英雄,亦受此污辱也。”布怒气冲天,拍案大叫。允急曰:“老夫失语,将军息怒。”布曰:“誓当杀此老贼,以雪吾耻。”允急掩其口,曰:“将军勿言,恐累及老夫。”布曰:“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允曰:“以将军之才,诚非董太师所可限制。”布曰:“吾欲杀此老贼,奈是父子之情,恐惹后人议论。”允微笑曰:“将军自姓吕,太师自姓董,掷戟之时,岂有父子情耶?”布奋然曰:“非司徒言,布几自误。”允见其意已决,便说之曰:“将军若扶汉室,乃忠臣也,青史传名,流芳百世。将军若助董卓,乃反臣也,载之史笔,遗臭万年。”布避席下拜曰:“布意已决,司徒勿疑。”允曰:“但恐事或不成,反招大祸。”布拔带刀,刺臂出血为誓。允跪谢曰:“汉祀不斩,皆出将军之赐也。切勿泄漏,临期有计,自当相报。”布慨诺而去。

此时的王允,作为这出戏的导演,表现不弱。但他后来的所作所为,狭隘偏执,水准之差,前后便判若两人了。大凡一个人处于劣势环境里,所有人都可能是你的敌人时,你若没有清醒的头脑、敏锐的双眼,你若不是打叠起百倍的精神,去应付恶劣的局面,那你就要被对手吃掉。但一个人开顺风船的时候,所有人都向你致敬、问候、叫好、喝彩,倒没准由于自信、大意,听不进你不乐意听的话,而船翻人亡。这岂止是王允一人的悲剧呢?

你已杀掉一个父亲了,还怕再杀一个?

看来他确实是个昏昏蒙蒙得相当可以的人,或许这正是吕布让读者觉得可爱之处。

允即请仆射士孙瑞、司隶校尉黄琬商议。瑞曰:“方今主上有疾新愈,可遣一能言之人,往郿坞请卓议事,一面以天子密诏付吕布,使伏甲兵于朝门之内,引卓入诛之,此上策也。”琬曰:“何人敢去?”瑞曰:“吕布同郡骑都尉李肃,以董卓不迁其官,甚是怀怨。若令此人去,卓必不疑。”允曰:“善。”请吕布共议。布曰:“昔日劝吾杀丁建阳,亦此人也。今若不去,吾先斩之。”使人密请肃至。布曰:“昔日公说布,使杀丁建阳,而投董卓;今卓上欺天子,下虐生灵,罪恶贯盈,人神共愤。公可传天子诏,往郿坞,宣卓入朝,伏兵诛之,力扶王室,共作忠臣。尊意若何?”肃曰:“吾亦欲除此贼久矣,恨无同心者耳。今将军若此,是天赐也,肃岂敢有二心!”遂折箭为誓。允曰:“公若能干此事,何患不得显官?”

本是一个小人,自然也就理所应当去扮演这个小人角色了。

次日,李肃引十数骑,前到郿坞,入报天于有诏。卓教唤入。李肃入拜,卓曰:“天子有何诏?”肃曰:“天子病体新痊,欲会文武于未央殿,议将禅位于太师,故有此诏。”卓曰:“王允之意若何?”肃曰:“王司徒已命人筑受禅台,只等主公到来。”卓大喜曰:“吾夜梦一龙罩身,今日果得此喜信。时哉不可失。”便命心腹将李傕、郭汜、张济、樊稠四人,领飞熊军三千守郿坞,自己即日排驾回京,顾谓李肃曰:“吾为帝,汝当为执金吾。”肃拜谢称臣。卓入辞其母。母时年九十余矣,问曰:“吾儿何往?”卓曰:“儿将往受汉禅,母亲早晚为太后也。”母曰:“吾近日肉颤心惊,恐非吉兆。”卓曰:“将为国母,岂不预有惊报?”遂辞母而行。临行谓貂蝉曰:“吾为天子,当立汝为贵妃。”貂蝉已明知就里,假作欢喜拜谢。

