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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45、压境

沈府这两天特别忙碌,民工进进出出,赶着清理和建造新的东厢房。

贼人并未入室,仅仅在墙外丢如薪火,烧掉东厢房,不过大白天纵火知州府邸,也着实够猖獗,偏偏那个时间段,城门未闭,让他们轻松逃了,令沈三祝幸运的是,密室里的东西完好无损。

绞尽脑汁思索数天,发现银票、地契等纸钞,搁哪都不踏实,最后,沈三祝派家丁去趟杭州,折成现银,运了两大船回来,埋于院中,并增招了不少护院家丁看着,才稍稍安心,至少贼人想搬走这么多财物,也要花点时间,但福宁卫可不是吃素的,管叫他们为财而亡。

“大人,不好了!!”只见管家惊慌失措跑进来。

沈三祝下意识的瞄瞄埋金的院子,寸土未动,心里才踏实。“慌什么!天塌了!”

管家咽咽唾液:“正是天塌下来了,据闻有大股不明身份的人,往福宁城开来,距离松城不足十里,金大人已经关闭城门,正等您过去商议呢。”

世道龋病,吏治糜乱,州、府辖区内偶有民变,是可以接受的,沈三祝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行了,备轿。”

沈三祝悠哉悠哉来到城楼,就见一脸肃然的金朝,正拿西洋千里镜观望远处情况。

有啥好紧张的,咱们长溪城池,堪称一州雄城,砌石为基,以砖为墙,高两丈四,厚一丈四,并筑月城、城垛、城楼、窝铺等,别说是暴民,即便当年凶残的倭寇来了,也同样没辙。

沈三祝迈官字步靠近。“金大人看出什么来了?难道是倭寇犯境?”

金朝缓缓放下千里镜,眉头揉着一个川字。“本官可没见过这么多倭寇。”

“哦?本官瞧瞧?”沈三祝接过千里镜,戳眼一瞧,咯噔,心脏差点蹦出来,那是什么?延绵山包官道之中,尽是拎着竹尖、木刺的人,这这......这是暴民!“金大人,怎么暴民逼近我境内,现在才察觉?”

“不知道,怕是盗匪当中有得力师爷,先行破去我方的烽燧。”金朝虽然贪罔,却不是庸碌之辈。

沈三祝焦躁不安,再也没有那份闲心了。“暴民起码有四、五千众,金大人赶紧安排军士防御呀,咱们仗着墙高城坚,应该能等到援军来救。”

金朝被催促得生起无名邪火:“我就几百人,光城高有屁用,怎么防?!”

“蛤?!”沈三祝吓了一跳,回顾四周,城垛上就四百来人,要防近六、七里长的城池,无疑是捉襟见肘。“金,金大人,之前去宁德,不是还有二千吗?”

金朝悻悻道:“本卫人数额员从万历二十年起,就一直循例未变更过,五所共1526人,要拨军轮流把守8个水寨、21个烽燧,和宁德、福安两县,柘荣、桐山两镇,而且寒千户尚有250人未归,这么一摊下去,州城还剩几个兵?”

沈三祝差点晕厥,什么8个水寨、21个烽燧,都是屁话,水寨、烽燧和两堡,早就不驻兵了,只靠编佥民壮代守,而福安甚至没派千户驻扎,只当地治安全仗巡检司维持。“整个福宁卫、所,总兵额5600人,现在就剩这么丁点了?”金朝吃空饷,吃得也忒狠了。“那大金守御千户所呢?福宁守备司呢?”

“大金所倒是有804人,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它隶属福州,未必诚心帮咱们。守备司有浙营,土司兵和客兵1725人,可是前段时间,客兵回浙过年,本地土司兵刚调防三沙镇,一个人也用不上。沈大人有所不知,近年少有倭寇,朝廷为减轻地方负担,早已颁旨裁减兵员,我哪知道突然来了几千暴民,这事说起来,民不堪命,吏治方面好像也做得不够吧?”

