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阵距离前锋不过三里,不一会儿,福州左、中二卫便赶赴战场。
眼前的明军,叫洪先春火冒三丈。
那该死的蒋云翼支使士兵上前接阵,但对方一放火铳,部下就畏畏缩缩,趴窝在原地不敢露头,双方虽然交火了半晌,场面闹得沸沸扬扬,双方却没损伤几个兵,说是大战,不如说作秀多一点。
洪先春虎着脸:“传令,蒋云翼部退守阵前,火铳营出击!”
“是!”
稍后,火营千总,领炮兵400人,野战用神飞炮、灭虏炮五十多门,呈一字排开。
在南方,福州府火器最全,装备也犀利,都是因为备倭时留下的家底,且福州广通四海,任何外藩进贡的新式火器,也得经过福州地方,才上达朝廷,好东西那叫一个多,福宁州等地方装备,也不过是拣得些残羹剩菜罢了。
“各军瞄准......”
“听令......”
“放!”
砰砰砰!
密集的连天震响,阵前顿时一片白烟弥漫,六、七十弹丸铺天盖地洒向对方。
古大用双眼睚眦,厉声大吼:“隐蔽!”
哧溜,铁弹跳过,身旁一名护卫当即不见了半边身子,血飙古大用一身,接着嘭梆洞穿声,不少树干被砸断,猫在其后的兵士亦不能幸免,不是被撞跌,就是被直接命中,更多的是炸开的石砾流弹,一忽儿,楚军伤亡立现,四处尽是伤者噭啕和垂死喘息。
浦岭地质坚硬,非常有利于炮轰,一颗石弹,往往就能造成很大伤害。
楚军阵营稍乱,毕竟刚刚成军不久,大多是新人,还好楚庄的政策、军律管用,很好约束着众人的自觉性。古大用焦急望向传令兵:“武千总有什么命令!咱们难道干等着吃明军炮火吗?!”
突然轰隆响声传起,古大用打了个激灵,抬头望望天空,头顶上,至少五、六十发弹丸,呼啸着飞向敌阵,不用传令兵回答,古大用已经清楚武昌运的对策,自己这前锋军,就是诱惑敌人集阵用的,又或者引出敌人炮阵,加以摧毁。
“哇!”
石弹哗啦在明军炮阵里暴开,乒乒乓乓一阵散射,人仰马翻,兵员,火炮不是给掀翻,就是炮车轮子被毁,歪了半截失去功用,连护卫在火炮前阵的蒋云翼所部,也大受殃及,只见数颗力道比较弱的铁弹掉入阵中,骨碌骨碌地弹跳四、五下,顷刻犁出一条血路,哀哀声不绝于耳。
此时,本阵咚咚鼓点号令,这是要长矛出击的讯号,队伍中四名百户当即跃身而起障碍,威风煞气喝令。“长矛向前!”
“集成方阵!”
“不许乱!”
楚军士气大振,早已按捺不住建功立业的冲动,闻讯纷纷跃出障碍,一面匀速冲锋,一面各自归伍,众人如蚁附膻般,片刻间便集聚成一团方阵,正是楚军惯用的长矛阵,横列百人,分四纵,恰恰填塞住百来米宽的谷道。
明军仍在收拾残局,一瞧贼人龇牙咧嘴恶狠狠奔杀过来,不少士兵纷纷后挤,特别是蒋云翼所部,他们连吃败仗,伤亡虽不算重,但微弱的心志,已不堪承担那一幕幕血肉淋漓的场景,索性撒腿就跑,让乱糟糟的局面更加不堪。
“不许乱!集合!”仗剑砍了两名乱军,也无法约束本部,蒋云翼头大如斗。
敌我双方阵地间隔一里地,转瞬即至。
森森的长矛阵,一经触碰,不及退后的明军,成片的被收割性命。
福州三卫之中,有强军吗?有!但不是他蒋云翼所部,即便有强军,也抵不住长矛战阵的剥戮,前锋军已经胆颤心寒,有的士兵开始挥刀砍杀阻拦在自己身后的同伴,亡命回窜。
突然,身后火铳暴响,蒋云翼疾疾转头回望,惊愕发现,左军的火铳队,正冲自己人放枪,他们显然是充当着督军之职,又或者不让他们这些乱军冲撞本阵。
噼噼啪啪!
“啊!”
