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第一回从刘、关、张桃园结义开始,似江水由三峡出,便浩浩荡荡,蔚然成势。虽然魏、蜀、吴的历史并非由此发轫,但确实系由黄巾举事造成了天下大乱的形势,然后才有群雄并起,相互割据,征战频仍,动乱不已的局面,最终形成了三国鼎立的架构。由此来看,从黄巾起义开篇,写这本演义,开门见山,主人公马上登场亮相,确是一个有声有色的开头。
从写小说的角度看,这样入手,来得直接些,痛快些。《三国演义》的作者,尤其是整理者,是毫不掩饰其刘汉正统思想的。所以开宗明义第一章,蜀汉的刘、关、张理所当然地作为主角出场。紧接着才是作为从属的魏之曹操、吴之孙坚露面。正统观点,不言自喻,爱憎态度,泾渭分明。
罗贯中和嗣后的整理者十分明白地告诉读者,刘备是怎样的人,曹操是怎样的人。恨不能扯住诸位看官的耳朵说,谁是英雄,谁是奸雄。虽然扬爱抑憎得未免有失偏颇,从文学角度来看,如此的不隐讳,虽是此书的一点瑕疵,但这等迫不及待,旗帜鲜明,使全书充满了强烈的感情色彩,也构成了此书的一大特色。
第一回回目中的“结义”二字,幸勿作为“千古佳话”一笔带过,如果说《三国演义》是一本权谋教科书的话,那么,这就是此书的第一个权谋:
结义,俗称拜把子,或契结金兰,或歃血为盟,是属于中国文化,特别是汉文化的一种独特的社会观象,西方并不多见。结义,多半是政治上的结合,感情是次而次之的事,而且通常被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所乐于采用。这种以感情色彩来掩盖其政治目的、阴谋意图的集结方式,多不为具有一定文化教养的阶层所取。
刘备织席贩屦,张飞屠猪沽酒,关羽杀人亡命,比之袁绍四世三公、曹操身家显赫,当然属于低微出身,用这种结义手段联络起来,也是自然。因为作为单个的人来讲,处在社会生活的较低层面,人微言贱,无足轻重,攀援乏力,出头无望。只有同声共气,相互援引,生死以助,不分你我的义兄义弟,才能立足,才能挣扎,也才能奋斗。结义的实质,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么?
所以盟誓中必不可少的一句,就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死,也就是死党的死。结义所企求的,也就是这一个字。
黄巾张角举事,先捧出一位“吾乃南华老仙也”这样的神,宋江有一本九天玄女娘娘的天书,太平天国索性信了一位外国神。不奇怪,此前此后,不知有多少次农民起义,鲜有不造神者。造外国神,造中国神,造自己为神,不论谁上台,都得念这本经。
几乎所有成了事的农民起义领袖,都懂得这一套。因为吃准了中国老百姓普遍的文化低下,而文化低下,便是产生迷信的基础,他们需要一个神。也吃准了中国人有迷信而无信仰的泛神论的特点,容易接受任何一个崇奉膜拜的对象。所以,不管是天上的,地下的,还是外邦的,总得请来一位填补老百姓的灵魂真空,此术几无不奏效者。
那些起义领袖、造反头目,从陈胜,吴广起,无非草莽英雄,下第秀才,囚犯列徒,兵匪流寇之辈,都是些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的铤而走险者。最后虽然成为燎原之势,但终究缺乏登高一呼而天下回应的向心力、感召力,也十分缺乏领袖群伦的人格魅力,而且在未成正统前,总是处于弱势地位并形成心理障碍,免不了像一只刚脱壳的螃蟹,不那么胆气十足。唯一能给自己这种软弱壮一壮胆的,就是神了。
于是,造神,以神的名义进行统治,然后自己也成了神。
愈愚昧,愈穷困,愈造神;愈造神,也愈愚昧,愈穷困。
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国分争,并入于秦;及秦灭之后,楚汉分争,又并入于汉;汉朝自高祖斩白蛇而起义,一统天下;后来光武中兴,传至献帝,遂分为三国。推其致乱之由,殆始于桓、灵二帝。桓帝禁锢善类,崇信宦官。及桓帝崩,灵帝即位,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共相辅佐。时有宦官曹节等弄权。窦武、陈蕃谋诛之,机事不密,反为所害。中涓自此愈横。
懂得分合之道,便明白了历史这门学问的一大半。不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且分中有合,合中有分,所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也。或明合暗分,各怀鬼胎,或暗合明分,秋波频传。或边合边分,打打拉拉,或合合分分,狗扯羊皮。合时勾肩搭背,分时不共戴天,好时如胶似漆,仇时食肉寝皮。昨天拥抱,今朝翻脸,席上干杯,桌下踢脚,历史之所以好看,全在分合二字做尽了文章。其实分合之道,国与国如此,人与人又何尝不如此?
