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屈原·《渔父》
屈原所生的时代,风起云涌,正如一幕戏剧即将迎来它的高潮阶段。每个人,尤其是胸怀大志的人,都希望在高潮来临之前,尽情地发挥,尽情地表现。
战国时代,硝烟滚滚。历史在血和泪的推动下急遽地向前发展。新的趋势出现了,秦国任用商鞅进行了彻底的变法,使秦国一跃成为七雄中最强盛的国家。七国之间的斗智斗勇越来越激烈,因为它们面临了新的问题——七国要被秦国统一了。
纵观当时的国际形势,存在一个超级大国?秦国,还存在多极化的趋势?楚国和齐国都具备取代秦国的规模和潜质。秦国对楚国和齐国的合纵关系十分忌惮,殚精竭虑地想阻止和瓦解齐楚同盟,为此,秦国发起了强大的连横攻势。
不过,事情不如想象中的那么顺利。许多有识之士越来越认为,要想阻挡秦国向东扩张的步伐,只有其他六国联合起来才能应对。因此在一段时间内,主张合纵抗秦的有识之士在六国占据了主导地位,维系了一个团结的合纵局面,使得秦国不敢东向。
屈原就是一个坚定的合纵分子,他是楚国的贵族,主管楚国的贵族事务和祭祀礼仪等方面的事宜。
他认为强大的秦国已非单独一个国家所能抗衡的,只能是六国联合起来才能与其争锋,尤其是六国之中的两个大国——楚国和齐国更应该结成巩固的联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只有如此才能打击秦国的嚣张气焰。
屈原的政治主张是在内实行美政,在外搞好与齐国的关系,这样才能抵御强秦的凌厉攻势,使楚国立于不败之地。
所谓美政,只不过是屈原头脑中的一种理想的政治模式,说简单点,就是在上有一个举贤任能的君主,在下有一群竭智尽忠的臣子,两种力量一起作用,国家就能够实现富国强兵。
这个理想太完美了,完美得以至于人们不相信它的存在。屈原却固执地为这个理想而奋斗,因为他坚信在他的努力下,这种状况一定会实现。
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屈原有过一段得宠的时光,但很快就过去了。
在那段日子里,楚怀王对他的信任程度可以说是言出必行,绝不犹疑。楚怀王任命屈原为左徒,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这个官职虽然不是大到了极点,可就重要性来说也够可以的了。
史书上说屈原在做左徒的时候,在宫内则与怀王商议朝政,以出号令,在宫外则负责外交,应对诸侯,楚怀王非常信任他。
但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正因为屈原深得怀王的器重,才招致与他同列的上官大夫的嫉妒。
上官大夫是个十足的小人,是屈原实施美政的头号敌人。屈原博闻强识,明于治乱,辞令娴熟,上官老儿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比不上屈原,当然若论嫉妒之心,一万个屈原也不是上官的对手。
楚怀王让屈原修改楚国的宪法,屈原领命后就在官署起草,草稿写得差不多了,上官老儿跑过来说,交给我吧,剩下的我来搞定!
屈原当场就予以严词拒绝。太无耻了,没见过这么无耻之徒,人家费尽了心血,没白日没黑夜地操劳,才刚刚把宪法草案写好,这厮就过来明目张胆地强夺别人的劳动果实,是可忍孰不可忍。
上官老儿一看屈原不给面子,心中大光其火。他对楚怀王说,大王啊,都是你把屈原宠坏了,你让屈原去修改宪法,大家都知道这事,可事情做好以后论起功劳来,屈原把功劳都揽到自己头上,说这事除了他以外别人都干不了,根本不把大王您放在眼里!
楚怀王听后非常生气,一不追究事情的本末缘由,二不问当事者的青红皂白,就渐渐疏远了屈原,以前那种信任重用的胸怀也消失了。
屈原无意之中做了冤大头。
他非常伤心,伤心于自己的美政无从开展。
不仅如此,他还痛心楚怀王的态度的转变。作为王者,他怎么能如此善变呢?昨日的信任换作今天的冷弃,对于楚怀王来说再简单不过了,只需要换一个眼神、换一个姿态就可以了,可对于屈原,心中却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和失落感。
他对楚怀王的感情是复杂的,他把实行美政的理想寄托在怀王身上,可怀王却令他大失所望。可他并不怪罪于怀王,在他看来怀王是受小人蒙蔽了。
楚怀王是无辜的,怀王冷落自己也只是暂时的。屈原还存有幻想,仍对楚怀王寄予着希望。他相信终有一天怀王会醒悟过来,重新重用自己,推行美政,使楚国达到理想中的美丽和富强。
可现实是,他遭遇了冷空气的袭击,冻得浑身直哆嗦,他所盼望的阳春没有一点信号,他的坏日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既然怀王不再信任自己了,又何必站在庙堂之上,充当一个无人搭理的摆设呢?