“孙子养的,真要绝我们退路!”第二轮排枪,又将蒋云翼所部削薄了一层,前有虎狼,后有督师,他们夹在当中不断被蚕食,心中惶恐胆惧,哪里还能成军?于是一轰而散,往两边缓坡逃窜。
不一刻,蒋云翼三百残余,奔上了‘V’字形山道两面的缓坡,死活不管了,将阵地让出来,令脆弱的火铳队直接面对了楚军。
古大用丝毫不迟疑:“杀!”
“杀!!”众楚军轰然应和,杀声震天,四百人喊出了千军气势。
楚军小步慢跑,维持着方阵,此时距离对方火铳营,已不足三十步。
明军火铳营将佐蓝有青,心头一凛。“放!”
砰砰砰砰!
队伍当头的古大用,身子如遭重击,打了个踉跄,情知自己受伤,斜眼望去,楚军前排倒下了三十多人,其中也有不少人中弹后,但是只要轻伤或不损及性命,尚能动作的,仍咬牙硬挺着前进。
“楚军威武!”
“楚军威武!!”
没听到鸣金收兵的命令,楚军绝不停止前进步伐,死有两种,一种是临阵脱逃,屈辱的死在自己人的刀口下,一种是豪烈的战死沙场。楚庄人的选择,既单一又实际,无一个人停滞。
距离二十步,蓝有青惊怵得没了方寸:“放!放!”
第四排鸟枪队匆匆上前,连瞄准程序都来不及做全。
噼里啪啦,楚军再度扑倒五十余人。
明军的第四排鸟枪,施放得参差不齐,明显军心已经慌乱,特别是看见那一大片寒光渗人的矛尖,每个人都肌肉发紧,背脊拔凉拔凉的。
一阵排枪,只放倒五十多人,主要是明军训练不足,有些士兵甚至还来不及放枪,也不得不遵照次序退后换人。二是无法体会三段击的精髓,如果说他们列成四个纵队或者五个纵队,可以够做到不间断攻击,那么,他们彼此站立的位置间隔太稀疏,就是弊病所在了,即便进退有度,也不能做到密集火力。
往常不管是暴民还是土匪,鲜少有吃得住几轮排枪的,可眼前这支楚军,却远远超出了洪先春的预料。“月牙镋!快快!换下鸟枪!”
要说明军的应对,还算是些章法的,可是上令下达,却迟迟不能贯彻全军,再快也快不过锐进的楚军,没等月牙镋上来,转眼之间,两方已轰然接壤。近战鸟枪哪里是长矛对手,稀里哗啦被戳翻一地,士兵临死凄厉的长嚎,揪得洪先春心头发紧。
砰!
小七身子顿了顿,肩胛泛出鲜血,然而再怎么红,也不如他眼中的赤色,果然,人是不再害怕了。“呀!”手臂一挺,哧!长矛骇人地直贯那名放黑枪的明军,并穿刺了身后的第二名敌人,若非他几近癫狂,平时根本施展不出这种爆发力。
楚军凌而不乱,长矛一伸一缩,无数明军,战况一面倒向楚军,那场面不叫拼杀,叫屠杀!
“武千总,用不了多大会儿,明军肯定要败。”
武昌运深蹙眉宇,轻轻摇头:“未必,我也不清楚那月牙镋厉害与否,何况他们的骑兵还未现身,少爷说过,骑兵运用得法,还是可以克制长矛阵的,火炮装填好了吗?”
“准备好了,千总,这次要轰哪里?”
“打得到敌人中军吗?”
“......敌中军远在两里之外,只有十门威远炮能够得着。”
“轰。”
“是!”
乱糟糟中,月牙镋队好不容易换下了火枪队,至于逃不掉的同伙,便由得他们死活了。
明军数千之众,势头还算旺盛,除此以外,福州地处国之海疆,他们也当得起半个边兵,福州曾涌现数位抗倭名将,前有俞大猷,后有戚继光等,选将练兵,时刻备倭,往者已矣,但他们遗留下来的地方营伍,都颇有几分戾悍之气。
月牙镋,全名齿翼月牙镋,明军制式武器,长一丈余,长短介于枪和矛之间,形似马叉,上有利刃,两面出锋,是种很好的防御长兵器,当年戚继光对付倭寇用的狼筅,依稀有它的影子。
月牙镋确实能够克制长矛,镋身旋转,月牙呼地拍歪长矛,而后枪头锐进,直刺对手。
“呃!”