这纯粹是扯皮,于事无补,毕竟还要依托他解围,沈三祝不得不暂且放软姿态:“那金大人说,如何是好?”

“让典史署的缉捕、巡逻、弓兵上城头,再编佥民壮做机兵,能撑一会是一会,我已经飞马上报福州,不日援兵即到。”

沈三祝真想破口大骂,想想现在不是争执的时候,只得悻悻下楼召人。

龙首山下便是福宁州城,一旦靠近,沿途就能闻到阵阵醉心松香,正德初年,官府率民在龙首山上种植松树数万株,走过路过,便是枝叶婆娑,松风飘香,因此,福宁州城别称也叫‘松城’。

稍时间,密集的人潮、插天的竹篙,黑压压开入州城卫眼中,队伍当头撑着一杆旗,上边绣有一个大大的‘楚’字。城防兵丁各自蠕动一下干枯的喉咙,妈呀,这么多人?!

金朝脸色难看起来,他好歹是位知兵的武将,底下的暴民,给人感觉很突兀,他们缓慢拖沓,却隐然有序,虽然良莠不齐,却斗志高昂。金朝只有一个结论:他们比边兵差,但比起大多数内地兵,可要强多了,福宁有难矣~。

暴民队伍抵达福宁州城,已经第五天。

古时讯息落后,再加上楚峰有意封锁消息,兵临城下,对方察觉也嫌晚了。

楚峰面无表情,遥望两里之外的嶒棱城池。“停。”

旗手忙摇动旗帜,打出旗语,暴民们见信而止,场面瞬间静默无声。

半晌,福宁城楼上轰轰响成一片,硝烟弥漫,末了,只有一、两颗铁弹丸骨碌碌的,有气无力滚至楚峰马蹄前,这顿杀威炮,实在不咋的。亲卫们扯扯脸皮,是藐视,也是讥讽。

这时,马蹄急促,侧面一人一马奔赴而来,探子利落翻身下地:“启禀少爷,童令部依令布置在城东,阻断长溪县与海疆一带往来。”

楚峰淡然道:“战飞呢?”

“战飞部已经做好准备,静等大人号令。”

“杨一景,你领一千民壮去给童令,协助他攻取烽火门水寨、大金城,沿途顺便拿下和松山、高罗、延亭三个巡检司,扣下所有船只,完成后亲卫换大明军旗,踞营驻扎,有外地船只靠岸,就说本地有民乱,暂时封关。”童令人比较粗,喜欢直来直往,这种细致活儿,还得由机灵点的杨一景帮忙操持。

“是。”杨一景应命而去。

片刻间,民壮分去一千,绕着城池,缓缓离去,接着远处尘烟滚滚,又赶来一队人马,仔细一辨,正是李莫如部,看他们肃整的队形,想来柘荣堡和桐山堡的战斗,并不激烈。

一名李莫如的随侍亲卫,匆匆下马打揖:“少爷,闽北一带已经拿下,现由萧满山布防,所部和一千民壮无一损伤。李总旗说用不着民壮了,他单带四百亲卫去取海疆三个巡检司,让小的先带流民与少爷会合。”

其实他们也想不到战斗会这么轻松,三千人攻打福安,有心算无心,自然没什么悬念,至于柘荣、桐山两堡,基本是编佥民壮,连巡检司都不如,大队压境,十数个机兵顶啥事,干脆就都望风而散了,而对付巡检司也轻松,一个司就八十、上百弓兵,千多人压境,哪可能有什么像样抵抗?这一路原本是攻取营寨的,最后却演变成了单纯行军,不能不令人啼笑皆非。

大明治下的军备,委实让人不敢恭维。

楚峰点点头:“带人下去修整吧,今晚有战事。”

“是!”

“黎建昌。”楚峰抬手比划方圆:“安排民壮,四百人一队,分成七个点围住州城,只留西门给城内人逃生,各队摆出进攻姿态,互为犄角,一方有事,左右驰援。”

“遵命!”

