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奎是因为体弱多病才来卫校学医的。
那时的老奎,瘦骨嶙峋,说话像猫,走路如挪,双肩平端,两手下垂,一步一步往前迈,没有一点精气神儿。
老奎,姓高,名兴奎,名字虽然魁梧,有气势,但却长得一副林黛玉的身子。因此,我们反其义而称之,用“老奎”二字讽刺他的弱小。
老奎很少和我们到校园外抛头露面。每当我们邀请老奎外出散步,老奎总是嚷着:“外面有风呵!”我们不知道老奎为什么对风这么敏感?遂强行“绑架”上老奎走出校园。谁知老奎回来后,一迭声嚷着头痛,被子蒙住头睡了几天。时间一长,我们都知道老奎怕风,再逢老奎出门,我们就跟在后面鹦鹉学舌:“老奎,外面有风呵!”
老奎正儿八经成了80年代的林黛玉。
老奎成天待在校园里,厕所——餐厅——寝室——课堂——四点组成一个平面图。
生活在这个平面图中的老奎是很痛苦的。这一点,我们从老奎萎靡的神情可以找到答案。老老奎美其名目来上学,但听课的时间总没有头痛的时间多。只要有丁点儿风吹草动,老奎就嚷着头痛,犹如一只怕冷的猫,钻进被窝里几天闷头不出。哪天老奎的桌位空缺了,不用问,到寝室里,准能从被褥里拽出老奎。在这之前,老奎曾跑过很多医院,看了很多名医,中药西药全用遍,从没达到立竿见影之功效。老奎为此忧心忡忡,成天浸泡在悒悒不乐中,成了一只苦瓜。
老奎毅然决然来学医,就是待学业有成后,自己拯救自己,然后开一爿诊所,挣一碗饭吃。
卫校的第二年,我们开设了中医课。那时我们所学的专业是西医,中医不在主要课程内,只是只鳞片爪的了解。每逢迂腐的中医老师站在讲台上,苦口婆心、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地授课时,讲台下的同学们,有的看小说杂志,有的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还有的女生公然把毛衣带到课堂上,不厌其烦地编织。只有老奎听得特别认真。因为忒瘦,恁大的俩眼睛,盯在黑板上,像铜铃。
老奎在课堂上专心致志,走出教室更不放松自己。每当中医老师刚讲毕一个穴位,老奎回到寝室,就开始在自己身上练习针灸。有一次,因为没有掌握好操作方法,银针刚刚刺进去,老奎就面色苍白,呼吸加快,冷汗淋漓,晕厥过去。幸亏同学们发现及时,拔出银针,老奎才幸免一难!
老奎想用中医治病的美梦破灭了。
从此,老奎又开始练习跑步。每天凌晨,皓月西斜,寒星点缀,老奎就像一只孤雁,穿行在城市的楼群里,带动满街的狗吠。
老奎跑完步回来,同学们还漂泊在梦的河流里。老奎就蹑手蹑脚,谨慎小心,生怕惊醒了正在酣然入梦的同学们。但每次越是小心,越是弄出声响,惊醒了同学,于是就遭到众人的“讨伐”,戏谑道:“老奎,你把自己的小命看得还怪认真哩!我们都躺在热哄哄的被窝里,你却跑出去迎风受冻.也不说头痛了。”
插科打哏的次数多了,老奎跑步的积极性也就小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暴十寒,后来索性不再练习跑步。
老奎又改作拉单杠。每当夜阑人静,同学们都沉浸在甜甜的梦乡中,只有一个床位空着。你查查人数,找到操场,那孤零零吊在单杠上的,正是老奎。
老奎拉单杠很费力。面对两米多高的单杠,矮小孱弱的老奎,弹跳能力太差了,往往只能顺着杠架攀上去,一下一下向上引伸。老奎每攀上去一次,实在太不容易,每每把自己吊在上面,累得气喘吁吁。
就在这时,老奎和我的关系更进一层。人海茫茫,朋友好找,知音难觅。老奎知道我也爱搞锻炼,并且还知道我会三拳两脚。每当晚自习的钟声刚刚敲响,袅袅余音贴着校园上空,老奎和我就不约而同地从夜影深处钻出来,神秘地相聚在学校操场的草坪上,一个用心用意地教,一个十分虔诚地学。
那时我的家庭状况不好,手头非常拮据,常常为了少给一两二两的干饭,和炊事员吵得不可开交。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学校闹饥馑。每次习武归来,老奎就主动去买两个馒头,我们躲在无人处,三口两口嚼个净光!馒头成了教老奎习武的最好回赠。我和老奎在一起乐此不疲。
只是老奎在我手里并没有学到什么真功夫。我所教的,不过是几招花拳绣腿,肚子太饿,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蒙老奎俩馒头吃吃而已!
老奎知道了事情真相后,不恼不怒。
老奎是个好人。
以至我们得寸进尺,拿天大的恶作剧捉弄老奎,老奎也从没有毛过脸。
那时的卫校生活太单凋,太无聊,单调无聊得心里长草,总想无端地惹事生非。我们自然又想到了老奎。我们都想从老奎身上寻找一些乐趣。于是几个人一伙,齐齐地扳倒老奎,硬是扒掉老奎的裤子,点燃火柴,欲烧老奎的阴毛!每每此时,老奎就杀猪般地嚎叫,拼命挣脱,狼奔豕突,突围而去,我们便紧紧地撵在后面,吆三喝五,拼命追赶,像抓特务似的,踢踏得满校园尘土飞扬,狼烟滚滚,惹得好多人都驻足探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切,我们不过是为了打发一些无聊的时日,拿老奎寻开心,老奎也并不作深切计较。
真正让老奎痛心疾首的,是我后来为老奎写了一篇叫《老奎》的小说。在小说里,我把老奎描写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说瘦瘦的老奎,两腿就像盆骨下面插了两根麻杆。我当时写《老奎》并没达到要发表的水准,只是想写写玩儿。谁知草稿却被几位好事之徒偷偷呈送给老奎过了目。
那个夜晚,老奎第一次在我们班里大发雷霆起来。老奎搬来一只凳子,站在讲台上,双手叉腰,脸色煞白,气喘吁吁了好久,才一字一顿地郑重宣布:“大家都听着!从今以后,谁再叫我‘老奎’,我就他妈的翻脸!……”老奎把中国的汉字泼了一通粪水,然后兜头出售在我们面前,我们不要也得要,丝毫没有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们在台下没有一个人敢接腔,都知道老奎这回是真正大动肝火了。我们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老奎发了那通火,我们真的不敢再拿他寻开心。
后来卫校毕业了,我们各奔东西。
我常常怀念老奎。
去年冬天的某一天,误入传销歧途的我,忽然又一次想到了老奎。在一个雪花纷纷扬扬的下午,我冒着铺天盖地的雪白,去找到了老奎,决定把他带到光山传销课堂,听一听0PP课。
就在车站临上车的当儿,老奎遇到了一件倒霉事儿。老奎碰到一位熟人。那熟人在老奎的门诊看了病,病早就痊愈了,可欠老奎的几百块钱却久久不见归还。当老奎顺口提及时,惹烦了那位熟人,竟薅住了老奎的脖领,对他一顿毒打!
这件事一直久久萦绕在我的心怀。我不知道老奎的这个案子后来是怎么处理的?因为路途遥远,琐事缠身,我一直没有机会去问个结果。
现在的老奎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