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儿女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正是武则天开始掌控大唐帝国的命运的时候,这个以诗歌流芳后世的朝代发生了一件由一首诗引发的血案。
引发血案的双方不是敌人,也不是为不同政治集团服务的政敌,更不是有过血海深仇的仇家子,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事人双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关系,一个是舅舅,一个是外甥,两个人的年龄差不多,从小一起长大,后来还一起中了进士。
可滑天大之大稽的事情发生了,舅舅杀死了外甥,外甥毫无反抗地死于亲娘舅的手中,脸上挂满了错愕,心里充满了恐惧,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亲舅舅竟会因为一首诗将自己杀死,完全不念及甥舅之情。
外甥叫做刘希夷,舅舅叫做宋之问,都是初唐向盛唐过渡时期的大诗人。
前者凭借一首《代悲白头翁》取得了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相比肩的诗史上的地位,更被后人孙昱所撰《正声集》推为集中之首,成为一个时代的标杆;后者与沈期齐名,为格律诗的发展和成型做出了巨大贡献。
刘希夷,又叫刘庭芝。
提起刘庭芝来,我们忽然感到有些耳熟,仿佛在哪看见过这个名字。不错,爱好中国文学的读者都知道,在《红楼梦》里,曹雪芹不仅堂而皇之地提过这个名字,而且书中的人物和诗词还或多或少有刘庭芝的影子。不难看出,在文豪曹雪芹的眼中,刘希夷是与他有着相同的感情体验的诗人。
曹雪芹认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还有一种是正邪两赋所秉而来。这样性情的人,大概有三类,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和奇优名倡,只是社会地位不同而已。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曹雪芹罗列了一纸的名单,刘希夷和李煜、秦观、顾恺之等名列其中。
可见,虽然刘希夷与曹雪芹从未谋面也不可能谋面,但曹雪芹对他神交已久,把他看作是前世的知己。刘希夷有什么魅力能令曹公如此叹服呢?
搜罗唐朝的史料,发现新旧唐书都没有为刘希夷作传,看来他并没有多少可堪评述的政治事迹和历史贡献。我们只能从元朝的一个文人辛文房撰写的小集子《唐才子传》的零星描写中想象刘希夷的风采:
“上元二年郑益榜进士,时年二十五,射策有文名。苦篇咏,特善闺帷之作,词情哀怨,多依古调,体势与时不合,遂不为所重。希夷美姿容,好谈笑,善弹琵琶,饮酒至数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检。”
寥寥的数行文字,就把一个风神兼备的诗人的形象鲜活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刘希夷是一个美男子,放到现在,一定会令那些风靡时下的“超男超女”们相形见绌,差距不仅仅在容貌上,更多的是在内涵。
他不是一个虚有其表的日历男人,而是一个有内涵有修养的男子汉。他有豪情,面对世事无常能从容谈笑,并不在意人生的得与失。
他没事的时候好喝一口,酒是好东西,能够挽留时光疾驰而遗落的温情,刘希夷斗酒下肚,虽赶不上李太白斗酒诗百篇,却也能把流淌于心底的脉脉文字流泻于笔端,把自己的细微而敏感的感情释放出来。
他还是一个音乐家。音乐家这个名头可能有些大了,只有那些能够用心去创造音乐的人才称得上是音乐家。
刘希夷善弹琵琶,也没有任何虚头八脑的光环,但他是用心在弹奏,他怀中的琵琶是他向这个世界倾诉感情的一种方式,和他笔底的诗篇没有什么两样。琵琶弦非琵琶弦,而是他的心弦,那弦声是没有什么矫饰和花样的,只是他多愁善感的心迹表白。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是个诗人,而且还是个落魄的诗人。落魄是他的一种心理状态,并不因为中进士而发生改变。他就是这样一种伤感的性格,即使是好事情在他眼里,他也能感触到其中的深深隐藏的忧愁。
但落魄的刘希夷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以一种平常的心态面对这种遭遇。落魄不拘常检,就是说他落魄的时候不以为意,照样喝酒,照样弹琵琶,照样写诗,并不因为自己的落魄而自暴自弃。这不失为大丈夫的胸怀。
刘希夷早年孤苦,不得不寄身外祖父家。外祖父很疼爱他,让他跟他的舅舅宋之问读书学习。
在这段一起学习的时间里,甥舅之间的关系相当融洽,虽然两个人之间有着辈分之间的差异,但总拗不过年龄相近带来的相同的兴趣和爱好。他们都喜欢写诗,而且都很有功底,各有所长。
童年和少年的时光就是这样优游地度过的。刘希夷没有因为父母早亡而变得过早的成熟,因为他在外祖父家的生活使他感到这个世界充满了关怀和快乐。他的舅舅宋之问对他很好,他们之间更像是一对好兄弟。
然而正是这个“好兄弟”,在不久的将来,因为一首不过数行的小诗,用土囊将刘希夷杀死。
宋之问不是一个好舅舅。
不仅如此,他的人品也不敢恭维。宋之问一能写诗,二能溜须拍马,因此得到了武则天的青睐。