屈原自此不再上朝。他跑到湘水和沅水的河畔,对着怒怒奔流的江水,发泄自己心中的郁闷和彷徨,于是一首流芳百代的不朽名篇《离骚》诞生了!
离骚者,离忧也。
江水听不懂他的话语,依旧浩浩荡荡地流走。屈原站在江岸,聆听着江水的喑呜叱咤,他的心碎了,他的神伤了,他的面容憔悴,他找不到来时的路。
流落于江湖的屈原,比谁都担心楚国的命运。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悲叹忧心,也有人暗自高兴。看见楚国的君主不思振奋,亲小人远贤人,秦国的君臣露出了笑脸。
本来,秦王对瓦解齐楚同盟不抱有什么希望,没有缝隙可容其做文章。可是,楚怀王的平庸无德,让秦王看到了一线转机。同样看到转机的还有秦国的相国张仪。
张仪看准了楚国的形势,就向秦王提出要出使楚国,借机把楚国拿下,破坏齐楚同盟。秦王一看有纵横捭阖的张仪亲往,事情的把握就大得多了,慨然应允了张仪的请求。
张仪此次出使楚国,坐着华丽的马车,随从仆役都穿着盛装,根本不像是一个外交使团,更像国王的一次巡幸。搞外交策略是一方面,阵容也不容小觑,如果阵势上输于谈判的对手,大概也谈不上战略上的获胜。
见到了楚怀王,张仪献上丰厚的礼物和表示诚意的人质。楚怀王一见到璀璨的珠宝和婀娜的秦国女子,当时就傻了,基本上丧失了思考能力。他也不想想,张仪为什么送给他这么多的财宝美女呢?财宝美女的后头隐藏着什么阴谋诡计呢?秦国有什么希求呢?
张仪尚未动说辞,仅用当时贵族并不看重的金银美女就把怀王俘虏了。接下来,基本上就是张仪说什么是什么了。
张仪趁着楚怀王眩晕之际,将自己此来的目的和盘托出。当然不可能有一说一,那样的话张仪就不是纵横家了。他一边用甜言蜜语把怀王哄得晕头转向,一边把自己的真实意图溶解于甜言蜜语之中,让楚怀王听了很高兴并答应了他的要求。
张仪说:尊敬的大王,秦王最崇敬的就是您了,齐宣王跟您就没法比,一个是天上高翔的凤凰,一个是地上乱舞的野鸡,根本不在一个档次,秦王看见您这样凤凰般的人物和野鸡交好,心里非常伤痛。
假如您能够断绝和齐国的关系,一来可以得到秦王和臣的侍奉,二来还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您梦寐以求的六百里的商於之地,您占据了商於,就好比老虎生长了翅膀,齐国敢不对您毕恭毕敬吗?秦王又与您结好,您不就天下无敌了吗?
楚怀王被张仪这顿马屁拍得连亲娘老子爹都不知道是谁了,尤其是当张仪提出要割秦地商於给楚国的时候,怀王仅存的一丝怀疑也荡然无存了。
楚怀王笑得合不拢嘴,认为这个买卖做得来,稳赚不赔。大臣们一看大王高兴,就随声附和,齐声喊:大王英明!大王英明!
消息传到屈原耳朵里,屈原差点没背过气去,这还是楚国的国君么?怎么连一丁点儿的分辨能力都丧失了?脑袋是让驴踢了,还是让门给挤了?大臣们都干什么吃的?不知道这是阴谋吗……
流浪江湖的屈原一想到楚国岌岌可危的前途,不住地叹息流泪。
屈原的心里一阵死寂,失去了盟友齐国的支撑,楚国的灾难还会远吗?
以前秦国不敢攻打楚国,就是因为齐楚互为犄角。失去了齐国,楚国无异于自断膀臂。秦国不但不会割给商於之地,相反会因为楚国失去了帮手而攻打楚国。齐国的军队也会因楚国与之断交而前来问罪。若两国同时来攻,楚国能免于沦丧吗?
屈原处江湖之远,仍有庙堂之忧。
他准备依靠自己做左徒时打下的齐楚结盟的基础,亲自去一趟齐国,向齐王说明这不是怀王的真实意图,楚国还是坚定地奉行与齐结盟的政策的。
不过,以他目前的处境和楚国的所作所为,注定了他这次齐国之行必然是枉费心机。
屈原是个如同放逐的人,不管他是因为遭到冷落而自我放逐,还是被怀王赶跑的,总而言之,屈原丧失了官方背景,他的所言所行并不代表楚国的立场,他一介布衣跑到齐国去,人家能相信他吗?
再说,楚国做得也太过分了,断交前连个照会也不搞一下,发布会上说的那些话又臭又硬,齐国也是泱泱大国,稍弱于秦而强于楚,楚国这么做,齐国能下得来台吗?
