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不大的裤裆巷里却有两爿药店。两爿药店门对门。那边是邵先生的,这边是我的。那边的放个屁,这边能听得清清楚楚。这边我老婆夜晚起来洪亮地小溲,那边噪得得捂起耳朵。
裤裆巷自从有了两爿药店,自从两爿药店门对门后,裤裆巷便润滋了许多令人难言的事体。单说人们走家串户,打个手势,说酸道咸,一笑一颦,都得双管齐下,思忖周全,颇费口舌。不但人家费口舌,就连我自己每天也多说了几笆斗话,漂了几盒烟,倾了几听茶水。
爱走街串户的首推陈七十五。陈七十五,七十五岁,人长得挺矍铄,耐老,看上去满打满算只有四五十岁。我们裤裆巷的人都叫他十五爷。
十五爷爱闲聊,碰到啥人都爱搭呱。可自从两爿药店鼻子对着嘴后,十五爷委实遇到了难题。十五爷到邵先生家一聊就是天昏地暗,唾沫星子满天价乱溅,人累得精疲力竭,气喘恢弘。当他从邵先生家里出来时,不巧又碰上伫立在门口的我。这下,十五爷便无所适从了,不到我家又似觉不妥,厚此薄彼,人情为孬。十五爷愣了愣,小黑眼仁,从左丢溜到右,又从右丢溜到左,骨碌碌左右一顿抢白后,便又重振旗鼓,扬眉吐气迈进我的药店。
十五爷腚子沾上凳,便天南海北东扯葫芦西扯瓢地和我神侃起来。十五爷侃的都是一些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题。呷一口水,吁一口烟,说一会儿话。沉默俄顷,再呷一口水,再吁一口烟,再找几豆话说。十五爷说了这么多,累得够呛,希望得到的是我对他的感激。可我那时慵倦得很。对他的话,我频频应酬不了,每每只能跟着哼哈二将团团转,拼命地往他的盅盏里斟茶,朝他手缝里塞烟,然后耍着小聪明佯装看桌上摊放的小说,一目十行怎么也看不下去。整个上午,苦了我一页书也没看成,更难为了妻子。妻子这个上午到代销点买了三次烟,去厨房烧了五次开水。直到晌午,十五爷的嘴上起了一排溜燎泡,十五婶端着洋铁碗屋前屋后唤猪样吆喊他回家吃饭,十五爷才算大功告成似的走出我的药店,那神情,仿佛给我带来了什么安慰,我只有感激的份儿。过后,我清了清地上的烟蒂儿,除了妻子扫出的一抔不算,光遗留在墙角里的就有好几十枚。
自此,我最怕人家到邵先生的药店玩了。更怕人家到我的药店里玩儿。每每瞧见十五爷出邵先生的药店,我便赶紧回避。可十五爷还是进我的药店。十五爷进我的药店,便也进邵先生的药店,所以每次进出我们药店的次数总是旗鼓相当,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一个铙,一个钹,哪家不是单数,哪家也不是复数,统筹分配,极为协调。
不单十五爷如此,裤裆巷的人们都如此。裤裆巷的人们我们都熟稔。哪家男人的阳件“举而不坚,坚而不久”,哪家女人的奶子有多贼挺,我们都能掰着脚趾丫子,闭上眼睛默目得明明白白。
既然同是裤裆巷的一个球儿,人们玩儿难,求诊者更是进退维谷。他们总是躲躲闪闪进出我们两家药店。他们到邵先生家里总是惶惶恐恐地躲我,到我这边的总是惴惴不安地躲着邵先生。无论进出,他们都像避禳瘟疫一般。适逢此况,不但病人感到别扭难堪,就连我的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难对劲儿。闲暇时我爱向邵先生的药店顾盼;空余时邵先生也喜欢朝我这面伸头缩脑地探望。当我的药店宾朋满座而邵先生的药店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时,我想,邵先生心里一定会涌起一种落寞和被冷淡了的压抑。这体验不光他有,有时也会爬上我的心头——唉,谁让我们门对门儿呢!
