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水县到西安府,顺驿路走要一天半。
楚峰第二次出远门,这趟专程为了看看秦始皇陵究竟长的什么样子,自己是因为它才沦落至此的,不去窥探一下事故源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优哉游哉乘着驴车,辕前有小厮孟常驾驶,前后左右则有童令等十名亲随护卫。
一路上,微风和暖,枯木生华,满眼尽是*,就算没有任何人文可鉴赏,楚峰也能自我陶醉在那简朴地古韵中,颇有点心理暗示的味道,毕竟,古代不是人想穿越就穿越的。
走了大半天,一个人影也未见着,喜欢热闹的楚峰,不禁被这荒芜之境,弄得极为枯闷:“孟常,怎么都没人?”要是整个大明,都是如此光景,那古代也未免太乏味了吧。
孟常恭敬道:“回大王,附近小一点的村落,已经十室九空,百姓为逃避赋役,大多举家南下。前面驿路,才稍有人气。”
拐弯处,前面的童令突然大喝:“谁!”
孟常大惊,忙不迭拉住缰绳,刹停驴车。附近的亲卫精神一紧,纷纷拔刀出鞘,迅速迎上前。
楚峰捞出车厢里的朴刀,快步赶过去。隐约见众亲卫将一人围住,意想不到的是,未接近就闻到了一股子肉香味,并伴随着阵阵哽咽声,楚峰奇怪了,这荒郊野岭的,谁在煮东西?有吃的干嘛还要哭?
这时,童令回身,神色透着几分黯然,抱拳告罪:“大王,咳......此番情景,怕浊了大王的眼,不如上车走吧。”
这么一说,楚峰反而更好奇,推开众人,挤了进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楚峰心脏剧烈一跳。
一名形容干瘦的老妪,正蹲在一口破锅子前,褶皱的手持着一名死掉的婴儿,不时翻滚烹煮着,一便煮还一边悲凄的哭泣。
楚峰当即毛骨懔懔,胃部急剧翻腾,差点没吐出来。如果是个丑类恶枭的匪类做这种事,还可以想像,但偏偏是位妇孺。“你......你吃人?!”
那老妪抬起宛如骷髅一般的干瘪脸庞:“是。”
很纯粹的,一个理所当然的回答,令楚峰瞠目咋舌,不能言语。
一旁孟常、童令等亲卫,却都一副司空见惯的淡漠表情。只听孟常问:“你既然想吃人,又为何要哭?”
老妪听罢,捂脸嚎啕:“他是我的孩子。”
楚峰顿时勃然大怒:“虎毒还不食子呢!亏你干得出来!”
老妪哽咽道:“我儿昨日饿死,如果我弃他于荒郊,别人也一样会拣来吃,既然下场一样,还不如让我充饥果腹。”
楚峰腾腾腾退了几步,脸色一片铁青。原来人吃人的现象,已经这么普遍,看来大明真真是个恶世!
“大王,不必与此獠一般见识,我们还是赶路吧。”虽然纳闷大王的反应,但孟常等人却以为他有所感触而已。
楚峰懵然上车,久久回不过神来。
“起~!”
骨碌骨碌......
木头轮子磕磕碰碰,驴车摇摇晃晃,重新往前行驶。
楚峰再也没有郊游心情,满脑子都是那口锅,和被煮烂了脸面的婴儿。“大明到处是这样吗?”
“回大王,流民们长途跋涉,迁徙之中无物果腹,夫妻子女相食者有之,割人头用火烧熟吮其脑髓的有之,刚刚饿死倒下就被众人攒割啃了个干净的也有。而市镇,也不乏有吃人现象,我曾在一处乡野市场上见过,人肉价每斤六文,乡民买来腌于家中,以备不时之需......”
楚峰脸部狰狞,恶狠狠吼道:“够了!!”
孟常不明白大王为何生气,一时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上了官道,沿途可见一些南下的流民,但楚峰真真是开了眼界,见识了一辈子也难得一见的兽行,流民中,偶有老弱支撑不住倒在地下,果然如老妪所说,转眼之间,壮者即刻扑围而上,明目张胆的就在道旁割肉刮骨,如屠猪狗一般,转眼分掠干净,丝毫不避他人眼光,而过往旅者也是见怪不怪。
楚峰阴霾着脸,不言不语,最后,恶嫌窗外的景致,降下车室帘子,不再观望。
路过耀州,楚峰懒得下去游玩,也不吩咐歇脚,众人只得饿着肚子继续赶路。
又走了百多里路,勉强走到三原县,已是日落西山,天色暗沉。童令戳戳孟常,悄声道:“去请示大王啊,就算我们不休息,大王也要呀,这一天都没东西下肚了,回头大王饿着怪罪下来,你身为随侍的,担待得起吗。”
孟常无奈,只好硬着头皮道:“大王,我们是否要在三原歇息?”
车内,响起楚峰懒懒的一声:“嗯。”
孟常松了口气:“大王,现在是戌时,三原县已关闭城门,只能去建忠驿借宿。”
“随便。”
驿所,设于县城官道旁,不入县城,随来随走,方便消息递送。
驴车停于驿所,童令等人尽职的散去四周查探境况。
孟常便前去叫门。
不一会儿,驿馆亮起烛火,一人骂骂咧咧开了门。“谁这么晚,再迟我就上榻了......小哥,你的号牌呢?”