屈原注定无功而返,心中十分沮丧。可令他沮丧的还不止这些。回来的路上,他又听到一条令他震惊的消息,楚怀王上了张仪的当,与齐国断绝后没有得到商於,盛怒之下决定举全国之兵攻打秦国。
上帝欲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楚国怎么是秦国的对手呢?况且楚国的国际处境不容它发动战争。
屈原一看楚怀王疯了,急匆匆地往回赶,这一次他说什么也要见一见怀王了。
屈原往回赶的路上,秦楚两国爆发了战争。
仗打了一年多,秦国不想陷入与楚国的持久战当中,就提议把夺自楚国的汉中还给楚国作为条件,两国罢兵讲和。
楚怀王还在气头上,宁肯不要汉中,也要张仪这老小子,非啖其肉饮其血不可,只有这样才解恨!
张仪知道后就对秦王说,用我换得汉中这块宝地很值,大王请放心,我此去楚国,必定毫发无伤地回来。
张仪到了楚国,先是用重金贿赂上官大夫,又搞定楚怀王宠爱的妃子郑袖。楚怀王挨不过这两个人的软磨硬泡,不但没有杀张仪,反而放他回去了。
此时,屈原从齐国返回到楚国。他实在没想到楚怀王会昏聩到这种地步,径直地去宫里进见楚怀王。但楚怀王忠言逆耳。
这时,外部环境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秦国为了形势的需要,要和楚国通婚,想请楚怀王到秦国来一趟。这明显又是一个阴谋,想趁机把怀王当作人质扣押起来,以要挟楚国在国际事务方面与秦国保持一致。楚怀王不明就里,就打算前往。
屈原看透把戏,就劝阻楚怀王。
楚怀王的小儿子子兰却主张前往。他见老子昏聩无能,就想取而代之。于是联合哥哥,即后来的楚顷襄王,极力怂恿楚怀王前去。屈原没能阻止楚怀王赴会。可悲的是,楚怀王此一去却再也没能回来。
楚怀王客死异地后,顷襄王即位。如果说屈原在楚怀王时代尚有过一段受重用的日子的话,在顷襄王时代,他成了一个彻底被遗忘的人。顷襄王登基后不久,随便寻了一个理由,便把屈原远远地贬谪了。
屈原的实施美政的理想化为泡影。
在流放途中,屈原依然没有冷却自己的激情。可怜的三闾大夫,身形憔悴,面容枯槁,却一片赤诚。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苍白的呐喊,时代的强音。屈原怀瑾握瑜,浑身上下散发着椒淑的清香,宛若救苦救难的神人,在污浊的世上再次爆发了最后的反抗。
汨罗江是屈原最后的归宿。
他在江边,望着江水和自由游弋的鱼儿,看见自己映在水中的那个虚幻的影子,心中感慨万千,这个人就是我吗?这个形容枯槁、面容憔悴的影子就是我自己吗?它遭遇了什么,它有心,它的心还活着吗?
屈原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他的苦难如同在黑暗中行走,迷惘和失落的感觉时时地困扰着他。
秦国的军队已经攻破了郢都,楚国离灭亡不远了。屈原怎么能接受楚国灭亡的结局?我心爱的国家啊,你被这群小人折腾成什么样了?
“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不得已的告白,无可奈何的喟叹。国家没人理解我,我又何必对故都恋恋不忘呢?还是舍弃吧,水底彭咸的居所才是我的归宿。
终于,扑通一声,屈原怀沙自沉。
死前,一个渔夫曾这样对屈原说:“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做人随波逐流就好了,何必自我清高,自找苦吃呢?
屈原却说:“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我堂堂正正的一个人,正大光明,为什么要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呢?众人不理解我也就罢了,我岂肯将我的清白的身躯陷入到污浊的泥沼中?
“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这是一个诗人的胸怀。自己的抱负难以实现了,但做人要傲骨铮铮,绝不流俗,绝不把自己的灵魂放逐在长满野草的荒野,而应是冰清玉洁的圣殿。宁肯忍受孤独寂寥,也不牺牲人格以换取他人的认同,这也是一种气概。
不牺牲自我,就是诗人的胸怀。这里的自我,不是肉身的,而是精神世界的,灵魂的。
汨罗江的水流亘古不息,水底散发出来的隽永和悠长的韵律也似淙淙流水,万古不改,那里流淌着一个诗人的灵魂,一个诗人博大、唯美和仁爱的胸怀在汪洋恣肆。
补充一句,屈原是个完美主义者。他的沉江,我们看来也许是一种悲剧,可在屈原看来,却正是完美的结局。他从生到死都没有屈服过,他是美丽而高洁的,他的死成了他高尚的人格的坚实的注脚。
他活得很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