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赵沧瀛一伙匠户老早就起来了,大半还是因为兴奋得睡不着觉,有些人眼眶还隐隐泛黑,但脸上都有难掩的欢愉,这个冬天,似乎不那么沉郁、凄黯了。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楚庄来人比他们还早,一个青衣小厮,带着几名文士,已经站在廊道内,再看屋外,登时又吓一跳,满院子三、四百人,个个衣服微湿,雨具也没披带,看来是赶得仓急。
赵沧瀛哪曾试过被几百人候着,慌忙出门,四方打揖:“抱歉抱歉,老汉不知各位来得这么快。”
孟常笑笑:“少爷有令,谁敢怠慢。”
这句话,已经明示了楚峰雷厉风行的风格,赵沧瀛不敢耽待:“老汉这就挑选合适工匠。”
“不知赵老要造什么船,提早定个样式,报及所需物品,我们也好预先准备。”
“既然少爷说要海船,我认为仍以福船为佳,福船所需杉木、金樟木、樟木若干料,长过七丈,粗大为宜,龙骨决定了木帆船的航程和寿命,最好是楠木和马尾松木,正所谓水泡千年松,风吹万年杉,马尾松极耐水湿,造出来到的船,能用十余年之久,绝佳的是产自云南、广东、广西三地的铁力木,高达十余丈,直径丈许,一根就能做出二千料海船的龙骨,顾名思义,它坚硬如铁,广船之所以有名,就在于它是用铁力木制造的,抗浪和抗攻击强,倘若找不到整根的,就只能用数根铁力木拼接了......啊,小老儿言过了,咳......另需钩、宽、禀、锁等各类铁钉两千斤,桐油一千二百斤,灰八十石,草筋一千五百斤,藤缆索四条,每条长六十丈......”
旁边一名童生赶紧奋笔疾书。
孟常点点物品数目:“就这么多?”
赵沧瀛抽抽嘴角,这还不够忙的吗?“其他物品好办,唯独树料要花时间找,一个月下来,未必能寻得着一棵适合打造龙骨的树干。”
孟常无所谓笑笑,回头对一名童生说:“传少爷口谕,所有青壮流民全体出动找船料,凡找到七丈楠木赏银十两,赴广东找到十丈以上铁力木者,赏银五十两,找到二十丈者,赏银五百,更长者,赏赐累加!”
赵沧瀛目愣口呆,连他都想撂家伙去找树了。
如此阔绰的主子,已经能够佐证许多事了。
“小四......”
“哎。”
“你去趟南京,跟以前那些老伙计说说这里的情况,尽量招他们来宁德吧。”
“知道了赵叔。”
不多时,整个流民寨骚动起来,连本地农人也不安分起来,他们比外来人更熟悉南方环境,现在离春耕尚远,闲着也是闲着,有心去广东的,几乎占了将近宁德一半在籍人口。
一拨拨寨民领着几日食粮、淡水等物,兴冲冲钻入背后的深山,他们初来乍到,当然走不远,但终归是为楚少爷的事忙活了,任人望见这浩大一幕,都不禁暗暗咋舌,赏钱且不说,这得需要多大的威望,才能叫众人如响而应,共同奔往一个目标呀。
......
张士敬等人似乎认栽了,连吃了大亏的雷延崇也悄无声息,任得楚峰折腾,而楚峰也不好太放肆,这段其间,只能潜伏着,除了天天操练亲卫,再没别的事可做。
不管大家当初抱着什么目的来当亲卫,营伍的风气,旁人的目光,都会迫使懈怠的人奋发,过不了多久,楚峰一定会将他们揉搓成一名团结、果敢、刚毅、善战的一流士兵。
然而从古到今,作战讲究远近相辅,高低搭配,单凭人力强蛮是不行的,可惜亲卫直到现在,还不能形成一个最强阵势,比如看似强悍的马其顿方阵,实则防御和进击都中规中矩,想做到全歼敌人却不可能,仍需迅捷的骑兵作辅助,可这会儿,又打哪儿卖马呀?
骑兵还没影呢,火铳队又被无限期搁置了,令楚峰窝憋的原因是缺少火yao和火铳,仅凭唐凌寥寥十几个人,如果放在开阔的地方开战,打击力度未免太弱,颇有点找死的意味。
正统!正统!这天下,终归是大明的天下,做什么事都得讲究名正言顺,楚庄就吃亏在正统身份上了......
