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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哭祖庙一王死孝 入西川二士争功

爱,是一种促进人类进步的原动力;恨,同样也是一种推动社会发展的力量源泉。

恨,是人性恶的一种强烈表现形式,正如爱,是人性中最善良、最美好的感情一样。恨所体现出来的种种乖戾悖谬,阴刻卑劣,残忍险毒,暴虐严酷,一直到杀人越货,伤天害理,疯狂报复,人性丧失,是由于人类先天的从物质到精神的占有欲望,和几乎属于本能的排斥异已的垄断心理,与后天的社会不公正、人类不平等以及正义、邪恶、良知、罪行等等外部环境所产生的严重冲突,使心理失去平衡的状态下逐步形成的。

权术,也是人性恶的一种展现方式,而对于权力层面的人物来讲,权术,是一种必要的生存手段。

《三国演义》一书,就是一本讲权术的书。从刘、关、张桃园结义开始,以崇高的感情外衣掩盖下的本非良善的结契,到最后邓艾、钟会的二士争功,死于非命为止,贯彻始终的无不是人性恶的表演。恶,推动着“合久必分”,同样是恶,又促进了“分久必合”。

由于恶,在这同一战场上,魏延、杨仪在前,邓艾、钟会在后,演出了情节故事、矛盾冲突大同小异的火并的悲剧。毫无疑问,是导演这出戏的诸葛亮和司马昭,把握住一山不容二虎的人性恶的本质,驱使他们产生出不共戴天的互相厮杀的仇恨。但也应该看到,同样由于恶,在毫不容情地加速着魏亡、蜀灭、吴降的进度,使时代跨入一个新纪元。从这个意义上说,恶,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这一切,都不以人们的善良意志为转移。于是,善善恶恶,爱爱仇仇,就是人类感情活动的全部内容。

却说后主在成都,闻邓艾取了绵竹,诸葛瞻父子已亡,大惊,急召文武商议。近臣奏曰:“城外百姓扶老携幼,哭声大震,各逃生命。”后主惊惶无措。忽哨马报到,说魏兵将近城下。多官议曰:“兵微将寡,难以迎敌,不如早弃成都,奔南中七郡。其地险峻,可以自守,就借蛮兵,再来克复未迟。”光禄大夫谯周曰:“不可。南蛮久反之人,平昔无惠,今若投之,必遭大祸。”多官又奏曰:“蜀、吴既同盟,今事急矣,可以投之。”周又谏曰:“自古以来,无寄他国为天子者。臣料魏能吞吴,吴不能吞魏。若称臣于吴,是一辱也;若吴被魏所吞,陛下再称臣于魏,是两番之辱矣。不如不投吴而降魏,魏必裂土以封陛下,则上能自守宗庙,下可以保安黎民,愿陛下思之。”后主未决,退入宫中。

从刘备引大军出川为关羽复仇那天起,他儿子就会有这一天的。任何败亡,都不是突如其来的。

次日,众议纷然。谯周见事急,复上疏诤之。后主从谯周之言,正欲出降,忽屏风后转出一人,厉声而骂周曰:“偷生腐儒,岂可妄议社稷大事!自古安有降天子哉?”后主视之,乃第五子北地王刘谌也。后主生七子,长子刘璿,次子刘瑶,三子刘悰,四子刘瓒,五子即北地王刘谌,六子刘恂,七子刘璩。七子中惟谌自幼聪明,英敏过人,余皆懦善。后主谓谌曰:“今大臣皆议当降,汝独仗血气之勇,欲令满城流血耶?”谌曰:“昔先帝在日,谯周未尝干预国政。今妄议大事,辄起乱言,甚非理也。臣切料成都之兵,尚有数万,姜维全师皆在剑阁,若知魏兵犯阙,必来救应,内外攻击,可获大功。岂可听腐儒之言,轻废先帝之基业乎?”后主叱之曰:“汝小儿,岂识天时!”谌叩头哭曰:“若势穷力极,祸败将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奈何降乎?”后主不听。谌放声大哭曰:“先帝非容易创立基业,今一旦弃之,吾宁死不辱也!”后主令近臣推出宫门,遂令谯周作降书,遣私署侍中张绍、驸马都尉邓良同谯周赍玉玺,来雒城请降。

投降和投降主义是两回事,谯周的主降论,对军旅数出、百姓凋敝的蜀国来说,也许是唯一出路。如果诸葛亮、姜维早点接受他的建议,停止北伐,养精蓄锐,现在或许还可一战。已经到了如此国败民亡的地步,任何挣扎都无济于事了。

既得利益者当然是不肯轻易交出权力的。哪怕是有可能的利益获得者,也轻易不肯认输。

时邓艾每日令数百铁骑来成都哨探,当日见立了降旗,艾大喜。不一时,张绍等至,艾令人迎入。三人拜伏于阶下,呈上降款玉玺。艾拆降书视之,大喜,受下玉玺,重待张绍、谯周、邓良等。艾作回书,付三人赍回成都,以安人心。三人拜辞邓艾,径还成都,入见后主,呈上回书,细言邓艾相待之善。后主拆封视之,大喜,即遣太仆蒋显赍敕,令姜维蚤降;遣尚书郎李虎送文簿与艾,共户二十八万,男女九十四万,带甲将士十万二千,官吏四万,仓粮四十余万,金银二千斤,锦绮丝绢各二十万匹,余物在库,不及具数;择十二月初一日,君臣出降。

