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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番外一 月在浅处明

这日是党静规定的家庭日,顾辰东刚从四川回来,难得有了一段比较长的假日,在部队他得服从组织安排,到了家里他更得老老实实地听自己媳妇儿的。党静说了,除特殊任务时期,不然只要他人在北京,每周末都得抽一天时间作为家庭日,目的不是为了陪她,而是陪儿子。顾卫宁小朋友已经四岁多了,在幼稚园里大多是女老师,回到家也常和妈妈呆在一起,顾辰东这个做爸爸的必须担负起重要的角色,以避免堂堂小男子汉从小就缺乏阳刚之气,角色认知产生重大错误。

顾卫宁,小名小东子,最近最感兴趣的事情有两样,第一样就是小叔叔从四川带回来的“洋娃娃”顾乔乔,第二么就是最近老师刚刚教给他们的沙画。这两天顾辰西出院,顾乔乔就被接回去了,顾卫宁撒泼耍赖也没把乔乔留下来,只得自己默默地玩沙画。顾辰东知道儿子心情不好,趁着家庭日,特地陪他一起玩沙画。

“儿子,你画的这是什么?”顾辰东跟着儿子一起坐在地板上,看他趴在那,用手在一堆沙子里抓来抓去,也不知道要抓出个啥。

顾卫宁转过头来看了眼自己爸爸,小嘴还翘了翘,然后又转过头去,小心翼翼地扒拉着手上的沙子,幽幽地说了句:“我在画乔乔……”

声音里还带点幽怨,那样子可把顾辰东给逗乐了,在他那小屁股上拍了下,正好党静拿着水果进来。

“你们爷俩干吗呢?都趴地上做什么?”幸好了昨天保姆回去之前让把地给擦了一遍,这爷俩在一起就喜欢满地打滚。

顾辰东看见她笑咪咪地走进来,忙直起身子,伸手接过她手上的托盘,指指还趴着的顾卫宁:“我陪你儿子一起想姑娘呢!”

党静显然没听明白,一脸疑惑地看着顾辰东,顾辰东却一脸乐得不行的样子,正想给他媳妇解释解释,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他笑着转身去接电话,党静也没管他,蹲下去看儿子。

顾辰东一边从口袋里拿电话一边朝阳台外面走,回头看了眼,看到党静正在手把手地教儿子,嘴上的笑意不减。走到阳台上,看了看手机屏幕,是一串号码,可就是这串没有身份显示的号码,却让他着实愣了愣。

这个号码有多少年没出现在他的手机上了?他没去真正计算过,他只记得他买第一个手机,在手机上输进的第一个号码,就是这串数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换过号码,也换过手机,后来再也没在自己的通讯录中输入过这串数字,不是刻意,只是他知道很多事都如同这串数字一般应该随着时间一起过去,可经年之后的今天,他的大脑对于这串数字却依然能够有最直接的条件反射。

“喂。”

“顾辰东,我是简洁。”

顾辰东记得,那是一九九七年夏天的一个夜晚,香港回归举国同庆,大院里的广播从早上七点就开始实况播报解放军驻港部队进驻香港的情况,背景音乐里的国歌声和香港街头市民被采访时生硬的普通话里透出那股由衷的兴奋,都成了那个夏天里顾辰东忘不了的记忆。

晚上的时候大院里的家家户户都跟过春节似的,不管老人孩子都没睡觉,学校第二天也不上课,大家都等着电视里即将举行的政权交接仪式。外面的大广播还在报着,家里面几个弟弟妹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知道今天的意义,就觉得热闹,在院子和客厅里跑来跑去,辰西因为跑得快了磕到了桌子,直冒鼻血,大人们一阵手忙脚乱,顾北在边上笑话他,说要是他哭的话明天就去告诉夏楠。顾辰东看着这一切无声地笑了笑。

明年就要高三,这可能是他在家的最后一个夏天了。爷爷和父亲都找他谈过,他是顾家的长房长孙,是这辈人的头,从小大人们就告诉他,东子,他们可都看着你呢,你得起个好头。他也的的确确没让任何人失望,可这一刻他却突然有些迷惑了,父亲建议他去报考军校,爷爷给了他两个选择,上国内的国防科大,或者去国外念皇家军校。其实无论选哪个,他知道他的路是早就定好了的,也许他取得成就的道路可以比别人简捷很多,可他也同时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走到老宅最顶层的阁楼,打开门,打开灯,看到满室的杂物,他将一些东西搬开,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一个黑色的长筒包,他费力的把它拿出来,包很沉,他拍了拍上面的积灰,然后挎上肩头。说实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在今天把它又重新拿出来,只是这一刻他很想走出这个家门,让自己去看看他向往已久的景色。

他背着挎包走到大院西边的一个大草坪上,平时常常有孩子在这里踢球,可现在已过了晚上的十一点,这块草坪安静得就像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一般。顾辰东将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然后架起来,这是那个年代里很少能见到的高倍望远镜,能远观到宇宙中各种星球的样貌,顾辰东记得小的时候他几乎每天睡觉前都要看一看,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片风景已不再属于他。

他细心地用擦镜布将镜头擦干净,然后装架好,低头调试着位置,夏夜的星空有着让人难以想象的景致,那种美来自宇宙,让人无法用言语形容,犹如浩瀚的太空,而你置身其中,这一切都等着你去发觉,这种美慑人心魄,让人着迷。

“你在看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草坪上,打破了顾辰东沉浸的世界,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女孩朝他走来,夏夜的风吹在她过膝的百折裙上,掀起一个柔软的角度。他认得她,她叫简洁,比他小一岁,她有个弟弟叫简默,经常来他们家找辰西。

“你在看什么呀?”