建宁二年四月望日,帝御温德殿。方升座,殿角狂风骤起,只见一条大青蛇从梁上飞将下来,蟠于椅上。帝惊倒,左右急救入宫,百官俱奔避。须臾,蛇不见了。忽然大雷大雨,加以冰雹,落到半夜方止,坏却房屋无数。建宁四年二月,洛阳地震;又海水泛溢,沿海居民尽被大浪卷入海中。光和元年,雌鸡化雄。六月朔,黑气十余丈飞入温德殿中。秋七月,有虹见于玉堂;五原山岸尽皆崩裂。种种不祥,非止一端。帝下诏,问群臣以灾异之由。议郎蔡邕上疏,以为霓堕鸡化乃妇寺干政之所致,言颇切直。帝览奏叹息,因起更衣。曹节在后窃视,悉宣告左右,遂以他事陷邕于罪,放归田里。后张让、赵忠、封谞、段珪、曹节、侯览、蹇硕、程旷、夏恽、郭胜十人,朋比为奸,号为“十常侍”。帝尊信张让,呼为阿父。朝政日非,以致天下人心思乱,盗贼蜂起。
大自然的灾异现象,从来如此。所谓上天示儆,只不过是老百姓的微弱抗议统治者听不进去以后,才借助于天象来说话。而且,统治者越是日暮途穷,越是倒行逆施,于是被统治者在高压统治下,也越是任人刀俎,无能推翻,只有寄希望老天爷来收拾了。
时巨鹿郡有兄弟三人,一名张角,一名张宝,一名张梁。那张角本是个不第秀才,因入山采药,遇一老人,碧眼童颜,手执藜杖,唤角至一洞中,以天书三卷授之,曰:“此名《太平要术》,汝得之,当代天宣化,普救世人。若萌异心,必获恶报。”角拜问姓名,老人曰:“吾乃南华老仙也。”言讫,化阵清风而去。角得此书,晓夜攻习,能呼风唤雨,号为“太平道人”。中平元年正月内,疫气流行。张角散施符水,为人治病,自称“大贤良师”。角有徒弟五百余人,云游四方,皆能书符念咒。次后徒众日多,角乃立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各立渠帅,称为将军。讹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又云:“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令人各以白土,书“甲子”二字于家中大门上。青、幽、徐、冀、荆、扬、兖、豫八州之人,家家侍奉大贤良师张角名字。角遣其党马元义暗赍金帛,结交中涓封谞,以为内应。角与二弟商议曰:“至难得者民心也。今民心已顺,若不乘势取天下,诚为可惜。”遂一面私造黄旗,约期举事,一面使弟子唐州驰书报封谞。唐州乃径赴省中告变。帝召大将军何进,调兵擒马元义,斩之。次收封谞等一干人,下狱。张角闻知事露,星夜举兵,自称“天公将军”,张宝称“地公将军”,张梁称“人公将军”。申言于众曰:“今汉运将终,大圣人出,汝等皆宜顺天从正,以乐太平。”四方百姓裹黄巾从张角反者四五十万。贼势浩大,官军望风而靡。何进奏帝火速降诏,令各处备御,讨贼立功,一面遣中郎将卢植、皇甫嵩、朱隽各引精兵分三路讨之。
中国虽是五千年的文化古国,但也是个文盲很多的大国。所以对于书本便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心理,更何况是天书乎?几千年来封建社会,又有哪一部天书,能救得了中国的贫穷愚昧呢?相反,这些该死的天书,倒是把老百姓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云。
委以重任者竟是一个叛徒,用人如此不善,黄巾之败必矣!