北地王刘谌闻知,怒气冲天,带剑入宫。其妻崔夫人问曰:“大王今日颜色异常,何也?”谌曰:“魏兵将近,父皇已纳降款,明日君臣出降,社稷从此殄灭!吾欲先死,以见先帝于地下,不屈膝于他人也!”崔夫人曰:“贤哉,贤哉!得其死矣!妾请先死,王死未迟。”谌曰:“汝何死耶?”崔夫人曰:“王死父,妾死夫,其义同也。夫亡妻死,何必问焉!”言讫,触柱而死。谌乃自杀其三子,并割妻头,提至昭烈庙中,伏地哭曰:“臣羞见基业弃于他人,故先杀妻子,以绝挂念,后将一命报祖!祖如有灵,知孙之心。”大哭一场,眼中流血,自刎而死。蜀人闻知,无不哀痛。后人有诗赞曰:

君臣甘屈膝,一子独悲伤。

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

损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苍。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吴降晋时,户五十三万,官吏三万二,而蜀户二十八万,官吏却是四万。这样一个头重脚轻的国家,有什么战斗力可言?诸葛亮留下来的臃肿的官僚体制,也是败亡的原因之一。

据钱穆《国史大纲》:“蜀亡时,户,280,000,口,940,000.内带甲将士102,000,占全数九之一。吴亡时,户,530,000,口,2,300,000.内兵230,000,占全数十之一,吏32,000,后宫5,000.魏,平蜀时,户,663,423,口,4,432,881.三国合计约得,户,1,473,423,口,7,672,881.”钱穆说:“就全史(指中国全部历史)而言,户口莫少于是时。大体当盛汉南阳、汝南两郡之数。三国晚季如此,其大乱方炽时可想。”这就是中国人为分裂付出的沉重代价。

后主听知北地王自刎,乃令人葬之。

次日,魏兵大至,后主率太子诸王及群臣六十余人,面缚舆榇,出北门十里而降。邓艾扶起后主,亲解其缚,焚其舆榇,并车入城。后人有诗叹曰:

魏兵数万入川来,后主偷生失自裁。

黄皓终存欺国意,姜维空负济时才。

全忠义士心何烈,守节王孙志可哀。

昭烈经营良不易,一朝功业顿成灰。

于是成都之人皆具香花迎接。艾拜后主为骠骑将军,其余文武,各随高下拜官。请后主还宫,出榜安民,交割仓库。又令太常张峻、益州别驾张绍招安各郡军民。又令人说姜维归降,一面遣人赴洛阳报捷。艾闻黄皓奸险,欲斩之。皓用金宝赂其左右,因此得免。自是汉亡。后人因汉之亡,有追思武侯诗曰:

鱼鸟犹知畏简书,风云应为护胥。

徒劳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真不愧,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至此,三国剩下魏吴。

且说太仆蒋显到剑阁,入见姜维,传后主敕命,言归降之事。维大惊失语。帐下众将听知,一齐怨恨,咬牙怒目,须发倒竖,拔刀砍石大呼曰:“吾等死战,何故先降耶?”号哭之声,闻数十里。维见人心思汉,乃以善言抚之曰:“众将勿忧,吾有一计,可复汉室。”众皆求问,姜维与众将附耳低言,说了计策。即于剑门关遍竖降旗,先令人报入钟会寨中,说姜维引张翼、廖化、董厥等来降。会大喜,令人迎接维入帐。会曰:“伯约来何迟也?”维正色流涕曰:“国家全军在吾,今日至此,犹为速也!”会甚奇之,下座相拜,待为上宾。维说会曰:“闻将军自淮南以来,算无遗策,司马氏之盛,皆将军之力,维故甘心俯首。如邓士载,当与决一死战,安肯降之乎?”会遂折箭为誓,与维结为兄弟,情爱甚密。仍令照旧领兵。维暗喜,遂令蒋显回成都去了。

却说邓艾封师纂为益州刺史,牵弘、王颀等各领州郡;又于绵竹筑台,以彰战功,大会蜀中诸官饮宴。艾酒至半酣,乃指众官曰:“汝等幸遇我,故有今日耳。若遇他将,必皆殄灭矣!”多官起身拜谢。忽蒋显至,说姜维自降钟镇西了。艾因此痛恨钟会,遂修书令人赍赴洛阳,致晋公司马昭。昭得书视之。书曰:

邓艾忘记“功高震主”这回事,一个劲地朝着杀头的方向努力。

臣艾窃谓兵有先声而后实者,今因平蜀之势以乘吴,此席卷之时也。然大举之后,将士疲劳,不可便用。宜留陇右兵二万,蜀兵二万,煮盐兴冶,并造舟船,预备顺流之计;然后发使,告以利害,吴可不征而定也。更以厚待刘禅,以攻孙休。若便送禅来京,吴人必疑,则于向化之心不劝。且权留之于蜀,须来年冬月抵京。今即可封禅为扶风王,锡以资财,供其左右,爵其子为公卿,以显归命之宠,则吴人畏威怀德,望风而从矣。