野史中记载了一则关于宋之问投机谄媚的故事。武则天养面首不是什么新鲜事,薛怀义、张易之、张昌宗等都是她的面首。宋之问一看当面首比在仕途上一点一点攀爬强多了,既可以得到皇帝武则天的宠幸,又可以获得一生享用不尽的尊容,这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宋之问萌发了给武则天当面首的想法。但是由于宋之问有先天的生理疾病——口臭,当他的谄媚的嘴脸靠近女皇武则天时,武则天顿时感到恶臭扑鼻,因宋之问的才气所带来的好感一扫而光——使得他的当面首的理想化为泡影。
武则天这条路走不通,宋之问转而巴结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把他们兄弟答对舒服了,自己的好日子也就到了。
为了讨好张氏兄弟,宋之问不惜出卖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所有的道德底线都忽略不计了。张氏兄弟为武则天歌功颂德的那些辞赋诗篇,全都是宋之问捉刀的。不仅如此,为了讨张氏兄弟的欢心,宋之问不惜亲自为张易之捧尿壶,其龌龊的嘴脸可见一斑。
不管怎么说,宋之问的努力没有白费。由于博得了张氏兄弟的好感,在武则天面前,宋之问终于可以长吁一口气了。武则天开始对宋之问青睐有加,另眼相看。
这就是刘希夷的舅舅,一个无耻、缺德但诗写得却很好的人。当宋之问在官场使尽各种伎俩摸爬滚打的时候,刘希夷走遍了大江南北,他的人生目标不在官场,而在广袤的国土和秀美的山川上。
他坐着舟船,沿长江上溯,途经曾经充满刀光剑影的赤壁古战场,还有那令人神伤的白帝古城,奇幽险峻的三峡风光,让人心胆生寒的险绝蜀道,一切都令他心动不已。
他的诗情才思得以迸发,他的胸襟气度得以拓展,面对着可畏又可亲的大自然,他觉得人实在是太渺小了。
江水引发了他的思考,这不是一曲生命的挽歌么?江水滔滔东去不舍昼夜,这不是稍纵即逝的人类光阴么?人生的年华也是不舍昼夜地流逝着,它何曾因为惋惜的喟叹而稍作停留?他想起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的几句诗来: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人换了一代又一代,可是江月呢,依然清辉不改盈亏有数。物是人非,花落还有花开日,人生却无再少年,逝去的韶华你在哪里呢?
刘希夷遨游长江之际,面对着眼前的江月流水,引发了他对人生的思考。他感到迷茫和伤神,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在短如白驹过隙的人生岁月里,还忘不了争名夺利呢?
刘希夷的游历使他获得了深刻的生命感触,他的诗也开始被人传唱。连在京都的舅舅都知道他的外甥有出息了,写出了不少震撼人心的作品。
刘希夷最著名的一首诗是《代悲白头翁》,他在诗中以洛阳女儿的靓丽青春和已近半死的白头翁作对比,道出了人生青春易逝、韶华难留的深刻内涵: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儿女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宇宙意识扑面而来。人生短促,红颜易老。世事变迁,富贵无常。人总有一天会面临迟暮的境地,但却不知道警醒。“朝为青丝暮成雪”。时光如梦,“风刀霜剑严相逼”。这种急迫,教人如何不落泪?
曹雪芹亦在《红楼梦》中借黛玉的笔写道: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一样的感叹,一样的无奈,一样的悲愁。时间被撕裂,如纸屑一样被风吹散。待要寻觅时,头发已然斑白。“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是歌舞场。”最后诗人看得透彻,无非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种悲凉,力透纸背,让人眼泪涔涔。
刘希夷写完《代悲白头翁》后,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记载:
(希夷)尝作《白头吟》,一联云:“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既而叹曰:“此语谶也。石崇谓‘白首同所归’,复何以异。”乃除之。又吟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复叹曰:“死生有命,岂由此虚言乎!”遂并存之。
刘希夷感到《代悲白头翁》一诗中含有谶语,这对于敏感而又脆弱的诗人来说,打击是相当大的。从此他的心里有了一块阴影,虽然他豁达地面对生死,但每当他想到自己诗中的谶语时,都会觉得死亡已经迫近了。
他想把这种感觉告诉自己的舅舅,因为舅舅见多识广,兴许能以广博的知识帮他驱散心中的阴影。
宋之问把《代悲白头吟》的全篇都读完了,脸上流露出既羡慕又妒忌的神情。外甥怎么能写出这么美的诗篇呢?这种诗我一万年也写不出来。
宋之问琢磨,这首诗要是自己写的那该多好啊,幸亏这首诗还没有流传出去,我还有时间做手脚。脸上隐然一片狞笑。
是夜,刘希夷被舅舅宋之问留宿。
夜深人静的时候,刘希夷已入梦乡。睡梦中他就感觉到有千钧之力压在自己身上,自己的胸口窒息了,这口气怎么也喘不上来。他便欲图挣扎,可是怎么也甩不掉重负,慢慢地,慢慢地,他连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刘希夷死时才二十九岁。
他是一个悲情诗人。他的心里有着强烈的紧迫感,对生命的稍纵即逝感到痛心。
他为流水的一去不返而伤怀,为韶华难再而悲愁,为镜里朱颜空消瘦而慨叹,为老大无成而惆怅,为茫茫宇宙间的渺小生命无所归依而流泪。他的眼泪打湿衣襟,溅落在泛黄的史页,化作永难消退的啼痕。
伤感的美丽,永恒打动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