门对门成了颠扑不破铁板钉钉海不涸石不烂的事实。裤裆巷自从有了两家药店后,裤裆巷的人们治病再未轻松过一口气。
有个叫尕爹的老叔,平时见了人弥勒佛似的总爱把笑意揉一把在脸上,在裤裆巷里可谓人缘极好,谁也不愿得罪。
这天早晨我起床刚把店门拉开一线缝,就见尕叔一仄身,慌慌张张从我的腋窝下拱了进来。
“尕叔,这么早,你老有事……”
“嗨,小吴子,我肚子里有病!……”尕叔迅疾瞥一眼屋里,奔到隐蔽的墙旮旯的凳子上坐下。“我经常感到胃和肠子里闷气,咕咕嘟嘟地响,消化不好,大便稀,小便清黄,到市医院做了钡餐、结肠镜检、肝功能检查,都没有发现问题,到处治疗也不见减轻,小吴子,你,说这是什么病?……”尕叔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向我砸了这么些话,从进屋到现在,一直紧张得脸绛红,张着口,呼呼地喘着粗气。这神情,大若不是来看病,仿佛刚摆脱掉敌人的盯梢追捕似的。
我安慰他:“尕叔,你甭忒放心上就是了,我会治好的……”
后来经过仔细认真的检查确诊,按“胃肠功能紊乱”治疗,效果颇佳。每天我叫他来我药店里吃硫酸亚铁,吃乳酶生,吃维生素B1、维生素B12、安定片等,并且还肌注了一些药剂。
这祥,疗效好是好,可尕叔每每进我的药店,总像牯牛穿行于罅隙间似的,从未轻松舒展过一回。尕叔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生怕稍有不慎,在门口撞见邵先生。
有几次我告诉尕叔,你的病治好了,无需再花费钱财了。看到尕叔每每经过邵先生药店的紧张样子,我在心里也替他遭罪起来。可尕叔总不愿离开我的药店,尽管他很难受。他老说他的心里隐隐地不痛快,似乎有什么病还没有治好。我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他也说不清。
一天,我等尕叔来扎针,等到天黑都不见他的影子。
又一天,我又等,尕叔仍是没来。
第三天的傍黑,药店快打烊了,没有了看病的人,我便倚在门楣上,看裤裆巷里鱼贯往来的下班的人流,这时只见对面邵先生的店门嘎吱一声响处,尕叔神色惶惶地从门扇里逃遁了出来。
“尕叔,什么事?恁急?”瞅着鼠惊的他,我以为出了啥事呢,主动找他招呼。
“唔……不……我正要找你……瞧病呢!……”尕叔却陡然打住了要逃走的步子,尴尬须臾,又窘迫地踅进我的药店。经问,才知他夜晚着了凉,肚子里正咕咕噜噜疼着呢。
我便要给他打一支“654―2”针,尕叔却紧紧捂着臀部的一面,要我打另一面。
尕叔打了一针后,第一次规规矩矩地走出我的店门。
当天上最后一抹晚霞被夜色吞噬后,尕叔的十二岁的小女儿却哭哭啼啼冲到我的药店,凄凄哀哀地抽噎着:“吴子哥,你怎么打的针!你给俺爸多打了针,快赔俺爸爸,他已经不行了哇!……”
尕叔的小女儿紧紧攥住我的衣襟,犹如我将要贪污了她爸爸似的,生怕我飞了。妻子一听,脸便顿成了灰土色,悚惧着肩头冲我凶嚷:“吴子,你怎能恁颟顸,给人家扎了甚药?”
“一支‘654―2’。”我说,转问尕叔的小女儿,“快告诉我,你爸到底怎么了?”
“我爸说他到邵先生那里扎了针,到你那里又扎了针,呜……现在他身上像绑了火,心都快跳出心窝了!呜呜……俺爸醒不过来了,呜呜……哇!……”
尕叔的小女儿正哭着,尕叔被左邻右舍几个棒小伙子抬过来了。尕叔不哼也不哈,进入昏迷状态。我拿出听诊器听听,尕叔严重心功能衰竭!骇得我捏听诊器的手禁不住簌簌发抖,患疟疾似的,忙打发人快送往大医院去抢救。
这时邵先生也出来了,忙加入送尕叔到大医院抢救的行列。
这是典型的“654―2”过量的结果。我真没想到邵医生和我注射了同样的药。我也更没想到尕叔同样的病同时投入两家医院医治。
经过医院众多医生积极配合抢救,尕叔终于“返阴归阳”脱离了危险。但我和邵医生都以药物不过量而未负任何责任。
过后人们说:“尕叔也真是的……”
从此,裤裆巷的人们再不愿躲躲闪闪到我们两家医院来看病了。人们宁愿绕道而行,不辞老远,也要到镇东的一家小药店去医治。虽然那小药店名不见经传,可生意却空前地高涨起来。我们的药店是门可罗雀,人家的药店却是门庭若市。我感到我们的生意很萧条。
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主动把我的药店乔迁到另一个地方。同样是裤裆巷,只是位置错了一下,但生意却奇迹般地好起来。后来听别人说,邵医生的生意也奇迹般地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