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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定三分隆中决策 战长江孙氏报仇

隆中决策,奠定了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

我们通常喜欢用“伟大”这个词,或再加上“英明”、“正确”,来对一位领袖表示崇敬。其实,所谓的“伟大、英明、正确”,是指其某项决策而言。譬如,诸葛亮论说“曹得天时,吴得地利,刘取荆州和益州后,得人和来治蜀,以此而立国”的思想,不能不说是伟大的。刘备二十年来,狼突豕奔,东投西靠,至今无家可归。他虽以剿黄巾起家,但他的行止,从小沛到新野,辗转千里,实质与流寇手段也无大差别,因为他光有雄心壮志,并无通盘的立国立本的战略决策,显然称不上伟大了。

北方已在曹操掌握之中,江东是孙氏三世经营的基业,唯跨有荆、益,踞守险阻,徐图进取。诸葛亮从政治地理角度,选择这块地盘,养精蓄锐,以图来日。在主敌必然是曹操的形势下,若荆州受击,益州可北上,若益州被袭,荆州可牵制,不能不说是英明的。而且破除刘备的宗亲思想,不失时机地夺得刘表和刘璋的土地,形成三分天下的政治版图,也不能不说是正确的。这些,对于刘备和关、张及其部属,是闻所未闻的,高低之分,也就不言而喻了。

仅就隆中决策来讲,诸葛亮称得上是高瞻远瞩和伟大英明正确,可并不等于他是一贯地无可指责的完人和永远的伟大英明正确。

所以,我们有时候会被这种对于名人崇拜的错觉,引导到把某项决策的伟大英明正确,看成是所有决策都必然是伟大英明正确的歧途上去,而由此得出领袖人物全部的伟大英明正确。这种形而上学的看法,便把领袖的许多谬误差错,乃至于荒唐可笑的行径,也认为是伟大英明正确的了。

其实,诸葛亮从走出卧龙冈,到病逝五丈原,他的理论和实践,存在不少脱节之处。由于刘、关、张致命的弱点和他的悲剧性格,也曾发生过许多失误,以至于最后也并未实现他隆中决策的理想。所以,《三国演义》虽不遗余力地想把诸葛亮的这些伟大英明正确予以神化,但诸葛亮实际上却不是这么回事。

他就是他,不是神。而《三国演义》在诸葛亮这个人物的塑造上,不那么成功之处,也就在这里。

却说玄德访孔明两次不遇,欲再往访之。关公曰:“兄长两次亲往拜谒,其礼太过矣。想诸葛亮有虚名而无实学,故避而不敢见。兄何惑于斯人之甚也!”玄德曰:“不然。昔齐桓公欲见东郭野人,五反而方得一面,况吾欲见大贤耶?”张飞曰:“哥哥差矣。量此村夫,何足为大贤!今番不须哥哥去,他如不来,我只用一条麻绳缚将来。”玄德叱曰:“汝岂不闻周文王谒姜子牙之事乎?文王且如此敬贤,汝何太无礼?今番汝休去,我自与云长去。”飞曰:“既两位哥哥都去,小弟如何落后?”玄德曰:“汝若同往,不可失礼。”飞应诺。于是三人乘马,引从者往隆中。

关羽对于知识分子总是不那么买账,一张嘴就是轻蔑口吻;而张飞则脱不了地主保甲长的派头,动不动就要用绳子绑人。旧时中国文人,固然很怕中国皇帝的文字狱,但碰上关羽、张飞这类根正苗红的“革命群众”,也是很难对付的。