简洁越走越近,见他没什么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就上前把头探过去,好奇地用一只眼睛去看他的望远镜。

“喂!这是什么?是星星吗?”她低头就着他的手抢了他的望远镜,因为身高比他矮很多,和他调好的望远镜高度不符,她的脚还踮在草坪上,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帆布鞋。

“恩,是星星。”他很无奈地让出身子给她看,心里却没什么埋怨。

“你喜欢看星星?”简洁突然转过头来,他退得并不开,她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顾辰东突然觉得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无比明亮,就像被他抱进怀里的两颗最亮的星星。

“呃……恩……是啊……”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恩恩啊啊地回了一句,可头却不忍转开,一直看着她的眼睛。

“呵呵呵……”简洁突然笑起来,站正了身子,“你经常来这看星星吗?以后我能不能也来看?”

那天晚上星空闪耀,十二点的钟声一过,香港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大院门口的警卫员放起了大礼花,草坪的上空,突然满天星辰,简洁的笑声和那星空融合在一起,沉淀在顾辰东心口的某个角落。

后来他们说了什么,顾辰东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高二暑假开始他就有了一个习惯,吃过晚饭就拿着他的望远镜去草坪看星星,大部分时候简洁都会来,有时候她如果不来,他就自己一个人看。

直到很后面的时候,简洁才告诉他,其实她并不喜欢看星星,她喜欢看月亮,顾辰东问她为什么,她说月亮看似温和其实凉薄,难道你不觉得月光照在身上都是清冷的吗?

他的生日在正月里,高三那年的生日他正满十八岁,长辈们给了不少“成人礼”,那个年代的手机是奢侈品,可他却用所有的积蓄买了两部手机,两部手机的通讯录里都只有对方的号码,每个数字都是他亲手按进去的,然后他把其中一部送给了简洁。他记得简洁拿到手机时,脸红仆仆的,冬日的阳光不似月光清冷,暖暖地照得两人都满心欢喜。就是在那一刻,他决定了,他有他的梦想,不是什么国防大学,不是什么皇家军校,而是那漫天的星斗,和这个陪他一起站在星空下的女孩。

只是他没有想到,当他信誓旦旦地向父亲提出自己的想法,努力为自己争取未来的那一刻,这个他以为会一直陪他看星星的女孩,却突然来找他,然后他听到她说:“顾辰东,我决定去美国念法律了。”

法律?法律是个P!当时,他的心里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你就为了个狗P法律要去美国,然后放弃我?简洁却毫不犹豫地对他点头,即使后来她却没有真的去美国。他是顾辰东,而且那个时候的他也只是十八岁的顾辰东,他不懂,他有很多都还没来得及懂。于是他愤然地选择了出国念军校,他后来想也许当时只要给他一个去处在简洁去美国前离开北京,让他觉得不是自己被她丢弃了,那么不管那个地方是哪里,他都会去的。

“喂?”

“我在听,找我有事吗?简洁。”

“我想跟你见一面。”

“……好。”

其实后来顾辰东也在各种场合与简洁碰过面,只是谁都没有再谈起过往,他完全猜得到简洁在这个时候找他是因为什么,简修明已经被起诉,这个案子从任何角度讲都没得打,简家二房就此被抄得不留片纸,大房那边愿意来问一问管一管的也就简洁了。简洁没有怎么挑选地方,就在一个茶室里和顾辰东见面,她的要求也很简单,帮她想办法把简思尔送出国,之后的事她会自己解决。

顾辰东看着坐在他面前的简洁,一身阿玛尼的套装,职业律师的打扮,全然让人想不起那个白裙飘飘的少女。其实他应该明白的,也许很多人都不知道,简洁其实并不是简修政的女儿,她的亲生父亲是简修明。只因为当年简家老大和妻子多年未孕,而老二简修明却已经有了个四岁的女儿,简家的老爷子老太太生怕老大膝下无所出,又想听人说“养儿得儿”,于是在简老爷子做主下,当年已经四岁简洁就被过继给了自己的大伯。谁都没在意,其实四岁的孩子已经有了鲜明的记忆。

