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力尽身死,从他走出南阳那一天起,就注定了这个悲剧的结局。
他的悲剧在于他的品格、才智、精神、道德的高度,都是别人难以企及的。但是如此绝顶理智的人物,却在三顾的盛情下,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追随一个没有成功可能的主子,去开辟一件没有成功可能的事业,从而付出了他的一生。
他的悲剧在于他一开始就看到了尽头,而偏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必定失败的命运,是不可改变的;不甘失败的反命运的抗争,绝对是徒劳的。因此看着自己的生命,像蜡炬成灰似地一滴滴耗竭,看着自己所付诸心血的事业无法挽救地走向倾覆。
他的悲剧还在于他的儒家人格达到了自我完善的高度,道德风范也成了千古不朽的典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几成为忠君事主的完美境界。但是,言、事两违,意、实相乖,他却未曾为他所厘定的统一大业作出些许成就,为三分天下的西蜀开辟半寸疆土。最后,一直到屡战屡败,国疲民穷,随着他的死亡,这个国家也就终结了。
按照亚理士多德的论点,认为悲剧是一种美的毁灭。那么诸葛亮的死亡,是一个具有完美人格、崇高道德、绝顶才智、超凡能力的人,但从根本上不能明白“顺天者逸,逆天者劳”的大势,而徒费心力的必然结局。这种自己寻求的悲剧性的毁灭,精神上也许是伟大的,但从历史发展的趋势观察,刘备打出的兴灭继绝,恢复汉室的旗号,实际上是属于倒退的行为。
成都武侯祠大殿对联曰:“能攻心即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则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审势,这是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所必须具备的最起码的判断能力。
却说姜维见魏延踏灭了灯,心中忿怒,拔剑欲杀之。孔明止之曰:“此吾命当绝,非文长之过也。”维乃收剑。孔明吐血数口,卧倒床上,谓魏延曰:“此是司马懿料吾有病,故令人来探视虚实。汝可急出迎敌。”魏延领命,出帐上马,引兵杀出寨来。夏侯霸见了魏延,慌忙引军退走。延追赶二十余里方回。孔明令魏延自回本寨把守。
姜维入帐,直至孔明榻前问安。孔明曰:“吾本欲竭忠尽力,恢复中原,重兴汉室。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将死。吾平生所学,已著书二十四篇,计十万四千一百一十二字。内有八务、七戒、六恐、五惧之法。吾遍观诸将,无人可授,独汝可传我书,切勿轻忽!”维哭拜而受。孔明又曰:“吾有连弩之法,不曾用得。其法矢长八寸,一弩可发十矢,皆画成图本,汝可依法造用。”维亦拜受。孔明又曰:“蜀中诸道皆不必多忧,惟阴平之地,切须仔细。此地虽险峻,久必有失。”又唤马岱入帐,附耳低言,授以密计,嘱曰:“我死之后,汝可依计行之。”岱领计而出。少顷,杨仪入。孔明唤至榻前,授与一锦囊,密嘱曰:“我死,魏延必反。待其反时,汝与临阵方开此囊,那时自有斩魏延之人也。”孔明一一调度已毕,便昏然而倒,至晚方苏,便连夜表奏后主。
孔明一生,从公元207年隆中决策,到234年死于五丈原,主持国政长达27年,竟没有发现一个值得信任的接班人,眼高如此,挑剔如此,也是够悲哀的。
“遍观诸将,无人可授”,但念念不忘的敌对分子,倒有一个在眼前。正是他的这份狭隘、猜疑之心和有意识地播弄是非,埋伏下他一死之后,立刻出现的杨仪和魏延的火并场面,本来很弱的蜀国,于是更弱了。所以,李卓吾先生说:“大凡人之相与,决不可先有成心。如孔明之待魏延,一团成心,惟恐其不反,处处防之,着着算之,略不念其有功于我也。即是子午谷之失,实是孔明不能服魏延之心,故时有怨言。孔明当付之无闻可也,何相一至此哉?予至此实怜魏延,反为丞相不满也。”这不能不说是诸葛亮嫉才的结果。悲哉恸哉!
