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后不过一周的时间,戴爱莲即跟随叶浅予踏上了回到内陆大后方的路程。他们先乘船到达广州,然后,所有的水陆交通工具都因为战争的原因而中断了。叶浅予只能领着戴爱莲一路步行,经过了遂溪、廉江、陆川来到玉林。戴爱莲在自己的经历中从未走过这么多的路程,所以,这一路上走得颇为辛苦。
他们在走到了柳州的地面之后,才有了交通。他们十分幸运地登上了开往桂林的列车。在桂林,他们得到了老朋友欧阳予倩的热情款待。当时,戴爱莲在观看广西地方戏目桂戏时,被深深地吸引住了,这触发了她将民族舞蹈的动作糅入芭蕾舞蹈中的大胆想法。数年后,蔚然成一大家的戴爱莲,便根据桂剧《哑子背疯》改编出了现代芭蕾舞蹈《老背少》,这成了中国现代芭蕾舞课目中的必修剧目之一。
戴、叶这一番长途旅途,虽然疲惫到了极点,可是,后来他们抵达了目的地重庆,有许多朋友特地从重庆的北岸,跑到南岸去探看这一对新婚夫妇,戴爱莲的疲劳立即就一扫而空了。
老朋友们主要还是对于叶浅予这家伙泡妞的本事感到惊奇。他们不停地用眼神打量着韶颜雅容的戴爱莲。朋友们就纳闷了。叶浅予这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下子哪来这样大的魅力,凭空把一个美貌的华侨舞蹈家骗上了手。
戴爱莲这时一句中国话也听不懂,她望着围拢叶浅予连珠炮般发问的朋友们,有点目瞪口呆。叶浅予笑逐颜开地给戴爱莲翻译:我这些的朋友们都怀疑我,是使用了什么骗术把你弄到重庆来的哟。戴爱莲发急了,她抢着用英语大声地向朋友们解释说:“不!不!是我甘心情愿嫁给他的,他是个大大的好人哦!”朋友们终于忍不住哄然大笑了。
到了这个时候,戴爱莲才晓得,这个令自己爱到欲仙欲死的男子,原来还是中国一个相当出名的大画家。戴爱莲也没有想到,自己这翘起一撮漂亮山羊胡子的大丈夫,在重庆竟然结识了那么多艺术界的朋友。
这时,与戴爱莲有关的一件轶事,却是让人忍俊不禁的。
原来,戴爱莲是受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一书的影响回到祖国。在香港,她即向宋庆龄女士表达了自己想去红色圣地延安的想法。宋庆龄对戴爱莲的志向颇为赞许,便在叶、戴回国的前夕,给戴爱莲写了一封向周恩来推荐她的信。来到重庆后,周恩来一时公务繁忙,叶浅予便托人把宋庆龄的推荐信转交给了周恩来。
不久,便是重庆文化界人士的一个聚会。用餐时,戴爱莲恰巧坐在了郭沫若的对面。戴爱莲对于郭沫若的大名也是如雷贯耳的,因此,整个进餐的时间,戴爱莲便隔着数人,与郭沫若交谈甚欢。
当时,聚会的主人曾经神色甚恭地向戴爱莲介绍她旁边坐着的一位“周先生”。主人说:周先生高风亮节,为在座来宾做人的师长。戴爱莲一听到师长,便以为是国民党军队中那些玩枪弄炮的武将军,便失去了搭讪的兴趣。进餐时,戴爱莲觉得自己身旁的那一位“周师长”仪容风度均是好的。“周师长”讲:早就听讲过戴女士这样一位海外归来的舞蹈大家,先前一直抽不出身来晤面,今日一见,果然是风范俨然。只是戴爱莲对于一个“师长”的话题,始终是淡淡的。但凡有“周师长”问起的事情,戴爱莲一律予以最简短的敷衍回答。聚会结束后,叶浅予说戴爱莲:你今天对待周先生的态度有点失礼呀。戴爱莲有一点奇怪:为什么?不就是国民政府中的一个师长吗?你不是告诉我,少招惹那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武夫?叶浅予当时就笑了:你肯定是搞错了。在中国“师长”有时还有老师的意思。你身边坐着的就是你景仰很久的周恩来先生。周先生过去在黄埔军校中担任过政治部主任,桃李满天下,所以重庆的社交界喜欢尊敬地称呼周恩来为周师长。
原来是这么回事。
