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大院里每天总是他第一个起床,开开大门,打扫大院。他叫傻贵,人们称他贵爷。
人们都知道他是个英雄人物。杏山寨战斗中,韩三孬的兵团疯狂地向寨顶扔了两天两夜的炸弹,满山的树木都被弹片撕剥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后来部队被迫突围,可突围的时候傻贵却没有出来,一个人留在山头和敌人交上了火。因为有傻贵牵制,战士们奇迹般地突围成功。
后来傻贵被授予一等功臣的称号。
解放后,傻贵被安排到县政府办公室当主任,可他却执意不干,主动要求看守大门。人们咂嘴咂舌,惋惜不已:“贵爷,您是戴着乌纱帽子弹棉花——有弓(功)之臣哪。这把交椅理该您坐!”
傻贵就嗫嗫嚅嚅道:“我不是什么有功之臣,我……”傻贵这时总是避而不提。
人们愈是尊敬傻贵,傻贵愈是惶恐不安。
傻贵上无爹娘,下无妻孥,土地庙的旗杆独丁一人。有些热心肠的人便自为媒妁,到处给傻贵牵线搭桥。领导们也四面张罗,八方撒网,为傻贵物色老伴。傻贵就惴惴不安,讷讷着阻止:“老领导,甭费心哪!你们工作恁忙,用不着为俺……”
“贵爷,你为革命流血流汗,这点小事,我们还不该做吗?”
领导们还是给傻贵寻了个老伴,姓许,人们都叫她许婆婆。许婆婆中等个,人长得倒挺干净,五十多岁了头发还黑油油的,大眼睛,高颧骨,绾起的髻纂上别一只亮闪闪的银簪。
这个命运多舛的许婆婆,膝下无嗣,早年丧偶,牛子巷的人家。许婆婆来的时候,传达室里挤满了机关大院的人。可唯独不见了傻贵。人们东寻西找,好不容易才在一面墙旮旯里拉出了躲藏的傻贵。瞅着人们一双双热切的眼睛,傻贵忽然泪流满面,呜咽起来:“俺是个废人啊,那次战斗……”
许婆婆知道了这件事尴尬而去,不久又酡红着脸找上门来:“他贵爷,都恁大年纪了,甭属蝙蝠的——夜里欢哪,还老不正经哩!俺知道你打小鬼子受了伤,俺要伺候你一辈子吔!”
傻贵的脸就赧红得像腌透的酱猪肝,埋着头挖着指甲,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傻贵和许婆婆的事就这样不长不短地泡下去了。
傻贵的心仍在开关大门、打扫大院上。
傻贵到了离休年龄仍不肯离休。领导们便找上门劝说傻贵:“贵爷,你离休了吧,工资照发!”
傻贵摇摇头。
傻贵依然重操旧业,只是脸上犹如冬日的天气,越来越阴郁,没有了光彩,整天价黯然着,不说不笑,一副大病怏怏的样子,成了一棵没有绿叶、枝蔓枯萎的榆树,只有两条腿还僵硬地支撑着他的身板。
领导又找他,这次口吻是强制性的,不容分辩:“贵爷,到疗养院吧,只有你才有资格去,旁人谁也不会说啥!”
“俺习惯了扫大院,不去。”
“不去不发你的工资!”
“不发工资俺也不去。”
傻贵便真的不去,依然每天开关大门,打扫大院。
傻贵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人们这才知道他已到了癌症晚期,人日渐瘦削不堪,进食甚少。
这天傻贵终于卧床不起,从早晨一直睡到天黑,米水不沾牙。许婆婆亦寸步不离地陪伴在他左右,泪眼汪汪。
领导和机关大院的人来看傻贵的时候,傻贵已不行了,满是皱褶的脸上,布满着痛苦的表情,龟裂的嘴唇一张一翕,暴凸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滑动,似乎有许多话要说。
领导便伏在他耳边,轻轻地问:“贵爷,您还有什么话要说?提出来吧,我们会尽力给您解决的……”
“不……”傻贵摇摇头,久阖的眼皮忽然启开,“有句话,俺一直埋在心窝子里几十年了……”傻贵喘了喘,“俺立功那次战斗中,耳朵被炮火震聋了,昏过去了,没听到连长的撤退命令……当俺睁开眼睛时,不见了同志们的影子……火光中,只见涌上来的全是……黄压压的小鬼子……我就拼命向敌人开火……并不是有意留下来的……”
傻贵一口气说了这些。
傻贵说完这些,眼里便放射出一波异样的亮光。
人们都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傻贵死了。人们极其隆重地厚殓了傻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