后主闻奏,大惊,急命尚书李福星夜至军中问安,兼询后事。李福领命,趱程赴五丈原,入见孔明,传后主之命。问安毕,孔明流涕曰:“吾不幸中道丧亡,虚废国家大事,得罪于天下!我死后,公等宜竭忠辅主,国家旧制不可改易,吾所用之人亦不可轻废。吾兵法皆授与姜维,他自能继吾之志,为国家出力。吾命已在旦夕,当即有遗表上奏天子也!”李福领了言语,匆匆辞去。
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叹息良久,回到帐中,病转沉重。乃唤杨仪分付曰:“马岱、王平、廖化、张翼、张嶷等,皆忠义之士,久经战阵,多负勤劳,堪可委用。我死之后,凡事俱依旧法而行,缓缓退兵,不可急骤。汝深通谋略,不必多嘱。姜伯约智勇足备,可以断后。”杨仪泣拜受命。孔明令取文房四宝于卧榻上,手书遗表,以达后主。表略曰:
伏闻生死有常,难逃定数。死之将至,愿尽愚忠。臣亮赋性愚拙,遭时艰难,分符拥节,专掌钧衡,兴师北伐,未获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终事陛下,饮恨无穷。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皇,布仁恩于宇下,提拔幽隐,以进贤良,屏斥奸邪,以厚风俗。臣家有桑八百株,田五十顷,子孙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随身所需,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产。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余财,以负陛下也。
孔明写毕,又嘱杨仪曰:“吾死之后,不可发丧;可作一大龛,将吾尸坐于龛中,以米七粒放吾口内,脚下用明灯一盏。军中安静如常,切勿举哀,则将星不坠,吾阴魂更自起镇之。司马懿见将星不坠,必然惊疑。吾军可令后寨先行,然后一营一营,缓缓而退。若司马懿来追,汝可布成阵势,回旗反鼓;等他来到,却将我先时所雕木像安于车上,推出军前,令大小将士分列左右。懿见之,必惊走矣!”杨仪一一领诺。是夜孔明令人扶出,仰观北斗,遥指一星曰:“此吾之将星也。”众视之,见其色昏暗,摇摇欲坠。孔明以剑指之,口中念咒,咒毕,急回帐时,不省人事。
王夫之认为,刘备之“知人而能任,不及仲谋远矣。仲谋之于子瑜也,陆逊也,顾雍也,张昭也,委任之不如先主之于公,而信之也笃,岂不贤哉?”孔明直到最后一刻,“谆谆然取桑田粟帛,竭底蕴以告”,这种自明心迹的做法,实际上表明襟怀坦白的他,“无求于当世”。所以他对于“关张不审,挟故旧以妒其登庸”,“先主之疑,‘子不可辅,君自取之’,盖终身而不释”,“嗣子之童昏,内而百揆,外而六军,不避嫌疑而持之固”者,就是他在这危疑中自信自奉的“孤幽之忠贞”。王夫之感叹:“而欲北定中原,复已亡之社稷也,不亦难乎?”(《读通鉴论》)
众将正慌乱间,忽尚书李福又至,见孔明昏绝,口不能言,乃大哭曰:“我误国家之大事也!”须臾,孔明复醒,开目遍视,见李福立于榻前。孔明曰:“吾已知公复来之意。”福谢曰:“福奉天子命,问丞相百年后,谁可任大事者。适因匆遽,失于咨请,故复来耳!”孔明曰:“吾死之后,可任大事者,蒋公琰其宜也。”福曰:“公琰之后,谁可继之?”孔明曰:“费文伟可继之。”福又问:“文伟之后,谁当继者?”孔明不答。众将近前视之,已薨矣。时建兴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也,寿五十四岁。后杜工部有诗叹曰:
长星昨夜坠前营,讣报先生此日倾。
虎帐不闻施号令,麟台谁复著勋名。
空余门下三千客,辜负胸中十万兵。
好看绿阴清昼里,于今无复迓歌声。
蜀中无人矣!