杨得功拱手道:“少爷,要不要小的吩咐民壮们打造云梯,以为攻城器具?”

楚峰却摇头:“不用。”

杨得功纳闷了,不是说有战事吗?

楚峰飘了他一眼:“你找几百个嗓门大的人来。”

“是!”杨得功调头而去。

墙头上,沈三祝面如土色,也包括刚刚征集来的一千虾兵蟹将。缉捕、弓兵、机兵,平常在州城里只是个怙势凌弱的主儿,如今大军来犯,顶什么事?就差没一屁股坐地上了。

也难怪他们害怕,流民和暴民就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流民随你欺凌,暴民却是一头噬犬,因为流民还有怀着些许希望,而暴民却已经到了置之于死地的境界,哪还讲什么仁义道德?过境就好比蝗虫,烧杀抢掠一样不少,惹恼了甚至屠城。

州城里有多少人能帮得上忙?常驻人口,连带老弱,了不起就一万出头,暴民可有四、五千人啊。

不一会儿,福宁城四周,传来阵阵喊话声。

“城里官民听好,我们是楚庄流民,不期流落宁德,只为找处安生所在,因官府不仁不义,借故敲诈,行剥肤锥髓之事,让咱们活不下去,所以才要起事,这次进攻长溪,只为除残去秽,替天行道,放粮赈灾,接济贫下,楚庄保证对城民秋毫不犯,若有谁侵扰民众,楚庄必惩首恶,希望无关的乡亲父老,勿助纣为虐,冷眼旁观即可......”

“......缴械不杀,投降免罪,城内兵丁首开城门者,赏银五千两,杀金朝、沈三祝者,赏银万两......”

“滚!”金朝一鞭子恨恨抽向身旁那几名用古怪眼神盯着自己的将佐。“下去协防!”

金朝和沈三祝惶惶不安起来,万恶啊,赏银万两,足以让所有人疯狂,何况没见过世面的小城市民?保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会被手下一刀砍了献敌呢,这会儿真是看谁谁都有鬼。

只能说,金朝、沈三祝平日对下属实在不怎么样。

以前楚峰与敌军大部分是突然交接,来不及使手段,这次优哉游哉的,便开始用计了,此举,大大软化和打击了城卫士气,特别是打不过可以投降保命,谁还会尽心用命呀?若不是旗官压制着,怕早有人开门降迎了吧。

“金大人,咱们不如用土填住城门吧,靠府内粮草,起码能撑三个月。”沈三祝除了谋利时精明,其余的平平无奇,能想到的法子仅此而已,换句话说,他若事事精明,就不会这么委屈地在福建最偏远的小州城当知州。

金朝回头询问手下:“探子可有消息回来?”

百户蔡岷抱拳道:“大人,城池三面被暴民封锁,只余西面,探子先也以为是对方布的陷阱,但一路探过去,直到福安界,真的没有半个暴民影子。”

贼人留下退路,无非是想诱使自己离开这墙高城坚的城池,要吗就是暴民来自宁德,过份的自信西面乃他们的地盘,不愁自己等人逃往宁德吧,要吗就是暴民兵力不足以同时进攻四门,又或许,暴民真的只掠夺府库,而不愿多造杀孽......

妈的,太多的可能性,让人焦头烂额。

走是不走?贼人虚虚实实,令金朝陷入两难之中。走吧,怕是走不远,在野地中伏,反而不如呆在州城里抵抗安全,可不走吧,又怕单靠州城的军民,撑不了多久,最后被堵死在瓮中。

甭管了,先防御再说,金朝下令:“蔡岷,找民壮用土堵住东、南、北三门,只留西门。”明知是计,也不得不留一道活门,以供求援和突围之用,封死四门,岂不等于封死了自己?