且说张角一军前犯幽州界分。幽州太守刘焉,乃江夏竟陵人氏,汉鲁恭王之后也。当时闻得贼兵将至,召校尉邹靖计议。靖曰:“贼兵众,我兵寡,明公宜作速招军应敌。”刘焉然其说,随即出榜招募义兵。榜文行到涿县,引出涿县中一个英雄。那人不甚好读书,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素有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生得身长八尺,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姓刘名备字玄德。昔刘胜之子刘贞,汉武时封涿鹿亭侯,后坐酎金失侯,因此遗这一枝在涿县。玄德祖刘雄,父刘弘。弘曾举孝廉,亦尝作吏,早丧。玄德幼孤,事母至孝。家贫,贩屦织席为业。家住本县楼桑村,其家之东南有一大桑树,高五丈余,遥望之童童如车盖。相者云:“此家必出贵人。”玄德幼时,与乡中小儿戏于树下,曰:“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叔父刘元起奇其言,曰:“此儿非常人也。”因见玄德家贫,常资给之。年十五岁,母使游学。尝师事郑玄、卢植,与公孙瓒等为友。
《三国志》卷三十二说他“喜狗马、音乐、美衣服”,此书给略去了。其实,为先贤讳,也大可不必。刘邦还往儒冠里撒尿呢,但人们并不因此把这位开国之主看低了。不少人有个毛病,很容易形而上学。是伟人,则唯恐其不伟大,拼命贴金,不伟大处也伟大;是坏蛋,则生怕其不够坏,必使其一无是处才罢手,不坏也坏,坏则更坏。在文学上,这种手段就是伪典型化,最集大成的是样板戏的“三突出”,于是,人物也就变成了一具具僵尸。如今,“三突出”的理论虽然偃旗息鼓,但并不等于不会用别的名目借尸还魂。
及刘焉发榜招军时,玄德年已二十八岁矣。当日见了榜文,慨然长叹。随后一人厉声言曰:“大丈夫不与国家出力,何故长叹?”玄德回视其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玄德见他形貌异常,问其姓名。其人曰:“某姓张名飞字翼德,世居涿郡,颇有庄田,卖酒屠猪,专好结交天下豪杰。恰才见公看榜而叹,故此相问。”玄德曰:“我本汉室宗亲,姓刘名备,今闻黄巾倡乱,有志欲破贼安民,恨力不能,故长叹耳。”飞曰:“吾颇有资财,当招募乡勇,与公同举大事,如何?”玄德甚喜,遂与同入村店中饮酒。正饮间,见一大汉推着一辆车子,到店门首歇了,入店坐下,便唤酒保:“快斟酒来吃,我待赶入城去投军。”玄德看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玄德就邀他同坐,叩其姓名。其人曰:“吾姓关名羽字寿长,后改云长,河东解良人也。因本处势豪倚势凌人,被吾杀了,逃难江湖五六年矣。今闻此处招军破贼,特来应募。”玄德遂以己志告之,云长大喜,同到张飞庄上,共议大事。飞曰:“我庄后有一桃园,花开正盛。明日当于园中祭告天地,我三人结为兄弟,协力同心,然后可图大事。”玄德、云长齐声应曰:“如此甚好。”次日,于桃园中备下乌牛白马祭礼等项,三人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既结为兄弟,则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誓毕,拜玄德为兄,关羽次之,张飞为弟,祭罢天地,复宰牛设酒,聚乡中勇士得三百余人,就桃园中痛饮一醉。