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婶躺在土炕上,肚子像扣着一个洗脸盆。这病,中医叫鼓病,吃麦不吃秋。邻居二珍他爹就是害这病走的。眼看着田里的玉米一天天长高,六婶心里清楚,自己的劫数要到了。
六叔叹口气说,让孩子抬你去医院。六婶呆滞的眼神闪了一下,又变得僵硬了。六婶说,我这病是看不好的,别糟蹋钱了,留着,你们还要过日子呢。
六叔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了。
他爹,你说,难道就真的应了大瞎子的话?大瞎子的话像山一样,在我心里压了三十年。我不服气啊,我才五十岁。泪珠在六婶眼里闪一下,又闪一下。
别信那一套,多半辈子了咱都不信。六叔俯下身子给六婶掖掖被角,安慰她说,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在元城民间,男女订婚要找人看看属相是否相合。六婶和六叔是同学,自由恋爱,双方父母不同意。耐不住六婶死缠硬磨,六婶的爹只好拿着六婶和六叔的生辰八字来找大瞎子。大瞎子翻了几下没有瞳仁的白眼说,女大男一岁,相克,这叫女大一,不成妻。六婶的爹又问,如果他们硬是要成亲呢?大瞎子把头一扭说,男属鸡,女属猴,这叫鸡配猴,难白头。不能白头到老。
从大瞎子家里出来,六婶的爹跟六婶说,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没想到六婶的脾气犟。六婶说,我才不信那一套,只要我愿意,宁肯少活几十年。你把我许配给我不愿嫁的人,心里酸楚一辈子,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真是儿女大了不由爷。六婶的爹长叹一声,摇头而去。
结婚那天,六婶跟六叔说,咱们一定要白头到老,活给他们看。
话虽这样说,大瞎子的话像一块驱不散的阴霾,笼罩在六婶心头。
如今再把大瞎子的话翻出来,六婶心里倒觉着轻松了。六婶说,他爹,死就死吧,我也想开了。我跟你一个被窝睡了三十年,恩恩爱爱,也该知足了。我走后最放心不下的是你,你别委屈自己,趁自己年轻,再找一个对你好的女人,日子长着呢。六叔一听,抱着六婶呜呜哭。
六婶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说,有件事情瞒着你,好多年了,不说出来是块心病,我走了也不得安生。但是我说出来你不要生气啊。六叔噙着眼泪点点头。六婶喘口气,好像是积攒了一下力气说,那一年你去山里挖煤,半年没回来,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家,夜长难熬啊,没守住妇道。
六叔心里一颤,像被蝎子蛰了一下。
六婶的声音有气无力了,你能原谅我吗?
六叔揉着眼睛说,我能我能。六婶听了,微微一笑,他爹,这辈子跟了你,不后悔,下辈子咱们还做夫妻。顿了顿,六婶忽然说,我想喝粥了。
六叔忙不迭地熬了两碗小米粥端来,黏黏的,还煮了一把红枣在里面。六婶一口气全喝了,过几天,脸色红润起来。
玉米成熟的时候,六婶能站起来了,肚子越来越小。好多人都说是个奇迹。六叔把田里的新玉米掰下来磨成粉,熬成粥,六婶喝一口,脸上绽开一朵花。六婶说,不该信大瞎子的鬼话。
这些天,六叔的心里阴沉沉的。六叔说,你把心里话都告诉我了,我也不瞒你,那一年去山里挖煤,我和一个小寡妇相好。
六婶又病倒了。没几天,已经喝不下一口水。
六叔像是屁股下扎了刺一样,他问六婶,那个男的到底是谁?六婶不说话。再问,六婶身上已经冰凉了。
邻居们都说六婶要强,硬是坚持到吃了新玉米面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