白乐天亦有诗曰:
先生晦迹卧山林,三顾那逢贤主寻。
鱼到南阳方得水,龙飞天外便为霖。
托孤既尽殷勤礼,报国还倾忠义心。
前后出师遗表在,令人一览泪沾襟。
初,蜀长水校尉廖立自谓才名,宜为孔明之副。尝以职位闲散,怏怏不平,怨谤无已,于是孔明废之为庶人,徙之汶山。及闻孔明亡,乃垂泣曰:“吾终为左衽矣!”李严闻之,亦大哭病死。盖严尝望孔明复收己。得自补前过,度孔明死后,人不能用之故也。后元微之有赞孔明诗曰:
拨乱扶危主,殷勤受托孤。
英才过管乐,妙策胜孙吴。
凛凛出师表,堂堂八阵图。
如公全盛德,应叹古今无。
是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孔明奄然归天。姜维、杨仪遵孔明遗命,不敢举哀,依法成殓,安置龛中,令心腹将卒三百人守护;随传密令,使魏延断后,各处营寨一一退去。
却说司马懿夜观天文,见一大星赤色,光芒有角,自东北方流于西南方,坠于蜀营内,三投再起,隐隐有声。懿惊喜曰:“孔明死矣!”即传令起大兵追之。方出寨门,忽又疑虑曰:“孔明善会六丁六甲之法,今见我久不出战,故以此术诈死,诱我出耳。今若追之,必中其计!”遂复勒马回寨不出,只令夏侯霸暗引兵数十骑,往五丈原山僻,哨探消息。
却说魏延在本寨中,夜作一梦,梦见头上忽生二角,醒来甚是疑异。次日,行军司马赵直至。延请入问曰:“久知足下深明《易》理,吾夜梦头生二角,不知主何吉凶,烦足下为我决之。”赵直想了半晌,答曰:“此大吉之兆。麒麟头上有角,苍龙头上有角,乃变化飞腾之象也!”延大喜曰:“如应公言,当有重谢。”直辞去,行不数里,正遇尚书费祎。祎问何来,直曰:“适至魏文长营中,文长梦头生角,令我决其吉凶。此本非吉兆,但恐直言见怪,因以麒麟、苍龙解之。”祎曰:“足下何以知非吉兆?”直曰:“角之字形,乃刀下用也。今头上有刀,其凶甚矣!”祎曰:“君且勿泄漏!”直别去。
费祎至魏延寨中,屏退左右,告曰:“昨夜三更,丞相已辞世矣!临终再三嘱付,令将军断后,以当司马懿,缓缓而退,不可发丧。今兵符在此,便可起兵。”延曰:“何人代理丞相之大事?”祎曰:“丞相一应大事,尽托与杨仪;用兵密法,皆授与姜伯约。此兵符乃杨仪之令也。”延曰:“丞相虽亡,吾今现在。杨仪不过一长史,安能当此大任?他只宜扶柩入川安葬,我自率大兵攻司马懿,务要成功。岂可因丞相一人,而废国家大事耶?”祎曰:“丞相遗令教且暂退,不可有违。”延怒曰:“丞相当时若依我计,取长安久矣!吾今官任前将军,征西大将军、南郑侯,安肯与长史断后!”祎曰:“将军之言虽是,然不可轻动,令敌人耻笑。待吾往见杨仪,以利害说之,令彼将兵权让与将军,何如?”延依其言。
诸葛亮重用的杨仪,才是真正想反水投奔魏营的人,后来,他不得意时,吐露过内心奥秘。可此时,从死去的诸葛亮,到活着的这些将领,都觉得必须除掉魏延才有安全感。如果诸葛亮不被他的成见所囿,将军权交给魏延,结局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
祎辞延出营,急到大寨见杨仪,具述魏延之语。仪曰:“丞相临终,曾密嘱我曰:‘魏延必有异志。’今我以兵符往,实欲探其心耳。今果应丞相之言。吾自令伯约断后可也。”于是杨仪领兵扶柩先行,令姜维断后,依孔明遗令,徐徐而退。魏延在寨中,不见费祎来回覆,心中疑惑,乃令马岱引十余骑往探消息。回报曰:“后军乃姜维总督,前军大半退入谷中去了。”延大怒曰:“竖儒安敢欺我!我必杀之!”因顾谓岱曰:“公肯相助否?”岱曰:“某亦素恨杨仪,今愿助将军攻之。”延大喜,即拔寨引本部兵,望南而行。
