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伦在美国住下之后,起先选择的是一所叫“普林斯顿大学院”的美国大学。该大学虽然戴了一顶“大学院”的高帽子,求读的学生却不算多,只有130名学生。可是人家实行的是真正的精英式教育。全校有100名大学教授,师生的比例几近于一比一,一律要求大学教授们零距离地贴近学生,实施的是一种新型的快乐教育法。罗家伦最初的感觉,简直是爽透了。师生“一同寄宿,一同吃饭,一同谈天,一同讨论,一同游戏……”,只布置很少的作业,这仍近似于当年北大师生间的一种对坐论证的学习风气。
于是,罗家伦倏忽又想起了留在国内的,江南三月寒林如画之间的张维桢。他的心,伊始流动着一种温润的心绪。
罗家伦给普林斯顿大学院下的第一个评语是,“美如春花,静如古寺”。这虽然有点日本古典美文中,《草枕子》、《徒然草》的唯美、寂静的况味,可是对于人在远方、思念佳人的罗家伦想来,已经颇有一种“无数檐花落定中”的伤情。于是,心绪如水的罗家伦,强忍住从心湖中漾起的涟漪,立即着手给上海近郊的“薇桢吾友”写信:“此地的风景好极了!秋天的景象,衬出满林的霜叶。明媚的湖光,傍着低回的曲径,更映出自然的化工。晚间霜气新来,树影在地;独行徘徊,觉得淡淡的月色常对着我笑。唉!我爱此地极了!今寄上大学院照片一张,聊供清览。”开始,罗家伦在组织着这样的文字时,心境是忐忑的。不久前自己曾爽约于佳人。虽然是事出于病,无计可施,可罗家伦仍然害怕美丽的张维桢会因此生恨。如此,这罗家伦的第一封信便摆出了一份谈天说地的谦和姿态。罗家伦字外未写的意思是:你看现在的我,虽然身处于一种绿叶飘香、苔藓流芳的绝美环境中,可是,独在天涯成了一个孤零零相思客的我,面对这样一份清寂的美景,何尝不是平添了心底的惆怅呢?
张维桢是一位出身于名门的有教养的女孩子,对于罗家伦那样世家子弟的矜持心态,罗家伦不情愿解释,张维桢却也轻轻一笑,就此放过。
罗家伦语调轻捷地说道:此时霞光遍洒,此时众花含苞待放,此时谁个少女不善怀春,此时又有谁个少男不善钟情呢?于是,罗家伦与张维桢之间的迢迢万里传书,便在清真、灵素、水影、阳春的一种时节中,徐徐地展开了。
过去的年轻人谈情,即使是双方都认为把恋爱关系确定下来的一种情形,相互间的交往仍然讲究一份矜持,这就是民国男女交往时的有气派、有架子。后来,事情过去数十年之后,老妪张维桢把自己贮藏到纸张泛黄的情书,如数家珍地指给女儿罗久芳看。罗久芳十分惊奇。原来传说中热情洋溢的父亲罗家伦,在与母亲十分频繁的情书来往中,竟十分不习惯于使用“我爱你”这样的字眼,他跟少女张维桢讨论得如鱼得水的话题,却是双方的学问心得。
例如1921年3月8日,罗家伦给张维桢写信说:“我听说你求学的情形,更使我高兴;希望你照着这个方针进行,先以能自由读外国书为第一要义。”接下来,罗家伦便为这句话下了一个眉批:“惟有‘学问’乃是我们终身的事业。”当年,“五四”一代的年轻人,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朝气蓬勃的新青年,因此,罗家伦希望自己爱着的女子,能在风雨如磐的时局中,学一点中国的近代史,了解到中国近代积贫成弱的原因,以后才能与罗家伦一起去拯救国家。知国家之耻辱者近于勇。这是罗家伦的恋爱座右铭。这样,想到未来的九万里鲲鹏正举,罗家伦就常常忍不住要把张维桢作为自己将来趣味相投的伴侣,他颇为期盼那种“彼此间在做学问和做人上相勉励的”幸福生活能早点到来。
罗家伦与张维桢的幸福爱情生活中,罗家伦经常赠送张维桢的爱情礼物,便是各类的书籍。因此,1921年下半年,罗家伦从古木苍苍、杂草怒生的普林斯顿大学院转到哥伦比亚大学求学之时,为了让张维桢的思维,能跟上自己正在钻研的教育哲学和思想史,罗家伦特意给张维桢寄去了易卜生戏剧三种和王尔德戏剧三种的英文本,要知道这些书在当时的国内,是难得的精品。红袖添香、举案齐眉固然是每一个中国士子所向往的,可是像罗家伦这一类五四新青年,却不能满足于初雪浅浅时分的红袖添香了。他需要“诚恳的心思,愿随太平洋的水流到彼岸”。当两个爱着的男女目光在同一本书上相遇之时,虽然远隔重洋,也有一种悸然心动的感觉,那才是一种完美的精神享受。这是罗家伦最喜欢的一种含蓄的爱情境界。
后来,罗家伦成了故人,女儿罗久芳陪老妈张维桢到台北附近的乡村散心。晚晴的初秋溪山,溪中有静静游弋的鱼,有时劈开水面跃起,斜阳映照下望之,颇似一把银刀。女儿罗久芳问母亲:我发现父亲年轻时从来不吃醋的,父亲有点大男人主义哟。张维桢立即笑了。她认真地跟罗久芳讲:其实不是的,你父亲是一个外冷内热的诚实男子,年轻时爱着母亲的父亲,跟其他敏感、任性,甚至有几分孩子气的恋爱男子并无不同。
原来,虽然是心有灵犀的爱人,可是双方分离的时间久了,就会产生一种坐卧难宁的焦虑感。有一段时间,张维桢在准备上海沪江大学的入学考试,写给罗家伦的书信登时就变少了,罗家伦大为大满,那一段时间寄给张维桢的书信,便酸溜溜地有了一种陈年老醋的味儿:“你近来少写信。想是你朋友很多,忘记在远方的人了。”言外之意是,是不是身边追求你的绅士多了,有点不在乎远方的为爱受煎熬的罗家伦了?张维桢颇理解罗家伦心底的那一份焦灼,便寄了一张个人的三寸放大玉照给他。照片后面还特意写上了一行娟秀的字迹:“爱人罗家伦玉存”。罗家伦收到张维桢的照片之后,兴奋得在静谧的寝室中大叫了一声,把当时正在看书的傅斯年胖子,吓得当时即“咔”的一声站了起来。傅胖子探过脑袋去看罗家伦手中的东西,发现罗家伦正一笔一画地在张维桢的照片后面,再添上“感激欢喜的心,不必我说”的字样,傅胖子不屑地“嗤”了一声,骂罗家伦是在“发花癫”!罗家伦也不生气,他知道傅胖子正处于感情的空窗期,傅胖子对于自己的爱情生活应该有一种淡淡的酸酸的味道。这样,罗家伦在给张维桢提笔回信时,便故意一边写,一边大声地念了出来:“就是你的照片,使我看了生无限的愉快。”
可是,即使是如此心心相印的一对爱人,有时也难免产生严重的误会。有一回,罗家伦听人讲,远在上海的张维桢把自己写的信,一一给其他的女孩子看过,罗家伦忽然勃然大怒。后来,他在给张维桢的去信中,就讲了一些很不好听的话。事后,罗家伦虽然后悔,又给张维桢写信解释,张维桢却一律予以冷处理。如此,罗张两人竟像一对小孩子在认真赌气,他们在一段较长的时间中,不再互问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