“夫头,我们可否在此借宿一宿?”说着,孟常塞了一把碎银过去:“这是房资,不够您开口。”
有钱能使鬼推磨,夫头掂了掂手中银子,登时换了一副嘴脸,谄媚道:“够了够了,各位旅途劳顿,快快到里边歇歇,只是小处简陋,还望包涵。”
童令等人查检完毕,收拢队伍,护着一脸阴沉的楚峰,进入了驿馆。
“等等!夫头稍等!”只听远处,传来马儿疾驰声。
夫头一愣,停住关门的手。
童令一干亲卫手按刀柄,暗暗戒备。
片刻,冲来一人一马,临前骑士一勒缰绳,人马直立,端是神骏,那汉子身着驿卒服装,腰间斜负着一只竹信筒。“夫头,这是我号牌!”说着,丢过一物给驿所夫头。
夫头查验没有异样,才说:“老弟,怎么这么晚?”
“嗨~!别提了,公文发得迟,又急于送去西安府,害我现在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只能寻你这驿所来了。”那汉子身材魁梧,身高至少一米八二,嗓门犹如豺貙,割裂似的撕开四野的静僻。
楚峰冷不丁问:“夫头,你们这有酒吗?”今天所见所闻,平生未有过,只有酒,才能解开抑郁,压下那如麻纠结的心。
“有有,马上来。”那十多两碎银,足够夫头有求必应了。
汉子调头寻望,只见当头那年轻人剑眉飞扬、星目绽亮,自有一种英姿威武的架势,虽然象块磐石般坐在那儿,但隐然散放着随时暴发的气息,使人很有危机感。汉子赞道是个人物,有心结交,当下大大咧咧走过去。
锵!童令与两名亲卫刀出半鞘,横在跟前,沉声道:“站住!”
那汉子一滞过后,也不胆怯,打身后摸出一个酒葫芦,轻松地摇了摇:“我没有恶意,相见是缘,想请兄台喝一口。”
楚峰挥挥手。
如臂使指一般,童令等人收刀、敛势、退后、垂立,亲卫能有这般素质,着实又令汉子刮目。
汉子抱拳道:“在下李鸿基,李家站驿卒,未请教......”
“楚峰。”楚峰定定打量,李鸿基颧骨高突,轮廓深邃,鸱目如炬,鼻孔往外掀仰。
“来,兄弟,尝尝我们李家站自酿的酒。”李鸿基大方地推过酒壶。“夫头,有没有下酒菜?”掏掏身上,发觉最后四钱碎银,想也不想,毫不吝啬丢了过去。
夫头喜色盈梢,立马到厨房忙活去了。
“老兄这是要去哪?”楚峰唠家常似的说。
“别提了,我正赶去西安府呢。”李鸿基稍稍凑过脑袋,压低音量:“前段时间,白水盗匪不是抢了榆绥镇一批粮饷吗,王总兵怕军士哗变,不敢声张,可事情终归要有个交待啊,王总兵打算檄文西安卫指挥使,将粮饷夺回来,了结此事。”
楚峰心不在焉,听过就算。
孟常却是心头愕惊,一个卫的兵马来围剿,不是山寨那七、八百寨丁能够抗拒的,到时刚刚有了生机的山寨,怕不得灰飞烟灭。“李大哥将此机密透露,不怕白水盗匪事先防备,于官兵不利吗?”
李鸿基重重搁下酒壶,擦擦下巴酒水:“屁!老子才不管那些当官的死活,抢不回粮饷更好,让都察院来人将他们压回京师,一刀一个砍了才痛快。”
“李大哥似乎对官吏颇有不满。”孟常意有所指。
李鸿基嗤鼻道:“现在的官,哪象个官的样子,就说驿递,大小官员往来,常常任意勒要马匹,敲榨驿卒,要求驿所超额供应,而多出的余额,他们便折成的银子纳入私囊,致令驿所不多的人力、物力应接不暇,疲于供命,远的不说,我李家站供役的穷苦百姓,连肚皮也填不饱,更不要说养驿马,甚至有人为了赔补差额,不得不破家荡产以供,典妻卖子以应,世道如此,叫我如何称颂?”
楚峰叹道:“看来驿吏也不好混啊~。”
这时,夫头端了两碟剩菜进来,听闻接过话茬:“那是,安定站例银五万,但每次下发也不过一二千金,县令扣四百,余下才分给各个驿所,我们秦晋驿递,募夫之苦,更加十倍,人马饥疲,人心思逃,各位没看这驿所就剩下我一人吗?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早走了。”
李鸿基无奈苦笑:“今与兄相识,当纵酒开怀,我等莫说那烦心事,来,喝酒喝酒!”
“喝!”
喝着喝着,楚峰果真觉得气郁消减了,看来酒是个好东西。
直至巳时,楚峰不胜酒力,李鸿基才告退,各自回房。
次日,楚峰被窗外马嘶声吵醒,睁眼看看,天已放亮,远远的,便能听到李鸿基那把充满活力,且喧闹的嗓门。
“大人,您醒了?”门外,传来孟常千篇一律的恭敬声。
楚峰也睡不下去:“嗯。”
“我已经打好水。”
“搁那吧。让童令他们准备车马,我们出发去西安。”
“大人不用早膳了吗?”为怕招惹麻烦,孟常等人,早已自觉的将大王,改成了大人。
对于称谓,楚峰倒不计较。“哪这么多讲究,备点干粮路上吃吧。”
“是。”
楚峰简单洗漱一番,精神抖擞地下了楼。
驿所场地中,李鸿基刚整理完马鞍,一见楚峰,便咧嘴笑说:“楚哥儿好早,你这也准备启程赶路了?”
“哦,你也早。”楚峰不会客套,话也不多。
李鸿基不为己甚,翻身跨上马背,豪迈地抱手作供:“楚哥儿,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你我各自郑重,后会有期。”
楚峰有样学样:“李兄你也郑重。”
“哈哈哈!”李鸿基爽朗长笑,双腿一夹:“驾!”
嘚儿嘚儿,马儿一路绝尘而去,远远的,还飘来他粗犷、张扬的歌谣:“肥马血出,瘦马骨折,行行行行,方知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