来日,收拾军器,但恨无马匹可乘。正思虑间,人报有两个客人引一伙伴当、赶一群马投庄上来。玄德曰:“此天佑我也。”三人出庄迎接。原来二客乃中山大商,一名张世平,一名苏双,每年往北贩马,近因寇发而回。玄德请二人到庄,置酒管待,诉说欲讨贼安民之意。二客大喜,愿将良马五十匹相送,又赠金银五百两、镔铁一千斤以资器用。玄德谢别二客,便命良匠打造双股剑;云长造青龙偃月刀,又名冷艳锯,重八十二斤;张飞造丈八点钢矛。各置全身铠甲,共聚乡勇五百余人,来见邹靖。邹靖引见太守刘焉。三人参见毕,各通姓名。玄德说起宗派,刘焉大喜,遂认玄德为侄。
这一声喝问,便点画出一个活生生的莽张飞来!
他就这点可怜资本。所有没落子弟,都先打出这块牌子唬人。
有钱能办事,自古亦然。
这三位,一位比一位身高,为了突出关云长,无所不用其极。看来,一些现代舞文弄墨的人,至今也未出息得比始作俑者的这本《三国演义》高明多少了去。
他是要你俩为他死,否则,结什么义?在中国,“拜把子”现象相当普遍,盛行于下层社会。三教九流之辈,五行八作之徒,更为热衷斯道。要想在江湖上立足,没有几个拜把子弟兄怎么混?稍有一点身份者,多读过几本书者,通常不屑为。当然,政客们搞权术例外,蒋介石还跟上海滩的黄金荣、杜月笙磕过头,换过帖呢!
这把刀是作家给关老爷挎上的。在冷兵器时代,这种武器连摆摆样子,都嫌难看的。
同宗攀附,是司空见惯的结援手段。类似之义,如同乡、同学,乃至于同科、同榜,凡沾一点边的,都能成为人们巴结的资本。
不数日,人报黄巾贼将程远志统兵五万,来犯涿郡。刘焉令邹靖引玄德等三人,统兵五百,前去破敌。玄德等欣然领军前进,直至大兴山下,与贼相见。贼众皆披发,以黄巾抹额。当下两军相对,玄德出马,左有云长,右有翼德,扬鞭大骂:“反国逆贼,何不早降?”程远志大怒,遣副将邓茂出战。张飞挺丈八蛇矛直出,手起处,刺中邓茂心窝,翻身落马。程远志见折了邓茂,拍马舞刀,直取张飞。云长舞动大刀,纵马飞迎。程远志见了,早吃一惊,措手不及,被云长刀起处挥为两段。后人有诗赞二人曰:
英雄落颖在今朝,一试矛兮一试刀。
初出便将威力展,三分好把姓名标。
众贼见程远志被斩,皆倒戈而走。玄德挥军追赶,投降者不计其数。大胜而回,刘焉亲自迎接,赏劳军士。次日,接得青州太守龚景牒文,言黄巾贼围城将陷,乞赐救援。刘焉与玄德商议。玄德曰:“备愿往救之。”刘焉令邹靖将兵五千,同玄德、关、张投青州来。贼众见救军至,分兵混战。玄德兵寡不胜,退三十里下寨。玄德谓关、张曰:“贼众我寡,必出奇兵方可取胜。”乃分关公引一千军伏山左,张飞引一千军伏山右,鸣金为号,齐出接应。次日,玄德与邹靖引军鼓噪而进。贼众迎战,玄德引军便退。贼众乘势追赶。方过山岭,玄德军中一齐鸣金,左右两军齐出。玄德麾军回身复杀,三路夹攻,贼众大溃,直赶至青州城下。太守龚景亦率民兵,出城助战。贼势大败,剿戮极多,遂解青州之围。后人有诗赞玄德曰:
运筹决算有神功,二虎还须逊一龙。
初出便能垂伟绩,自应分鼎在孤穷。
龚景稿军毕,邹靖欲回。玄德曰:“近闻中郎将卢植与贼首张角战于广宗。备昔曾师事卢植,欲往助之。”于是邹靖引军自回,玄德与关、张引本部五百人投广宗来。至卢植军中,入帐施礼,具道来意。卢植大喜,留在帐前听调。