却说夏侯霸引军至五丈原看时,不见一人,急回报司马懿曰:“蜀兵已尽退矣。”懿跌足曰:“孔明真死矣!可速追之!”夏侯霸曰:“都督不可轻追,当令偏将先往。”懿曰:“此番须吾自行。”遂引兵同二子一齐杀奔五丈原来,呐喊摇旗,杀入蜀寨时,果无一人。懿顾二子曰:“汝急催兵赶来,吾先引军前进。”于是司马师、司马昭在后催军,懿自引军当先,追到山脚下,望见蜀兵不远,乃奋力追赶。忽然山后一声炮响,喊声大震,只见蜀兵俱回旗返鼓,树影中飘出中军大旗,上书一行大字曰:“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懿大惊失色,定睛看时,只见中军数十员上将,拥出一辆四轮车来,车上端坐孔明,纶巾羽扇,鹤氅皂绦。懿大惊曰:“孔明尚在,吾轻入重地,堕其计矣!”急勒回马便走。背后姜维大叫:“贼将休走,你中了我丞相之计也!”魏兵魂飞魄散,弃甲丢盔,抛戈撇戟,各逃性命,自相践踏,死者无数。司马懿奔走了五十余里,背后两员魏将赶上,扯住马嚼环,叫曰:“都督勿惊!”懿用手摸头曰:“我有头否?”二将曰:“都督休怕,蜀兵去远了。”懿喘息半晌,神色方定,睁目视之,乃夏侯霸、夏侯惠也。乃徐徐按辔,与二将寻小路奔归本寨,使众将引兵四散哨探。
以死人来吓退活人,在历史上其实是常事。
过了两日,乡民奔告曰:“蜀兵退入谷中之时,哀声震地,军中扬起白旗,孔明果然死了,止留姜维引一千兵断后。前日车上之孔明,乃木人也。”懿叹曰:“吾能料其生,不能料其死也!”因此蜀中人谚曰:“死诸葛能走生仲达。”后人有诗叹曰:
长星半夜落天枢,奔走还疑亮未殂。
关外至今人冷笑,头颅犹问有和无。
此语也够豪壮,既给了诸葛亮面子,也衬出司马懿的英雄,生可料,死不可料,而生无涯,死则一次,不正说明他应该获得最后胜利吗?
司马懿知孔明死信已确,乃复引兵追赶。行到赤岸坡,见蜀兵已去远,乃引还,顾谓众将曰:“孔明已死,我等皆高枕无忧矣!”遂班师回。一路上见孔明安营下寨之处,前后左右,整整有法。懿叹曰:“此天下奇才也!”于是引兵回长安,分调众将,各守隘口。懿自回洛阳面君去了。
却说杨仪、姜维排成阵势,缓缓退入栈阁道口,然后更衣发丧,扬幡举哀。蜀军皆撞跌而哭,至有哭死者。蜀兵前队正回到栈阁道口,忽见前面火光冲天,喊声震地,一彪军拦路。众将大惊,急报杨仪。正是:
已见魏营诸将去,不知蜀地甚兵来。
未知来者是何处军马,且看下文分解。
此时,越把诸葛亮捧得高明,也越显得他司马懿的了不起。
裴松之注《三国志》,引《袁子》一书对诸葛亮的评价,可谓公允。
袁子曰:“或问诸葛亮何如人也?”袁子曰:“张飞、关羽与刘备俱起,爪牙腹心之臣,而武人也。晚得诸葛亮,因以为佐相,而群臣悦服,刘备足信,亮足重故也。及其受六尺之孤,摄一国之政,事凡庸之君,专权而不失礼,行君事而国人不疑,如此即以为君臣百姓之心欣戴之矣。行法严而国人悦服,用民尽其力而下不怨。及其兵出入如宾,行不寇,刍荛者不猎,如在国中。其用兵也,止如山,进退如风,兵出之日,天下震动,而人心不忧。亮死至今数十年,国人歌思,如周人之思召公也,孔子曰:‘雍也可使南面’,诸葛亮有焉。”
袁子当系晋人,如此说法,可信度是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