司马昭览毕,深疑邓艾有自专之心,乃先发手书与卫瓘,随后降封艾。诏曰:

征西将军邓艾耀威奋武,深入敌境,使僭号之主,系颈归降。兵不逾时,战不终日,云彻席卷,荡定巴蜀,虽白起破强楚,韩信克劲赵,不足比勋也。其以艾为太尉,增邑二万户,封二子为亭侯,各食邑千户。

不理会邓艾所提封刘禅的事,虽然言之有理,但事属越权非分,司马昭哪会让他擅权行事,这分明是在给他一个警告,可他竟不以为意。

邓艾受诏毕,监军卫瓘取出司马昭手书与艾,书中说邓艾所言之事,须候奏报,不可辄行。艾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既奉诏专征,如何阻当?”遂又作书,令来使赍赴洛阳。时朝中皆言邓艾必有反意。司马昭愈加疑忌。

忽使命回,呈上邓艾之书。昭拆封视之,书曰:

艾衔命西征,元恶既服,当权宜行事,以安初附。若待国命,则往复道途,延引日月。《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专之可也。今吴未宾,势与蜀连,不可拘常以失事机。兵法进不求名,退不避罪。艾虽无古人之节,终不自嫌以损于国也。先此申状,见可施行。

执迷不悟至此,死定了。

司马昭看毕,大惊,慌与贾充计议曰:“邓艾恃功而骄,任意行事,反形露矣,如之奈何?”贾充曰:“主公何不封钟会以制之?”昭从其议,遣使赍诏封会为司徒,就令卫瓘监督两路军马,以手书付瓘,使与会伺察邓艾,以防其变。会接读诏书。诏曰:

《资治通鉴》载:“初,钟会以才能见任,昭夫人王氏言于昭曰:‘会见利忘义,好为事端,宠过必乱,不可大任。’”又载:“钟会兄毓尝密言于晋公曰:‘会挟术难保,不可专任。’”又载:“初,钟会之伐汉也,辛宪英谓其父从子羊祜曰:‘会在事纵恣,非持久处下之道,吾畏其有他志也。’”这个太过猖狂,太过暴露,太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钟会,不败何待?

镇西将军钟会所向无敌,前无强梁,节制众城,网罗迸逸。蜀之豪帅,面缚归命。谋无遗策,举无废功。其以会为司徒,进封县侯,增邑万户,封子二人亭侯,邑各千户。

钟会既受封,即请姜维计议曰:“邓艾功在吾之上,又封太尉之职。今司马公疑艾有反志,故令卫瓘为监军,诏吾制之。伯约有何高见?”维曰:“愚闻邓艾出身微贱,幼为农家养犊;今侥幸自阴平斜径,攀木悬崖,成此大功,非出良谋,实赖国家洪福耳!若非将军与维相拒于剑阁,又安能成此功耶?今欲封蜀主为扶风王,乃大结蜀人之心,其反情不言可见矣,晋公疑之是也。”会深喜其言。维又曰:“请退左右,维有一事密告。”会令左右尽退。维袖中取一图与会曰:“昔日武侯出草庐时,以此图献先帝。且曰:‘益州之地,沃野千里,民殷国富,可为霸业。’先帝因此遂创成都。今邓艾至此,安得不狂?”会大喜,指问山川形势,维一一言之。会又问曰:“当以何策除艾?”维曰:“乘晋公疑忌之际,当急上表,言艾反状,晋公必令将军讨之,一举而可擒矣!”会依言,即遣人赍表,进赴洛阳,言邓艾专权恣肆,结好蜀人,早晚必反矣。于是朝中文武皆惊。会又令人于中途截了邓艾表文,按艾笔法,改写傲慢之辞,以实己之语。

嫉妒得发昏,再加上个“利令智昏”和“迷汤灌昏”,有此三昏,虽聪明如钟士载者,也糊涂油蒙心了。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得起这三昏的。

司马昭见了邓艾表章,大怒,即遣人到钟会军前,令会收艾;又遣贾充引三万兵入斜谷。昭乃同魏主曹奂御驾亲征。西曹掾邵悌谏曰:“钟会之兵多邓艾六倍,当令会收艾足矣,何必明公自行耶?”昭笑曰:“汝忘了旧日之言耶?汝曾道会后必反,吾今此行非为艾,实为会耳!”悌笑曰:“某恐明公忘之,故以相问。今既有此意,切宜秘之,不可泄漏。”昭然其言,遂提大兵起程。时贾充亦疑钟会有变,密告司马昭。昭曰:“如遣汝,吾亦疑汝耶?且到长安,自有明白。”早有细作报知钟会,说昭已至长安。会慌请姜维商议收艾之策。正是:

才见西蜀收降将,又见长安动大兵。

未知姜维用何策破艾,且看下文分解。

名日收艾,实在防会,司马昭也够高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