在《三国演义》一书里,有许多这样恶俗的诗句,从中可以看到这部杰出的文学作品,其实是在漫长的集体创作过程中,从鼓书艺人口头文学发展形成的。因为要适应文化低下的听众的理解能力和欣赏水平,俗,是必然的。现在这个流行版本,虽然也有历代文化程度高低不一、思想水平参差不齐的文人予以加工改写或者再创造,但由于中国旧文化人的清高自炫,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局限,除个别有识者外,对于通俗文化存有普遍的鄙视,大文人不屑为,小文人不能为,所以才有这种不三不四的辞藻。
这三人都小试锋芒,当然,只是京剧的走过场而已。但三人的分寸感,已见端倪。
时张角贼众十五万,植兵五万,相拒于广宗,未见胜负。植谓玄德曰:“我今围贼在此,贼弟张梁、张宝,在颍川与皇甫嵩、朱隽对垒。汝可引本部人马,我更助汝一千官军,前去颍川打探消息,约期剿捕。”玄德领命,引军星夜投颍川来。时皇甫嵩、朱隽领军拒贼,贼战不利,退人长社,依草结营。嵩与隽计曰:“贼依草结营,当用火攻之。”遂令军士,每人束草一把,暗地埋伏。其夜大风忽起,二更以后,一齐纵火,嵩与隽各引兵攻击贼寨,火焰张天。贼众惊慌,马不及鞍,人不及甲,四散奔走。
杀到天明,张梁、张宝引败残军士,夺路而走。忽见一彪军马,尽打红旗,当头来到,截住去路。为首闪出一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官拜骑都尉,沛国谯郡人也,姓曹名操字孟德。操父曹嵩,本姓夏侯氏。因为中常侍曹腾之养子,故冒姓曹。曹嵩生操,小字阿瞒,一名吉利。操幼时好游猎,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操有叔父,见操游荡无度,尝怒之,言于曹嵩。嵩责操。操忽心生一计,见叔父来,诈倒于地,作中风之状。叔父惊告嵩,嵩急视之,操故无恙。嵩曰:“叔言汝中风,今已愈乎?”操曰:“儿自来无此病,因失爱于叔父,故见罔耳。”嵩信其言,后叔父但言操过,嵩并不听。因此,操得恣意放荡。时人有桥玄者谓操曰:“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能安之者,其在君乎?”南阳何颙见操,言:“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汝南许劭,有知人之名。操往见之,问曰:“我何如人?”劭不答。又问,劭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也。”操闻言大喜。年二十,举孝廉,为郎,除洛阳北都尉。初到任,即设五色棒十余条于县之四门,有犯禁者,不避豪贵,皆责之。中常侍蹇硕之叔提刀夜行,操巡夜拿住,就棒责之。由是内外莫敢犯者,威名颇震。后为顿丘令。因黄巾起,拜为骑都尉,引马步军五千,前来颍川助战。正值张梁、张宝败走,曹操拦住,大杀一阵,斩首万余级,夺得旗幡、金鼓、马匹极多。张梁、张宝死战得脱。操见过皇甫嵩、朱隽,随即引兵追袭张梁、张宝去了。
比刘备又矮了十寸!其实,矮个子未必不丈夫。
汉代讲门阀,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成为后来讲究唯成份论的人的老祖宗。曹操的先人是太监,比黑五类还要黑,所以他的敌人一张嘴就骂他是“赘阉遗丑”。后来,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皇帝,成了门第最高者的老丈人,这大概可以说是曹操式的幽默了。