小七左手死死抓住刺入自己胸膛的镋尖,敌官兵使劲拔了拔,却抽不出镋耙,顿时方寸大乱,未及反应,小七右手如有神力,单臂抬矛,噗地,一矛穿透对方小腹。
“啊~!!”那名官兵缓缓跪地,表情惊惧且扭曲,不甘地盯着抹入自己腹部的长矛,再也不管外间如何震天厮杀,只顾品味那临死前的撕心疼痛。
小七仰面倒下,犹大口呼吸,努力瞪大困乏的双眼,直视蔚蓝天空,今天本该是个农忙的好日子,然而贼老天不遂人愿,不得不纠葛于杀人和被杀的境地......尘归尘,土归土,起码少爷会抚恤老母妻儿,保她们一生无忧,这个结局也不错,解脱了......
战法有序、作风强悍、心志坚韧,这怎么会是暴民,分明是一支强军,接战不过半个时辰,明军失去了火炮营,一支满额火绳枪队转眼半残,现在镋耙队也快撑不下去了,失策,失策!洪先春气郁攻心,长一智之前,吃的这一堑差点令他吐血。
“都司大人,卑职愿带骑兵破贼!”赵于忠抱拳请命。
这位右军千户荫袭父辈职位,哪里知兵?在狭隘的坡道上用骑兵?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简直是白痴!洪先春黑着脸道:“山谷两面俱是坡渠,马匹速度受阻,起不了作用,传令,火箭营压阵,佛郎机营准备!”
嘭嘭闷响,对面山腰白烟遽起,十来黑点划空袭来。
“大人小心!”亲兵一拥而上,团团围实洪先春。
都指挥佥事张秉文的坐骑被撕掉一条腿,人也当堂栽地上,附近又一颗石弹爆开,战马受伤、受惊,纷纷狂躁人立,经历、知事等文官更加不堪,纷纷落马摔了个灰头土脸,铁弹弹跳之处,中军死伤甚重,场面一片混乱。
洪先春气急败坏:“佛郎机!炮轰长矛阵!”贼匪才寥寥数百人,四千官兵居然举步维艰,真是天大笑话!
参将赵廷元不忍:“洪大人,前方还有将士在混战......”
“混个屁!你看看他们的样子,象是在混战吗?!”
说混战只是好听点儿说辞罢了,此时镋耙队急剧萎缩,早就不能撄贼人锋芒,落败已成定局。
兵种相克是一个道理,但兵员素质却是根本道理,镋耙队并没有洪先春想像中的狠劲,而他们与长矛阵接壤的时间,不过才一刻钟,忒令洪先春羞愧,这些僝弱的士卒,就是自己的手下吗?!
我即使有三头六臂,奈何手下将熊、兵熊,如何回天?
为今之计,只有以命换命,倒要看看贼匪还有多少人命可以填。
洪先春正待下令,不妨都指挥同知焦急请命:“大人,前番督军,射杀蒋云翼所部,虽说遵了军令,可终归是结了怨,倘若再误伤兵将,恐怕军士会离心哗变啊......”
也是,中军未失,事情不能做得太绝,洪先春口头一软:“命佛郎机攻击敌阵后方,尽量避免误伤我军。”
“是。”
赵廷元暗暗嗤鼻,这样带兵,简直自坏长城,如果不是总兵大人安排我当参议,我才懒得掺合这狗屁驴骚的事。
三号佛郎机,长五尺,车载,野战用,弹丸重五两,射程三、四百步,也因为射程短,才没被第一阵拉上去对轰,而得以保留,明军二营中,尚有七、八十门。
“放!”
轰!
整个山谷抖动,漫天弹丸呼啸的声音,使人头皮发麻,刹那间,倾泻于敌我双方主战场上。
楚军长矛阵后方,顿时尘烟翻簸,血肉飞溅,炮火顷刻间夺去数十条性命,几颗石弹亦无可避免的落入明军阵里,噼啪地四下弹射,场内人仰马翻,真个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两方都不讨好。
“章小旗死!试小旗郭林补!”
“李总旗死!试总旗古大用补!”
前一刻同伴的音容笑貌还无比清晰,下一刻就成为一具冰冷陈尸,战斗惨烈,不断有旗官殒命,也不断有后者替补。
远处山腰上的武昌运,心头泣血:“传令!鸣金收兵,所有人退防第二线。”
随军知事童生毕云际,表情为之一滞:“千总!或许再坚持坚持......”
武昌运决意道:“亲军子弟是楚庄根本,个个训练不易,不能白在这拼光拼绝,执行吧。”
咣咣咣......
长矛队后军作前军,如潮退去。
明军压力大减,有些兵士很干脆一屁股软在地下,直抽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