数日后,叶浅予即携戴爱莲专程到化龙桥的八路军办事处,拜访周恩来夫妇。戴爱莲红着脸跟周恩来、邓颖超讲,自己那天聚餐时,因语言理解的失误而闹出的失礼笑话。邓颖超听后,大笑不已。
当时,戴爱莲即向周恩来提出了想去延安的愿望。周恩来略为沉吟了一下,非常诚恳地告诉戴爱莲,以他们夫妻当时的条件,还是留在大后方更适合发展。他周恩来不是也从延安来到了重庆大后方开展工作吗?这样,戴爱莲终于下定决心,暂时不去延安,就在重庆打开舞蹈事业的新局面。
戴爱莲为了心目中一份崇高的理想,不远万里,来到了中国。戴爱莲作为那个时代一个伟大的舞者,毅然嫁给了当时中国的一个杰出的画家,这件事情,对于男女双方的影响都是非常深远的。
伊始踏入中国内陆的戴爱莲,对于这个神往了多年的美丽国度,其实是陌生的。丈夫叶浅予便成了她展开新生活的一个引路人。叶浅予对于一派天然生趣的戴爱莲呵护有加。那一段艰苦的战争岁月,在叶浅予的记忆中,便凝聚成为一段值得永恒纪念的幸福时日。
由于戴爱莲自幼即生活于英语生活圈中,对于汉语的生存系统是陌生的。因此,戴爱莲的思维与生活习惯已经相当的“欧美化”了。
她的汉语水平十分烂。由此闹出的交流笑话,自然是不仅限于跟周恩来在餐桌上误会的那一次了。
例如,戴爱莲听从了周恩来的劝告,便留下在重庆学校教授中国学生的舞蹈。她的汉语口语时常是词不达意。有一次,戴爱莲给学生们上分组练习舞蹈的课程。她想让一半人出来练舞,另一半人留在原地观摩。她想了很久想不出汉语的表达方式,最后硬是憋出了一句:“出来半个人。”学生们便憋不住哄堂大笑了。
叶浅予在日常的生活中也是一个有心人。他把戴爱莲的一些日常话语收集整理出了一个“戴氏妙语”,说是留待以后有机会发表。譬如:戴爱莲到菜市场去买老母鸡,跟农村老太太讲的是:“给我那个鸡妈妈!”被蚊子叮咬了,讲:“蚊子,在我腿上开饭!”马脖子上用的护套,戴爱莲的语言创新是:“马的领带。”叶浅予曾经给收集到的“戴氏妙语”,配了一些饶有兴趣的注释。这也给叶浅予、戴爱莲的夫妻生活平添了不少的生趣。
戴爱莲在叶浅予的支持下,1945年成立了一个民间舞蹈采访组,深入到川西北与西康地区收集藏族乐舞资料。1949年重庆那次轰动的“边疆乐舞大会”,叶浅予包揽了节目组织者、海报设计者,以及公共关系联络者的三项全能。戴爱莲为中国舞蹈事业所做的一切,在中国的音乐舞蹈史上都是开创性的。
关于与戴爱莲的十年夫妻生活,叶浅予总可以联想到啾啁鸟鸣的一种春意中,有和煦的阳光照着,亦有嫩绿色的小草,在寻常街坊的人家墙角悄然萌动。那样渐浓的一份春意,令叶浅予我见犹怜。因此,叶浅予将自己与戴爱莲的十年情感之品色,鉴定为人生的上品生活。
所以,叶浅予说:“我和爱莲在那几年就互相当对方的跟班了。她开表演会,我就给她打杂,当翻译、做饭、做舞台监制。而我忙碌时,这些事情又轮到她替我做。我们两人的关系就像一对跑江湖的夫妇,女的跳舞,男的击鼓。”
不过,戴爱莲与叶浅予之间的夫妻之情,是否真的就如叶浅予讲的那样,达到了一种水乳交融的美好境界呢?我觉得,至少在叶浅予自个儿的心目中,他的一生都是持此种想法的。至于作为女子的戴爱莲在这个过程中,心底会有什么样微妙的变化。对不起,叶浅予没想过。
中国传统的男子们,都有一点点的大男子汉主义。
戴爱莲在与叶浅予结合的初期,她觉得彼此的从前都有过感情的创伤,他们应该有一个互动的过程。两人应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把彼此从前残留在心田的那一层感情隔膜捅破。
据戴爱莲跟朋友们说,婚前,她曾经想把自己的初恋跟叶浅予交谈,借这个机会卸下心底的情结。婚后,有许多次的机会,戴爱莲仍然想跟叶浅予交流。可是,像叶浅予这一类型的中国传统男子,还不适应西方式的男女间精神上的、赤裸裸的相对,觉得那种事情过去了便算了,没什么可谈的。这便是中西方文化,在情感的表达方式上的一种差异了。