夜幕下的海滨之地,笼罩在一团氤氲雾气中,残月洒下的苍白,将世界渲得踽踽凉凉。
两名隶属叶星部的汉子,趴在土墩后,一动不动盯着木栅栏前方黝黑的原野。
为不引人注意,亲卫营盘化整为零,分为六部,靠近大山的是萧满山、魏懋衡,镇守海防线的是战飞、童令,叶星和武昌运则负责栏栅沿线,每部四百人,大家三天一切磋,五天一集队,既攀比各营伍的强悍度,又不忘配合大军阵形。
好半天,一人轻声说:“喂,大冷天的,干嘛得夜夜派人戒防海滨?咱们楚庄势大,谁敢来找死,这样有意思吗?”
被问的人目不转睛,悄声回答:“这是少爷定下的规矩,甭管有事没事,营伍一律保持战时状态,一来可作演练,二来时时警戒,少爷发下话了,你要嘛别当兵,拿了楚庄三两月俸,你就乖乖吃苦从命,我说,每队瞭哨短短的两柱香时间,你就撑不住了?那么多天体能训练,你白搭了?!”
“什么话!我不是好奇嘛。”
“别想着偷懒打瞌睡啊,真要出了事,可不是挨军棍那么简单的事儿。”
“放心,我还舍不得楚庄这块世外桃源。”
叮铃~
“嘘!有人。”
栅栏处,传来清脆铃铛声,铃铛是从牛、马身上收集来的,从山那头,一直拉到海边,但凡有人兽绊到,便能响声示警,亲卫们不得不佩服少爷的奇思妙想,这样既可以防范过长的边界,又能节省军力。
“会不会象前天那样,野猪误闯?”
“看清楚再说。”
迷雾背后,影影绰绰冒出一长溜的人,个个手中拎着锃亮钢刀,有的手中还提着梯子,这架势毋庸置疑,是来攻流民寨的。
两名暗哨抄起身旁铜锣,敲得咣咣山响。
“敌袭!集合!”
不远处的亲卫营随之响应,旗长纷纷喝叱。
瞬间,整个沿线的营盘都动了起来,话说这段日子,亲卫们时刻在一个高压、紧迫的营伍中生活,早已学会了应对夜间集合,和长官偶尔神经质似的拉练,人人基本上是衣不解带,枪不离手,一闻号令,便能快速集聚起来。
栅栏外,偷袭失败的敌人大感恼火。
本想对付一伙流民,有什么难的,偷偷摸进去杀掠一番,顺便纵火,趁乱撤走就是了,岂料出师不利,还没近大门就被对方发现了,这哪象是乌合之众啊,分明是一个戒备严密的军营,看来此行不轻松啊~。
“妈的!又是哪个孙子搅老子清梦!”骂归骂,叶星却多少有点振奋,天天枯燥的出操,实在没多大意思,来点实质性的才能校验成绩。
“启禀大人!匪盗夜袭!大约四、五百人。”
“好!就该轮老子建一回功!传令兵,立刻回报少爷,其余人随我迎敌!”叶星提枪前行。
“要不要通知武头领?”
“何须劳师动众,我叶星一部就能轻松拿下!”
营盘就驻扎在栅栏前,三百亲卫很快便占据了沿线,叶星正凑近观望情况,却听前方嘣嘣弓弦振响。
“隐蔽!”
咄咄咄!
亲卫倒下十多人,错非有栅栏阻隔,还要损失更多人。
叶星不禁腾起一肚子邪火,尚未交战,己方就率先出现伤亡,简直将少爷无往不利的威名丢尽了!说到底,还是自己不曾经历过独自指挥战斗,有点兴奋,也有点恍神,几乎冲昏了头脑,全然忘记少爷平日教诲,该死!
叶星飞快冷静下来:“弩机反击!”
在缺少火器的前提下,亲卫们普遍装备窝弩,不得不夸一句,魏忠贤这批窝弩确实是上等好货,力量大、射程远,寻常人拉不开弓,需用腰绊上弦,以亲卫们的蛮力,自然不在话下。
两军接阵,窝弩甚至比火器还称手,咻咻一阵劲射,有的箭矢甚至穿射第二人,贼人顷刻倒下一大片,哀号阵阵。
“流民势强,退!退!”贼首无奈下令撤退,前有栅栏阻路,彼此接触不上,纵使自家有泼天本事,也只能白白挨打。
“伤了我的人就想跑?!追!”盗匪可以轻贱自己人,但叶星对手下弟兄,却极为护短,哪容他们说走就走。
栅门大开,亲卫风风火火奔将出去。
“杀!”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敌方徒然返身搏杀,打算趁亲卫阵脚未稳,交接混战。
叶星寒芒一闪,这敢情好,亲卫军最不怕的就是对抗战。“方阵!”