“卑职这就去办。”

“还有,西门城防换上自己人。”

“是。”

沈三祝犹豫再三,提出了建议:“既然留路要走,不如......咱们趁早从西面突围吧?”

金朝眼睛闪烁几下:“沈大人,弃城而逃,首官是要被砍头的。”

“假如咱们‘死’了呢?”

“那也要对方同意才行......我不如沈大人啊,还有个外甥养老,若要我舍了所有家当出走,倒不如拼了!”私心,居然让金朝骨气多了。

......

烽火门水寨,背靠松山,三面临海,只有一条40步宽的路直抵陆地。

万历二十年后改为烽火营,但当地人仍习惯于称呼它为烽火门,额员1017人,来自不同阵营,有卫、所、巡检司,能战者六百余人,剩下的为旗手、吹鼓手、郎中、健步、舵工等,还有帆缭、定、抬、斗等船工,而真正敢战的,就只有把总和他的亲随家丁五十几人。

烽火营离州城不过十二里,城里炮火一响,水寨就如雷贯耳,距离近得让人不及反应,但把总吴姜雄身系上命,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增援。

吴姜雄磨磨蹭蹭点了兵马,才慢吞吞的出了水寨,敢于围攻州城,岂是百十暴民能做到的?一千?三千?五千?吴姜雄回身望望自己那四、五百有气无力的士兵,不敢再想像,建立功勋就甭指望了,但求别被暴民连皮带肉吞掉才好,能拖就拖吧,最后去到州城,暴民已经撤退,自己也能平安无事的交差了。

行至松山路口,忽然一阵阴风刮来,吴姜雄不可制止地打了个哆嗦,心头涌起不祥感觉。

轰!

前、后山道和山坡上,呼地冒出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民壮,手执竹矛,将水寨兵丁团团围住,人人眼中,都冉着饥渴般的亢奋。

吴姜雄欲哭无泪,其余士兵脸色更是刷地白了,果真是什么不好就来什么,中伏了。

童令排众出列,瞪着牛眼,张飞似的震吼:“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一千五百民壮跟着齐声威吓。

坐下马匹惊厥人立起来,将吴姜雄掀翻下地。

明军的士气向来低落,兼且旗官不得人心,从来就不能使手下甘心用命,更何况这些半官半民的弓兵,越是非正式军队,作风越是糜烂,胆气甚至连勋绅的护院都不如,而今三面被围,一面临海,打又打不过,逃也无路逃,还有什么选择吗?

弓兵们面面相觑,当啷丢下兵器,纷纷跪下受降。“我等愿降。”

吴姜雄被家丁搀扶起来之际,败象已成,可是手下能降,自己不能降啊,否则州城的家人,是要遭株连的,罢了罢了,拼个美名,保全家平安吧。“拣起你们的武器!抗命者杀!”

咻咻咻!

四、五名正要去督军的家丁,当场被弓弩射死。降兵们一看不对劲,赶紧高举双手,自动奔向暴民阵营找庇护。

家丁无奈看着他们脱离控制,只能作罢。

对待顽抗分子,没啥好说的,童令大刀一指。“杀!”

亲卫和民壮擎起矛阵,一窝蜂涌上去,五十多名家丁根本招架不住,顷刻间被戳死,吴姜雄发狂地胡砍几刀,身中十几矛,最后不支倒毙。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到让童令窝憋。“收拾武装,看押人犯。”

亲卫和民壮依令押解降卒,拢集满地武器。

“所有降犯听着,脱下你们的衣裤......”

“好......好汉饶了咱吧,小的不好这口啊~。”

“哪口?!”

“断袖。”

童令顿时火大,一巴掌将他扇了个跟头:“格老子的!我只要军服,是要我杀了你们再扒,还是自己脱!”

“好汉息怒,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所有亲卫换装,随我前去诈烽火门的营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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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盲

机兵:临时编佥民壮为乡兵,雇佣性质。

典史署:掌管缉捕、巡逻、监狱和训练甲兵,领皂、壮、快三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