离草庐半里之外,玄德便下马步行,正遇诸葛均。玄德忙施礼问曰:“令兄在庄否?”均曰:“昨暮方归,将军今日可与相见。”言罢,飘然自去。玄德曰:“今番侥幸,得见先生矣。”张飞曰:“此人无礼,便引我等到庄也不妨,何故竟自去了?”玄德曰:“彼各有事,岂可相强。”三人来到庄前叩门。童子开门出问。玄德曰:“有劳仙童转报,刘备专来拜见先生。”童子曰:“今日先生虽在家,但今在草堂上昼寝未醒。”玄德曰:“既如此,且休通报。”分付关、张二人只在门首等着,玄德徐步而人,见先生仰卧于草堂几席之上。玄德拱立阶下。半晌,先生未醒。关、张在外立久,不见动静,入见玄德,犹然侍立。张飞大怒,谓云长曰:“这先生如何傲慢,见我哥哥侍立阶下,他竟高卧,推睡不起。等我去屋后放一把火,看他起不起。”云长再三劝住。玄德仍命二人出门外等候。望堂上时,见先生翻身将起,忽又朝里壁睡着。童子欲报,玄德曰:“且勿惊动。”又立了一个时辰,孔明才醒,口吟诗曰:

刘备在做戏,诸葛亮也在做戏,只有张飞是真性情,无一丝假惺惺。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孔明吟罢,翻身问童子曰:“有俗客来否?”童子曰:“刘皇叔在此立候多时。”孔明起身曰:“何不早报?尚容更衣。”遂转入后堂。又半晌,方整衣冠出迎。玄德见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玄德下拜曰:“汉室末胄、涿郡愚夫,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昨两次晋谒,不得一见,已书贱名于文几,未审得入览否?”孔明曰:“南阳野人,疏懒成性,屡蒙将军枉临,不胜愧赧。”二人叙礼毕,分宾主而坐,童子献茶。茶罢,孔明曰:“昨观书意,足见将军忧民忧国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有误下问。”玄德曰:“司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语,岂虚谈哉?望先生不弃鄙贱,曲赐教诲。”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谈天下事?二公谬举矣。将军奈何舍美玉而求顽石乎?”玄德曰:“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愿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开备愚鲁而赐教。”

凡自以为高雅,而视别人皆俗者,其实他也未必不俗,也许更俗。

孔明笑曰:“愿闻将军之志。”玄德屏人促席而告曰:“汉室倾颓,奸臣窃命。备不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而智浅术短,迄无所就。惟先生开其愚而拯其厄,实为万幸。”孔明曰:“自董卓造逆以来,天下豪杰并起。曹操势不及袁绍,而竟能克绍者,非唯天时,抑亦人谋也。今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此可用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是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岂有意乎?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高祖因之以成帝业。今刘璋暗弱,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彝越,外结孙权,内修政理,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兵,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以出秦川,百姓有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诚如是,则大业可成,汉室可兴矣。此亮所以为将军谋者也,唯将军图之。”言罢,命童子取出画一轴,挂于中堂,指谓玄德曰:“此西川五十四州之图也。将军欲成霸业,北让曹操占天时,南让孙权占地利,将军可占人和。先取荆州为家,后即取西川建基业,以成鼎足之势,然后可图中原也。”玄德闻言,避席拱手谢曰:“先生之言,顿开茅塞,使备如拨云雾而睹青天。但荆州刘表、益州刘璋皆汉室宗亲,备安忍夺之?”孔明曰:“亮夜观天象,刘表不久人世,刘璋非立业之主,久后必归将军。”玄德闻言,顿首拜谢。只这一席话,乃孔明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真万古之人不及也。后人有诗赞曰:

这就是著名的《隆中对》,从此,三分天下的政治格局,便基本敲定。时为公元207年(建安十二年),但在公元200年(建安五年),东吴鲁肃经周瑜引荐于孙权时,先就提出来:“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裴松之在注《三国志》时,对“三分说”的著作权问题,认为应该归于鲁肃。他说“刘备与权并力,共拒中国,皆肃之本谋,又语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则亮已亟闻肃言矣。”注《三国志》者为史学家,他必须较真;写《三国演义》者为文学家,他就允许自己七实三虚了。

想得好,未必做得到。一个极好的主意,要是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去实施,也有泡汤的可能。