做皇帝,是中国那些不怕杀头的造反者们梦寐以求的最高理想。当中国第一个称皇帝的秦嬴政出巡时,一个叫刘邦的亭长,看到那份威风,感叹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一个叫项羽的贵族也发表感想:“彼可取而代之也!”由于做梦者多,在染指这场最高权力的角逐中,必定伴之以厮杀。大规模者则血流成河,尸骨盈野,小范围者也是刀光剑影,人头落地。即使不流血的宫廷政变,也会是一幕仓皇辞阙、泣血瀛台的悲剧。只要缺乏最起码的民主(哪怕是虚伪的选举程序),这种封建社会里的无论是正常或不正常的改朝换代,都会引发一场可怕的地震,而撼动皇朝的基础,遭殃者,最后还是老百姓。

卓出坞上车,前遮后拥,望长安来。行不到三十里,所乘之车忽折一轮。卓下车乘马。又行不到十里,那马咆哮嘶喊,掣断辔头。卓问肃曰:“车折轮,马断辔,其兆若何?”肃曰:“乃太师应诏汉禅,弃旧换新,将乘玉辇金鞍之兆也。”卓喜而信其言。次日,正行间,忽然狂风骤起,昏雾蔽天。卓问肃曰:“此何祥也?”肃曰:“主公登龙位,必有红光紫雾,以壮天威耳。”卓又喜而不疑。既至城外,百官俱出迎接,只有李儒抱病在家,不能出迎。卓进至相府,吕布入贺。卓曰:“吾登九五,汝当总督天下兵马。”布拜谢,就帐前歇宿。是夜有数十小儿于郊外作歌,风吹歌声入帐。歌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上,不得生。”歌声悲切。卓问李肃曰:“童谣主何吉凶?”肃曰:“亦只是言刘氏灭、董氏兴之意。”次日清晨,董卓摆列仪从入朝。忽见一道人,青袍白巾,手执长竿,上缚布一丈,两头各书一“口”字。卓问肃曰:“此道人何意?”肃曰:“乃心恙之人也。”呼将士驱去。卓进朝,群臣各具朝服,迎谒于道。李肃手执宝剑,扶车而行。到北掖门,军兵尽挡在门外,独有御车二十余人同入。董卓遥见王允等各执宝剑,立殿于门,惊问肃曰:“持剑是何意?”肃不应,推车直入。王允大呼曰:“反贼至此,武士何在?”两傍转出百余人,持戟挺槊刺之。卓裹甲不入,伤臂堕车,大呼曰:“吾儿奉先何在?”吕布从车后厉声出曰:“有诏讨贼。”一戟直透咽喉。李肃早割头在手,吕布左手持戟,右手怀中取诏,大呼曰:“奉诏讨贼臣董卓,其余不问。”将吏皆呼万岁。后人有诗叹董卓曰:

在中国文化传统里面,儒释道三教的精神是互相渗透的。因为中国人属多神论者,能够把各式各样的教义混合起来接受,所以神鬼迷信、上苍崇拜、因果报应和命运天定都可以在中国人脑子里面找到地盘。征兆,便是这荦荦大端中一个具体而微的表现,甚至是一门学问,正儿八经地在史书里一笔笔记下来。人,一旦不能掌握自己命运时,就特别容易迷信,以为征兆寓有某种先知性而深信不疑。这也不奇怪,在数千年不是高压的统治,便是灾难频仍的历史中,或连坐,或斩首,或瘐毙,或饿死,无时不在岌岌可危的状态下。于是从种种征兆的显示,寻找心理安慰,听天由命,苟且偷安,刀搁在脖子上,也不再挣扎奋斗,便成了老百姓最典型的心态。

伯业成时为帝王,不成且作富家郎。

谁知天意无私曲,郿坞方成已灭亡。

却说当下吕布大呼曰:“助卓为虐者,皆李儒也,谁可擒之?”李肃应声愿往。忽听朝门外发喊,人报李儒家奴已将李儒绑缚来献。王允命缚赴市曹斩之,又将董卓尸首号令通衢。卓尸肥胖,看尸军士以火置其脐中为灯,膏流满地。百姓过者,莫不手掷其头,足践其尸。王允又命吕布同皇甫嵩、李肃领兵五万,至郿坞抄籍董卓家产人口。