简修明的妻子蒋宛是个聪明人,虽心里也有不舍,孩子怀胎十月,生下来也已经养到了四岁,但,别看老太太对这孩子喜欢得紧,可这毕竟是个女孩。简家这样的家世,还是要生了儿子才有分量的。况且大伯比自己的丈夫早入仕几年,如今老爷子在法政界的威望多已被他占了去,在总检察院平步青云,虽然现在大嫂无所出,但难保后面会怎么样。最近上头又似乎有风声,丈夫简修明的调令就要下来了,多半是要调任驻外使馆法律顾问,这样一来很容易就人走茶凉,把孩子过继过去,怎么着这孩子已经四岁了,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不可能抹去的,不管以后大伯会不会再有孩子,这个人情也总是在了,老爷子那边也领了这份情。左算右算,不算吃亏。

于是,简洁在四岁那年被过继给了大伯简修政,原来的大伯、大伯母变成了爸爸妈妈,自己的爸爸妈妈却变成了叔叔婶婶。四岁的孩子总是忘记新的称呼,却在大人们严格的纠正下一次次地改正。到了晚上要跟着大伯回家,一开始她总是哭闹,还偷偷地跑回原来的家,但一次次的失败,“叔叔婶婶”一次次严厉的批评“遣返”,让她慢慢地接受了现实。

一年后,正如简老爷子所愿,简修政的妻子章敏馨怀上了孩子,这可把简修政高兴坏了,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了这个喜讯,简家原本的严肃气氛在那天似乎也突然变了样,因为章敏馨肚子里的那个才是简家真正的长子嫡孙啊!

其实,简洁心里很清楚,大伯一家一直对自己不错,章敏馨知道一个四岁的孩子不是四个月的娃娃,她有思维也有记忆,所以她从没逼迫过简洁一定要把自己当成亲生母亲,对她也一直客客气气。虽然后来简默出生了,很多事情上章敏馨也从来没有偏袒过自己的儿子,就算儿时的简洁有些什么不懂事的地方,她也总是温和地告诉她应该怎么样,绝不训斥,简洁努力回忆起来,她在大伯家生活了近二十年,可却没有听过一句骂声,到是简默经常触怒简修政。

可是这个世上又有几个孩子是从来没听过爸妈的骂声的呢?

简洁记得自己曾经很喜欢画画,可是后来却因为大伯在她生日的时候送给了她一架钢琴,章敏馨也说女孩子学钢琴好,于是她变得喜欢上了钢琴。这么多年来,只有简老太太去世之前拉着她的手说过一句:“丫头,委屈你了!”

是啊,怎么不委屈呢?

章敏馨对她客气,是因为她出生大家,章家在军界的影响绝不逊于顾、贺两家,章老将军从小就教他的子女有容乃大。慢慢长大了简洁才想明白,当年她过继给简修政,其间最难堪的应该就是章敏馨了,可她却能这么大度地接受她,甚至在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也没给她看过任何脸色,那么除了吞下这所有的委屈,接受这一切的客气她还能怎么样呢?

蒋宛对她舍弃,是看清了她女儿家的本质,谁想到后来再怀孕却又是一个女儿,再后来简修明出国后在国外那段事更成了他们夫妻俩的心结。可以说这近二十年来,从简洁离开那个家以后,蒋宛就再无暇顾及过她了。所以,她的委屈无处倾诉,更不能倾诉。

她没有过任性的童年,叛逆的青春,在她的弟弟妹妹们任意挥洒的时候,在周围的那些高干子弟被人捧着混迹在声色犬马中的时候,她却只是一个观望的旁观者,身在其中,却不得其门。这一切都是那时的简洁亲口告诉顾辰东的,可她最终却还是选择了那个家,她的存在好象从始自终都是为了那个家族,直到这一刻她的亲身父母以身入牢狱,她想要帮助自己的亲生妹妹,可她唯一能做的竟是用尽自己的底线来找顾辰东。

“我可以帮你。”

简洁抬头看他,扯了扯嘴角,那笑不知是因为他给的这个答案亦或是为了别的什么:“谢谢!”

晚上回到家里,儿子还是在跟他的沙画奋战,党静前两天就把保姆支回去了几天,现下自己在厨房里做着晚饭。顾辰东到房里换了衣服,才走到阳台上,外面的天色已暗,他从烟盒里拿出了一盒烟,靠着阳台栏杆抽烟。

一支烟燃尽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来看天,多年前他就已经将自己的望远镜束之高阁,如今一看这星空,却突然想到曾经某个夜晚某个人念给他听的那两句诗:楼头夜半风吹断,月在浮云浅处明。

一阵夜风吹来,听到党静在里面叫他,该进去吃饭了,他应声将烟头掐灭,走进屋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将妻子抱入怀里,突然问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党静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笑了笑说:“当然记得啊,那天晚上在一个草坪上,我看到有个人一直抬着头不知道看什么,就好奇地问他‘你在看什么呀?’”

“恩……”顾辰东闭着眼睛也笑了,眼前好象还能看到那天夜晚的场景,没有星星的夜空中一弯新月,“当时的你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裙,就像个从天而降的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