豫州当日叹孤穷,何幸南阳有卧龙。

欲识他年分鼎处,先生笑指画图中。

《三国志·鲁肃传》载他建议孙权:“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这是早于《隆中对》前七年的《江都对》,说明东吴是把荆州看成立国生命线的。因此,对诸葛亮以荆州为根据地的隆中决策,从《三国志·庞统传》裴注引《九州春秋》来看,至少庞统是持不同看法的。“荆州荒残,人物殚尽,东有孙吴,北有曹氏,鼎足方针,难以得志。”曹操的谋士蒋济也说过:“刘备、孙权外亲内疏,关羽得志,权必不愿也。”所以,对于诸葛亮的隆中对,从以后实际状况来评断,先取荆州为家,势必和东吴翻脸,未必是最佳方案。

玄德拜请孔明曰:“备虽名微德薄,愿先生不弃鄙浅,出山相助,备当拱听明诲。”孔明曰:“亮久乐耕锄,懒于应世,不能奉命。”玄德泣曰:“先生不出,如苍生何!”言毕,泪沾袍袖,衣襟尽湿。孔明见其意甚诚,乃曰:“将军既不相弃,愿效犬马之劳。”玄德大喜,遂命关、张入拜,献金帛礼物。孔明固辞不受。玄德曰:“此非聘大贤之礼,但表刘备寸心耳。”孔明方受。于是玄德等在庄中共宿一宵,次日,诸葛均回,孔明嘱付曰:“吾受刘皇叔三顾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吾功成之日,即当归隐。”后人有诗叹曰:

诸葛亮不想入世,诸葛亮的朋友也不赞成他入世,他知道,他的朋友也知道,他入世未必于世有补,不得其时,徒费心力的悲剧在等待着他。可他终于难逃这种忧国忧民的心狱,还是走出了南阳诸葛庐。

身未升腾思退步,功成应忆去时言。

只因先主丁宁后,星落秋风五丈原。

又有古风一篇曰:

高皇手提三尺雪,硭砀白蛇夜流血。平秦灭楚入咸阳,二百年前几断绝。大哉光武兴洛阳,传至桓灵又崩裂。献帝迁都幸许昌,纷纷四海生豪杰。曹操专权得天时,江东孙氏开鸿业。孤穷玄德走天下,独居新野愁民危。南阳卧龙有大志,腹内雄兵分正奇。只因徐庶临行语,茅庐三顾心相知。先生尔时年三九,收拾琴书离陇亩。先取荆州后取川,大展经纶补天手。纵横舌上鼓风雷,谈笑胸中焕星斗。龙骧虎视安乾坤,万古千秋名不朽。

玄德等三人别了诸葛均,与孔明同归新野。玄德待孔明如师,食则同桌,寝则同榻,终日共论天下之事。孔明曰:“曹操于冀州作玄武池以练水军,必有侵江南之意。可密令人过江探听虚实。”玄德从之,使人往江东探听。

诸葛亮身在茅庐,心系寰内。虽耕读自娱,但曹操在冀州作玄武池以练水军的动向,他也牵挂在心。说明他虽躬耕陇亩,世间的一切,仍时刻萦系在他脑海之中。

却说孙权自孙策死后,据住江东,承父兄基业,广纳贤士,开宾馆于吴会,命顾雍、张纮延接四方宾客。连年以来,你我相荐。时有会稽阚泽字德润,彭城严峻字曼才,沛县薛综字敬文,汝南程秉字德枢,吴郡朱桓字休穆、陆绩字公纪,吴人张温字惠恕,会稽凌统字公续,乌程吴粲字孔休,此数人皆至江东,孙权敬礼甚厚。又得良将数人,乃汝阳吕蒙字子明,吴郡陆逊字伯言,琅琊徐盛字文向,东郡潘璋字文珪,庐江丁奉字承渊。文武诸人,共相辅佐,由此江东称得人之盛。