却说李傕、郭汜、张济、樊稠闻董卓已死,吕布将至,便引了飞熊军,连夜奔凉州去了。吕布至郿坞,先取了貂蝉。皇甫嵩命将坞中所藏良家子女尽行释放;但系董卓亲属,不分老幼,悉皆诛戮。卓母亦被杀。卓弟董旻、侄董璜皆斩首号令。收籍坞中所蓄黄金数十万,白金数百万,绮罗、珠宝、器皿、粮食不计其数,回报王允。允乃大犒军士,设宴于都堂,召集众官,酌酒称庆。正饮宴间,忽人报曰:“董卓暴尸于市,忽有一人伏其尸而大哭。”允怒曰:“董卓伏诛,士民莫不称贺。此何人独敢哭耶?”遂唤武士:“与吾擒来。”须臾擒至,众官见之,无不惊骇。原来那人不是别人,乃侍中蔡邕也。允叱曰:“董卓逆贼,今日伏诛,国之大幸。汝亦汉臣,乃不为国庆,反为贼哭,何也?”邕伏罪曰:“邕虽不才,亦知大义,岂肯背国而向卓?只因一时知遇之感,不觉为之一哭。自知罪大,愿公见原。倘得黔首刖足,使续成《汉史》,以赎其辜,邕之幸也。”众官惜邕之才,皆力救之。太傅马日磾亦密谓允曰:“伯喈旷世逸才,若使续成《汉史》,诚为盛事。且其孝行素著,若遽杀之,恐失人望。”允曰:“昔孝武不杀司马迁,后使作史,遂致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运衰微,朝政错乱,不可令佞臣执笔于幼主左右,使吾等蒙其讪议也。”日磾无言而退,私谓众官曰:“王公其无后乎?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岂能久乎?”当下王允不听马日磾之言,命将蔡邕下狱中缢死。一时士大夫闻者尽为流涕。后人论蔡邕之哭董卓,固自不是;允之杀之,亦为已甚。有诗叹曰:

先怒之,继叱之,真是一阔脸就变矣!

这便是蔡邕身上那种文人的软弱了。既有胆量跨出第一步,就该勇往直前,一丝不悔。在雪亮的大刀片子底下,却是魂先吓走一半,两腿立刻筛糠,当初的一点勇气,早飞到爪哇国去了。接着又为苟全性命,跪下来苦苦哀求,如蒙开恩,从此保险歌功颂德,山呼万岁。

知识分子整知识分子,有时候更心毒手辣些。

董卓专权肆不仁,侍中何自竟亡身?

当时诸葛隆中卧,安肯轻身事乱臣!

且说李傕、郭汜、张济、樊稠逃居陕西,使人至长安上表求赦。王允曰:“卓之跋扈,皆此四人助之。今虽大赦天下,独不赦此四人。”使者回报李傕。傕曰:“求赦不得,各自逃生可也。”谋士贾诩曰:“诸君若弃军单行,则一亭长能缚君矣。不然诱集陕人,并本部军马,杀入长安,与董卓报仇。事济,奉朝廷以正天下;若其不胜,走亦未迟。”傕等然其说,遂流言于西凉州曰:“王允将欲洗荡此方之人矣。”众皆惊惶。乃复扬言曰:“徒死无益,能从我反乎?”众皆愿从。于是聚众十余万,分作四路,杀奔长安来。路逢董卓女婿中郎将牛辅,引军五千人,欲去与丈人报仇。李傕便与合兵,使为前驱。四人陆续进发。

也许因为失去貂蝉的缘故,此公气糊涂了?