叶浅予老是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在叶浅予的主观印象中,或许是不愿意再揭从前的感情伤疤。可是,戴爱莲以自己的西方文化背景去度量,却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叶浅予根本不愿意也不想了解她!这样一种淡淡的哀怨,一旦在戴爱莲的心底滋长了,它突然间迸发的破坏力,有时也是相当可怕的。
1946年9月,叶浅予携戴爱莲去美国考察。当时去美国的路程,大抵是选择乘坐海上邮轮的,旅途漫长。戴爱莲打桥牌消遣。叶浅予则以看书打发沉闷的海上生活。
有一天,有一位肥胖的中国太太,在给一班嘻嘻哈哈的女孩子看手相。叶浅予心生好奇地蹲在一边。当时,叶浅予饶有兴趣地画赠了胖太太一幅速写像,胖太太则回赠他看一次手相。胖太太一本正经地跟叶浅予说:看来,接下来的数年间,先生可能因情生烦恼呵。叶浅予半信半疑:你确定吗?胖太太一脸笑面佛般的微笑:手相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先生还是小心为好。
当然,三四年之后,叶浅予的这一份感情便见了分晓。
新中国成立后,叶浅予担任了中国美协副主席。戴爱莲担任戏剧学院舞蹈团团长。一时,两人都陷入了各自繁忙的业务之中。
1950年的秋冬季节,叶浅予率领一个民族访问团,在新疆考察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叶浅予从新疆风尘仆仆地回到北京,已经是一种冬日草木枯萎的萧瑟景色了。
戴爱莲直截了当地向叶浅予提出了离婚的要求。叶浅予深感意外地反问:为什么?戴爱莲美丽的瞳仁中,便寒烟缭绕地蒙上了一层寂寞的颜色。说:过去我是爱你的。可是,现在不爱了。现在我另外有了爱人。叶浅予克制住了自己从心底涌上来的巨大痛苦,平静地追问:请问,能告诉我是谁吗?戴爱莲回答得很快,声音却细若蚊鸣:当然可以,那是曾经在我们家住过的一位青年舞蹈家。
戴爱莲口中的青年舞蹈家,就是她当时的舞伴丁宁。戴爱莲在排演大型舞蹈戏《和平鸽》时,与同事丁宁配合得相当愉快。而当时戴爱莲对于自己与叶浅予的感情定位觉得很迷茫。于是,恍恍惚惚中,戴爱莲以为自己与丁宁间产生了爱情了,并且由此认定,工作中配合如此默契的男子,将来没理由不带给自己期待中的浪漫幸福。于是,1956年,戴爱莲便与丁宁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据现有的材料反映:戴爱莲跟丁宁之间的婚姻,预后也不好。“文革”开始后,戴爱莲受到了冲击。丁宁便拿了戴爱莲的一些钱,从戴爱莲的身边走开了。
叶、戴婚姻十年,叶浅予在处理婚姻的细节时,尽管有一点粗枝大叶。可是,叶浅予与戴爱莲在日常生活中,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所以,这一次的婚变,对于叶浅予的精神打击是巨大的。
戴爱莲在十年的婚姻中,没有为叶浅予生下过一儿半女。戴爱莲曾经为此数度赴香港延请名医调理自己的内分泌,但均无效果。这是最让戴爱莲耿耿难以释怀的一件憾事。
或许,人心真的只不过是,风乍起、即从枝头飘落的一朵鲜花。从前的戴爱莲,十年的光阴都未必冲淡得了,她的千种万种的好。可是,一旦她决绝地从叶浅予身边离去,叶浅予的生活便只留下了冷冷清清。
戴爱莲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叶浅予从半夜中惊醒,他便会独自寂寂伤感地流泪。叶浅予的整个下半生,都没有从戴爱莲的感情创伤中恢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