建安七年,曹操破袁绍,遣使往江东,命孙权遣子入朝随驾。权犹豫未决。吴太夫人命周瑜、张昭等面议。张昭曰:“操欲令我遣子入朝,是牵制诸侯之法也。然若不令去,恐其兴兵下江东,势必危矣。”周瑜曰:“将军承父兄余资,兼六郡之众,兵精粮足,将士用命,有何逼迫而欲送质于人?质一入,不得不与曹氏连和。彼有命召,不得不往,如此则见制于人也。不如勿遣,徐观其变,别以良策御之。”吴夫人曰:“公瑾之言是也。”权遂从其言,谢使者不遣子。自此曹操有下江南之意。但正值北方未宁,无暇南征。

人才难得,并非所有的领导人物,都像刘备、孙权这样思贤若渴,从善如流的。

张昭表面文章,周瑜更高一筹。

建安八年十一月,孙权引兵伐黄祖,战于大江之中。祖军败绩。权部将凌操轻舟当先,杀入夏口,被黄祖部将甘宁一箭射死。凌操子凌统时年方十五岁,奋力往夺父尸而归。权见风色不利,收军还东吴。

却说孙权弟孙翊为丹阳太守。翊性刚好酒,醉后尝鞭挞士卒。丹阳督将妫览、郡丞戴员,二人常有杀翊之心;乃与翊从人边洪结为心腹,共谋杀翊。时诸将县令皆集丹阳,翊设宴相待。翊妻徐氏美而慧,极善卜《易》,是日卜一卦,其象大凶,劝翊勿出会客。翊不从,遂与众大会。至晚席散,边洪带刀跟出门外,即抽刀砍死孙翊。妫览、戴员乃归罪边洪,斩之于市。二人乘势掳翊家资侍妾。妫览见徐氏美貌,乃谓之曰:“吾为汝夫报仇,汝当从我,不从则死。”徐氏曰:“夫死未几,不忍便相从。可待至晦日,设祭除服,然后成亲未迟。”览从之。徐氏乃密召孙翊心腹旧将孙高、傅婴二人人府,泣告曰:“先夫在日,常言二公忠义。今妫、戴二贼谋杀我夫,只归罪边洪,将我家资童婢尽皆分去。妫览又欲强占妾身。妾已诈许之,以安其心。二将军可差人星夜报知吴侯,一面设密计以图二贼,雪此仇辱,生死啣恩!”言毕再拜。孙高、傅婴皆泣曰:“我等平日感府君恩遇,今日所以不即死难者,正欲为复仇计耳。夫人所命,敢不效力!”于是密遣心腹使者往报孙权。

质子,是一种古老然而常新的谋术,虽春秋战国时多行之,但直至20世纪末,仍有大至国家、政党、武装、宗教极端组织,小至黑手党、黑社会、绑匪,仍以劫持人质为手段,来胁迫对方。曹操是个大政治家,在这里却犯了一个错误。他对于东吴,如果一开始采取怀柔政策,使得吴、蜀没有联盟的基础,先除掉刘备,再来对付孙权的话,就不至于赤壁大败了。再伟大的人物,也有失误的时候。

除刘备青梅煮酒没出问题外,一本《三国演义》,凡喝酒者,无有不误事的。

至晦日,徐氏先召孙、傅二人伏于密室帏幕之中,然后设祭于堂上。祭毕,即除去孝服,沐浴熏香,浓妆艳裹,言笑自若。妫览闻之甚喜。至夜,徐氏遣婢妾请览入府,设席堂中饮酒。饮既醉,徐氏乃邀览入密室。览喜,乘醉而入。徐氏大呼曰:“孙、傅二将军何在?”二人即从帏幕中持刀跃出。妫览措手不及,被傅婴一刀砍倒在地,孙高再复一刀,登时杀死。徐氏复传请戴员赴宴。员入府来至堂中,亦被孙、傅二将所杀。一面使人诛戮二贼家小及其余党。徐氏遂重穿孝服,将妫览、戴员首级祭于孙翊灵前。不一日,孙权自领军马至丹阳,见徐氏已杀妫、戴二贼,乃封孙高、傅婴为牙门将,令守丹阳,取徐氏归家养老。江东人无不称徐氏之德。后人有诗赞曰:

江东女子,从孙尚香到这位徐氏,俱有不弱的表现。

才节双全世所无,奸回一旦受摧锄。

庸臣从贼忠臣死,不及东吴女丈夫。

孙权生得“方颐大口,碧眼紫髯”,从他的这种肤色毛发的变异来看,我怀疑他是不是有波斯人的血统。这种究竟是由于人种,或是遗传基因造成的变化,史书上无记载。《三国志》明确说到他是个“形貌奇伟,骨体不恒”的人,可见此说不假。在汉代,中国与西域的交通已经打开,再不是关山险阻,胡汉隔绝。孙氏江东豪族,家中有胡姬,并不多么意外,因此孙权极可能具有外族血统,不过,史为其讳而已。也许由于这种遗传学上的杂交优势,他体质强壮,按当时的平均年龄偏低的情况,他算是超长寿的国君了。

曹操有一次情不自禁地赞美过,“生子当如孙仲谋!”大概由于孙权的身材相貌,体魄精神,要强于他的儿子曹丕、曹植,才说出这番话的。

且说东吴各处山贼尽皆平复,大江之中有战船七千余只,孙权拜周瑜为大都督,总统江东水陆军马。建安十二年冬十月,权母吴太夫人病危,召周瑜、张昭二人至,谓曰:“我本吴人,幼亡父母,与弟吴景徙居越中。后嫁于孙氏,生四子。长子策,生时吾梦月入怀;后生次子权,又梦日入怀。卜者云:梦日月入怀者,其子大贵。不幸策早丧,今将江东基业付权,望公等同心助之,吾死不朽矣。”又嘱权曰:“汝事子布、公瑾以师傅之礼,不可怠慢。吾妹与我共嫁汝父,则亦汝之母也。吾死之后,事吾妹如事我。汝妹亦当恩养,择佳婿以嫁之。”言讫,遂终。孙权哀哭,具丧葬之礼,自不必说。

至来年春,孙权商议欲伐黄祖。张昭曰:“居丧未及期年,不可动兵。”周瑜曰:“报仇雪恨,何待期年!”权犹豫未定。适北平都尉吕蒙人见,告权曰:“某把龙湫水口,忽有黄祖部将甘宁来降。某细询之。宁字兴霸,巴郡临江人也,颇通书史,有气力,好游侠。尝招合亡命,纵横于江湖之中;腰悬铜铃,人听铃声,尽皆避之;又尝以西川锦作帆幔,时人皆称为锦帆贼。后悔前非,改行从善,引众投刘表;见表不能成事,即欲来投东吴,却被黄祖留住在夏口。前东吴破祖时,祖得甘宁之力,救回夏口,乃待宁甚薄。都督苏飞屡荐宁于祖,祖曰:‘宁乃劫江之贼,岂可重用!’宁因此怀恨。苏飞知其意,乃置酒邀宁到家,谓之曰:‘吾荐公数次,奈主公不能用。日月逾迈,人生几何,宜自远图。吾当保公为鄂县长,自作去就之计。’宁因此得过夏口,欲投江东,恐江东恨其救黄祖、杀凌操之事。某具言主公求贤若渴,不记旧恨,况各为其主,又何恨焉?宁欣然引众渡江,来见主公。乞钧旨定夺。”孙权大喜曰:“吾得兴霸,破黄祖必矣。”遂令吕蒙引甘宁入见。参拜已毕,权曰:“兴霸来此,大获我心,岂有记恨之理!请无怀疑,愿教我以破黄祖之策。”宁曰:“今汉祚日危,曹操终必篡窃。南荆之地,操所必争也。刘表无远虑,其子又愚劣,不能承业传基,明公宜蚤图之,若迟则操先图之矣。今宜先取黄祖。祖今年老昏迈,务于货利,侵求吏民,人心皆怨,战具不修,军无法律。明公若往攻之,其势必破。既破祖军,鼓行而西,据楚关而图巴蜀,霸业可定也。”孙权曰:“此金玉之论也!”遂命周瑜为大都督,总水陆军兵;吕蒙为前部先锋,董袭与甘宁为副将,权自领大军十万,征讨黄祖。