这可是比王允高明百倍的谋士。王允费尽心机,才消灭了一个董卓,贾诩三五句话,便生出四个董卓式的虎狼,于是,长安又陷入一片兵燹之中。

王允听知西凉兵来,与吕布商议。布曰:“司徒放心。量此鼠辈,何足数也。”遂引李肃将兵出敌。肃当先迎战,正与牛辅相遇,大杀一阵。牛辅抵敌不过,败阵而去。不想是夜二更,牛辅乘李肃不备,竟来劫寨。肃军乱窜,败走三十余里,折军大半,来见吕布。布大怒曰:“汝何挫吾锐气!”遂斩李肃,悬头军门。次日,吕布进兵,与牛辅对敌。量牛辅如何敌得吕布,仍复大败而走。是夜,牛辅唤心腹人胡赤儿,商议曰:“吕布骁勇,万不能敌。不如瞒了李傕等四人,暗藏金珠,与亲随三五人,弃军而去。胡赤儿应允,是夜收拾金珠,弃营而走;随行者三四人。将渡一河,赤儿欲谋取金珠,竟杀死牛辅,将头来献吕布。”布问起情由,从人出首胡赤儿谋杀牛辅、夺其金宝。布怒,即将赤儿诛杀。领军前进,正迎着李傕军马。吕布不等他列阵,便挺戟跃马,麾军直冲过来,傕兵不能抵当,退走五十余里,依山下寨,请郭汜、张济、樊稠共议曰:“吕布虽勇,然而无谋,不足为虑。我引军守住谷口,每日诱他厮杀,郭将军可领军抄击其后,效彭越挠楚之法:鸣金进兵,擂鼓收兵。张、樊二公,却分兵两路,径取长安。彼首尾不能救应,必然大败。”众用其计。

吕布也有杀人灭口之意,李肃对他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一个不愉快的存在。

却说吕布勒兵到山下,李傕引兵搦战。布忿怒,冲杀过去,傕退走上山。山上矢石如雨,布军不能进。忽报郭汜在阵后杀来,布急回战,只闻鼓声大震,汜军已退。布方欲收军,锣声响处,傕军又来。未及对敌,背后郭汜又领军杀到。及至吕布来时,却又擂鼓收军去了。激得吕布怒气填胸。一连如此几日,欲战不得,欲止不得。正在恼怒,忽然飞马报来说:“张济、樊稠两路军马,竟犯长安,京城危急。”布急领军回。背后李傕、郭汜杀来。布无心恋战,只顾奔走,折了好些人马。比及到长安城下,贼兵云屯雨集,围定城池,布军与战不利。军士畏吕布暴厉,多有降贼者,布心甚忧。

恶是一种社会痼疾,当恶成了整个社会的主导行为时,理智沦丧,道德堕落,文明毁灭,伦常败坏,于是,谁最野蛮,谁最歹毒,谁就最占上风。后董卓时代所造成的悲剧,完全彻底摧垮了汉王朝。

数日之后,董卓余党李蒙、王方在城中为贼内应,偷开城门,四路贼军一齐拥入。吕布左冲右突,拦挡不住,引数百骑,往青锁门外,呼王允曰:“势急矣!请司徒上马,同出关去,别图良策。”允曰:“若蒙社稷之灵,得安国家,吾之愿也;若不获已,则允奉身以死。临难苟免,吾不为也。为吾谢关东诸公,努力以国家为念。”吕布再三相劝,王允只是不肯去。不一时,各门火焰竟天,吕布只得弃却家小,引百余骑飞奔出关,投袁术去了。李傕、郭汜纵兵大掠。太常卿种拂、太仆鲁馗、大鸿胪周奂、城门校尉崔烈、越骑校尉王颀皆死于国难。贼兵围绕内庭至急,侍臣请天子上宣平门止乱。李傕等望见黄盖,约住军士,口呼万岁。献帝倚楼问曰:“卿不候奏请,辄入长安,意欲何为?”李傕、郭汜仰面奏曰:“董太师乃陛下社稷之臣,无端被王允谋杀,臣等特来报仇,非敢造反。但见王允,臣便退兵。”王允时在帝侧,闻知此言,奏曰:“臣本为社稷计,事已至此,陛下不可惜臣,以误国家。臣请下见二贼。”帝徘徊不忍。允自宣平门楼上跳下楼去,大呼曰:“王允在此。”李傕、郭汜拔剑叱曰:“董太师何罪而见杀?”允曰:“董贼之罪,弥天亘地,不可胜言。受诛之日,长安士民皆相庆贺,汝独不闻乎?”傕、汜曰:“太师有罪,我等何罪,不肯相赦?”王允大骂:“逆贼何必多言!我王允今日有死而已!”二贼手起,把王允杀于楼下。史官有诗赞曰:

王允运机筹,奸臣董卓休。

心怀安国恨,眉锁庙堂忧。

英气连霄汉,忠心贯斗牛。

至今魂与魄,犹绕凤凰楼。

王允愚笨之至,他为什么不保驾随吕布撤出长安?也省得以后两帝落荒逃难了。一个曾经如此有主意的人,大乱临前,却变得如此没主意。由此看,此公也就不过尔尔罢了。

这是他自找的,活该!也是他为错误决策应该付出的代价。

众贼杀了王允,一面又差人将王允宗族老幼尽行杀害,士民无不下泪。当下李傕、郭汜寻思曰:“既到这里,不杀天子、谋大事,更待何时?”便持剑大呼,杀入内来。正是:

巨魁伏罪灾方息,从贼纵横祸又来。

未知献帝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按说,王允和蔡邕有着较多的共同经历,都为反过宦官干政而战斗过,都因斗不倒阉竖而受害过,都被迫逃亡在江湖间流浪过,怀着同一颗爱国爱民的拳拳之心,应该能找到一些共同语言。可是,两人性格上的差异颇大,王允,较偏执,认死理,心胸狭隘;蔡邕,较豁达,不拘泥,思路开阔。因之,王允只有小圈子的来往,门庭冷清;蔡邕好交朋友,与桥玄,马日磾,王朗,卢植,曹操诸君过从甚密,座无虚席。所以,王允大概活得比较累,“刚棱疾恶”疾恶如仇;蔡邕,多血质的性格,好冲动,好表现,会“大叫欢喜,若对数十人”,活得要比较轻松些……这就是两位知识分子素不相能容,形同水火的原因。

气量较小的王允,对这样一位风头太盛的人物,肯定是会在心底骂娘的。

“中平六年,灵帝崩,董卓为司空,闻邕名高,辟之。”来了,就放手使用,这倒显出粗人的可爱了。“到,署祭酒,甚见敬重。举高第,补侍御史,又转持书御史,迁尚书。三日之间,周历三台。迁巴郡太守,复为侍中。”老实讲,外行领导内行,固然弊端多多,但比起似懂非懂而装懂,略知皮毛硬充行家里手,门窍不通却非常敢想敢干,甚到敢于蛮干的半瓶醋的顶头上司,那好像麻烦更多。

开始,蔡邕拒绝了,董卓威胁他:蔡先生,你要不来给我做事,“我力能族人”。什么叫“族”,就是满门抄斩。他一下腿软了,雇了一辆牛车,慌不迭地从杞县赶往洛阳报到。牛屁股被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总算没误期限,战战兢兢地上班以后,想不到颇受重用。“卓重邕才学,厚相遇待,每集讌,辄令邕鼓琴赞事。”

董卓,作为屠夫,罪该万死,在肚脐上插一支蜡烛,点天灯,是他应得的下场。但是,作为对蔡邕破格相待的上司,没有知识分子的忸怩拿捏,酸文假醋,尽显老粗本色,确是倾心相待,我想,蔡邕作为知遇之人,为这个坏蛋的结束,说几句纯系个人感念之语,也不至于要杀头弃市。他本可以不说,他要是聪明人的话,他要是了解王允那种寡妇心态的话。但他,就是那个真性情,毫不设防的蔡邕,还是把不说也可的话,说了出来。没想到这下子被王允抓住了话把儿。于是,“收付廷尉治罪”。(《三国志》)

以言定谳,不足为奇,思想犯罪,古已有之,但只是人性之常,感情闪露,便招致死罪,也太过分了。虽然,古往今来,杀文人者,多为帝王;但操刀者,则常是文人同行。中国文人因祸从口出而遭殃者不胜枚举,而像蔡中郎这样简直是没病找病的傻瓜,真是少见。王夫之说过:“蔡邕之愚,不亡身而不止。”至此,蔡中郎方才意识到同类的可怕,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一根绳子挂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