经过平日严酷磨练,亲卫几乎条件反射的收缩作一团。“绞!”各队小旗长不待吩咐,自动指挥下属接战。
贼人收不住脚,不少人硬生生挂在矛杆上,两轮下去,放倒贼人四、五十。
叶星眼尖发现,贼人反应和身手尤为敏捷,不象普通土匪,倒象绿林大盗,叶星也不放在心上,一百个江湖草莽,抵不上一百个井然有序、配合默契的军人,马其顿方阵的犀利,可不是他们能够匹敌的。
“散开包围!”贼首气得直跳脚。
亲卫受敌牵引,散开追歼,方阵有点乱了,毕竟还是新近成军,不如老亲卫那般灵动,如果任由他们单打独斗,势必会增加伤亡。叶星急出一层白毛汗,几乎是慌不择言:“回来!集结!圆阵!”
亲卫醒过来,急忙收拢成一圈。
圆阵长矛插天,俨如一只刺猬,贼首顿时又抓瞎了。
叶星心头稍定,枪尖一指靠近岸边的贼匪:“移阵!”
矛阵由外往内,慢慢挤迫过去,靠海岸处的贼匪不由慌了神,他们是来偷袭的,大半人带快刀,连碰都碰不得对方,怎么打?机灵的欺圆阵移动慢,能溜就溜,反应不及的也不用跑了,他们身后,就是冻入骨髓的大海。
“投降!”三十几个贼匪跪在沙滩上。
叶星脸色松了下来:“分出一队人,擒下俘虏!”
亲卫正待动作,突然,远处火光疾闪。
砰砰砰砰!
数颗炮弹飞矢而至,其中三颗命中圆阵。
“哇!”
几名亲卫当即残肢断骨,血水溅了附近队友一身,所幸这处是海滩沙地,实心弹跳不起来,否则伤亡肯定不仅如此。
叶星深知火铳的威力,非血肉之躯可以抵挡,真怕手下经受不住恐惧,一哄而散,回头望望,令他欣慰的是,亲卫军虽然稍显怯意,却无人动摇阵形,平常灌输给他们的,便是黄麻皮和麻绳的道理,人人都明白拧成一团的力量。
少爷的强军手段,硬是要得!
然而贼人居然带有火铳,局势非常不利于己方,叶星心脏不免一阵发紧:“散阵!”
亲卫略为迟滞,便迅速分成散兵阵,起码这样不至于被人一锅端去。
“贼匪听着!本官福宁知州沈三祝,尔等速速放下武器就擒!本官可斟情判罚,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猛不丁听到这话,叶星登时愕愣,剿匪?这分明是攻击我们流民寨,再看那位贼首,也是一副惊骇表情,叶星旋之醒悟过来,敌我双方怕是都着了道了,渔翁竟是官兵。
紧接着,码头边重重瘴雾被撕开,显出四艘五百料海沧战船,船舷侧均是黝黑森然的炮口,甲板上官旗猎猎、刀枪林立,而宁德县城方向,也忽地燃起无数火把,映亮了半边天空,马嘶踵步声中,正缓慢逼过来,粗略算算,明军起码有两、三千人。
“岸边所有人放下武器,否则马上开炮!”船上有人大声喝叱。
叶星大声道:“官爷是否弄错了,匪盗在那边,我等俱是楚庄流民!”
“你当本官好欺蒙吗?流民聚众,自罹锋刃,那就是流寇!”官字两张口,什么话都由得他说了。
“叶头领,咱们拼吧?!”身旁一位头目,曾经的老亲卫,咬牙道:“少爷手下,没有乞命之军!”
每每回想尧山之时,楚峰义不屈节,诸亲卫舍生报效的场面,叶星就觉热气翻涌。是的,男子汉大丈夫,生当为豪杰,死亦为鬼雄,若惧一死,当初就不会选择投靠少爷了。叶星捏捏长枪,桀骜道:“也罢!咱们无缘追随少爷扬名立万,起码不枉......”
正在这时,营寨中马蹄急驰,打断了他的陈辞,接着,一名传令兵高呼:“少爷有令!所有庄丁放下武器,原地待命!”
“啊?”叶星满腔豪情忽而落到了空处,半晌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