桥玄、何颙的看法,都立足一个“安”字。其实维护一个衰败的政权,远不如摧毁它,倒是一种社会的进步。曹操的识见不凡,由此可见。所以一听许劭的评价,他“闻言大喜”。
“山头”、“派性”、“宗派主义”,其实就是未经过磕头仪式的“拜把子”。这种中国特色的暗昧文化,之根深蒂固,之深入骨髓,成为处于弱势状态下的中国人不弃不放的护身符和救命草。即使如文人者自以为清流,到时候也有这种难能免俗的“圈子”情绪,勾肩搭背,拉帮结伙,互相吹捧,共存共荣。
却说玄德引关、张来颍川,听得喊杀之声,又望见火光烛天,急引兵来时,贼已败散。玄德见皇甫嵩、朱隽,具道卢植之意。嵩曰:“张梁、张宝势穷力乏,必投广宗去依张角。玄德可即星夜往助。”玄德领命,遂引兵复回。到得半路,只见一簇军马护送一辆槛车,车中之囚乃卢植也。玄德大惊,滚鞍下马,问其缘故。植曰:“我围张角,将次可破。因角用妖术,未能即胜。朝廷差黄门左丰前来体探,问我索取贿赂。我答曰:‘军粮尚缺,安有余钱奉承天使?’左丰挟恨,回奏朝廷,说我高垒不战,惰慢军心。因此朝廷震怒,遣中郎将董卓来代将我兵,取我回京问罪。”张飞听罢大怒,要斩护送军人,以救卢植。玄德急止之,曰:“朝廷自有公论,汝岂可造次!”军士簇拥卢植去了。关公曰:“卢中郎已被逮,别人领兵。我等去无所依,不如且回涿郡。”玄德从其言,遂引军北行。
好样的!
刘备不救他的老师,也不让张飞救;张飞要杀董卓,刘备不让他杀董卓,以及下文鞭打督邮,两人态度的分野,活画出平民出身的张飞的毫无精神负担、肆无忌惮的性格,也表现了这个织席贩屦的没落皇族对于朝廷命官的一种卑微的心理状态。一个人最可悲的,莫过于这种心灵上的自我奴役。
行无二日,忽闻山后喊声大震,玄德引关、张纵马上高冈望之,见汉军大败,后面漫山塞野,黄巾盖地而来,旗上大书“天公将军”。玄德曰:“此张角也,可速战。”三人飞马引军而出。张角正杀败董卓,乘势赶来,忽遇三人冲杀,角军大乱,败走五十余里。三人救了董卓回寨。卓问三人现居何职,玄德曰:“白身。”卓甚轻之,不为礼。玄德出,张飞大怒,曰:“我等亲赴血战,救了这厮,他却如此无礼。若不杀之,难消我气。”便要提刀入帐,来杀董卓。正是:
人情势利古犹今,谁识英雄是白身。
安得快人如翼德,尽诛世上负心人。
毕竟董卓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三国演义》开篇那首脍炙人口的《临江仙》,为明代嘉靖朝翰林学士杨慎所作,但一直被认为是小说作者罗贯中所写。最早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本)是没有这卷首词的。直到毛宗岗父子校订评点这部小说时,才加了这首词。随着《三国演义》的普及,遂误讹为真。
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是诗、词、曲无一不精的明代文人。这首气势雄浑,潇洒从容的词,将数千年来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盛衰兴灭,风云变幻,沧桑代谢,人间万象的中华民族历史全过程,统揽笔下,用“笑谈”二字一语道破,不能不说是一篇发人深思,启人悟解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