看来张昭是个绝无建树的形式主义者,周瑜是个敢想敢干的务实主义者,识见胆气,文武韬略,都非一般。可惜英年早逝,否则,东吴的形势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甘宁一番话,竟成了日后吴、蜀为仇的根源。一个劫江贼有如此见解,俨然是诸葛亮隆中决策的翻版。可见血统论者所蔑视的微贱之人,未必智商就低;反过来说,贵胄孙权也好,皇叔刘备也好,智商也不见得就高。荆州、巴蜀之地的重要性,竟然看不出来,真令人不解。

细作探知,报至江夏。黄祖急聚众商议,令苏飞为大将,陈就、邓龙为先锋,尽起江夏之兵迎敌。陈就、邓龙各引一队艨艟,截住沔口,艨艟上各设强弓硬弩千余张,将大索系定艨艟于水面上。东吴兵至,艨艟上鼓响,弓弩齐发,兵不敢进,约退数里水面。甘宁谓董袭曰:“事已至此,不得不进。”乃选小船百余只,每船用精军五十人,二十人撑船,三十人各披衣甲,手执钢刀,不避矢石,直至艨艟傍边,砍断大索,艨艟遂横。甘宁飞上艨艟,将邓龙砍死。陈就弃船而走。吕蒙见了,跳下小船,自举橹棹,直入船队,放火烧船。陈就急待上岸,吕蒙舍命赶到跟前,当胸一刀砍翻。比及苏飞引军于岸上接应时,东吴诸将一齐上岸,势不可当。祖军大败。苏飞落荒而走,正遇东吴大将潘璋,两马相交,战不数合,被璋生擒过去,径至船中来见孙权。权命左右以槛车囚之,待活捉黄祖,一并诛戮。催动三军,不分昼夜,攻打夏口。正是:

两军交锋,强者胜,这是毫无疑义的。但是弱者要是能够坚持住,形势便会发生变化,强者就未必总占上风了。

只因不用锦帆贼,致令冲开大索船。

不知黄祖胜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诸葛亮在历史上,是个伟人。他的几乎毫无瑕疵的人格力量,他的隆中决策理论,奠定了魏蜀吴三国鼎立局面的功绩,他在刘备死后辅佐阿斗的忠心耿耿,一直是中华民族引以为豪的榜样。

诸葛亮的“定三分隆中决策”,等于为刘备创造了第二次生命。如果说,三顾之前,只是不自觉地,如没头苍蝇,瞎碰乱撞,那么,三顾以后,则是有目的,有方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以及不做什么的自觉行为了。诸葛亮决策,客观形势使之然耳。是由于北方已在曹操掌握之中,江东是孙氏三世经营的基业,因此,曹得天时,吴得地利,唯跨有荆、益,踞守险阻,徐图进取;从政治地理角度,选择这块地盘,得人和来治蜀,以此立国,养精蓄锐,徐图来日。这就是大政治家和普通政治家的区别了。虽然刘备资质一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他排除关、张的干扰,三请诸葛的虔诚,以及此后对孔明的绝对信任,言听计从,为实现“隆中对”的政治目标,不打折扣的努力,还是可圈可点的。

刘备不傻,回顾这多年来,狼突豕奔,东投西靠,无家可归,难以存身。虽以剿黄巾起家,但他的行止,从小沛到新野,辗转千里,其盲动程度,实质与流寇无大差别,光有雄心壮志,并无通盘的立国立本的战略决策。倘无诸葛亮的辅弼,他的下场和袁绍、袁术、吕布、公孙瓒之流,差不多的。这种新思维,新想法,对于刘备和关、张及其部属,是闻所未闻的,在此以前,他们像浮萍一样漂泊不定,直到诸葛亮出山,他们才知道不一定非要过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日子,自己可以当主子,自己可以立国,于是豁然开朗,有奔头,有干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