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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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但是,虽然罗家伦、傅斯年的柏林留学生活,在杨步伟女士的《杂忆赵家》中成为了一种红尘旧事,可是,当年,他们真实的留学生活却是贫寒到令人心酸的。

罗家伦在柏林时曾经遇上一件十分尴尬的事情。那是1923年冬,窃贼光顾了罗家伦的寝室,把罗家伦的随身衣物一扫而空。罗家伦当时沦落到了“裸体归天”的悲惨境地。可是,那促狭的傅胖子却仍然用三分调侃的语气劝慰罗家伦:“昨晤姬公,闻真人道心时有不周,衣冠而往,裸体而归,天其欲使真人返乎真元耶!不然何夺之干净也。”“此事如在小生当死矣。失色犹可,尽失色则不提色。失书则从此不念书。若失去衣冠,将何以为中国之人,而度此严冬耶?是非投河不可矣。想当年精卫投海,亦但为失窃耳。今写此信,是告你,我有一外套,你此时如无解决之术,则请拿去。虽大,容或可对付一时。帽子,我也有一个,但恐太小耳。”好在傅斯年为急难中的弟兄奉献了一件半旧的上衣外套、一个小号的帽子,不管傅斯年如何取笑,罗家伦我自从容。

当时,所有在柏林的中国留学生都穷到了出世涅槃的境地。罗家伦本来是学业资助人穆藕初破产,失去了国内经济来源,方跑到美元大幅升值的柏林来规避风险的。他哪里晓得在最初的阳光灿烂之后,接下来,竟然会是那样久长的风刀霜剑。

好在罗家伦的运气,从来都是“吉人自有天相”的。

其时,恰值罗家伦的恩师、老校长蔡元培再次辞去了北大校长的位子,携继娶的妻子周峻,以及长女威廉、三子柏龄等一干人,第五次游学到了欧洲。罗家伦向蔡元培大吐苦经。蔡元培绝对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便向自己的挚友、此番自己欧洲游历的实际赞助人——上海商务印书馆的监理张元济先生去信询问:能否伸出手来,再拉自己的得意弟子罗家伦君一把?蔡元培老先生的面子无人肯驳。如此,张元济便很大方地给罗家伦寄去了1500国币。这件事被穷极潦倒的傅斯年等留学生侦知,大家便像吸血的蚂蟥般朝着罗家伦一拥而上。所以,这一大笔款子,确实帮助罗家伦、傅斯年等后来国家的栋梁之才,渡过了留学柏林时那一段最困苦的岁月。

其实,张元济对于罗家伦的经济帮助,并不是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1926年底,罗家伦已回国在南京东南大学执教,南昌老家中因事急需一笔现款。罗家伦再次向张元济求援。张元济二话不说,即按罗家伦之要求,将500元现金分寄南京、南昌二地。

罗家伦于初次借款的十年后,经济上方大有起色。于是,罗家伦便于1935年11月,给张元济寄还了1000元,张元济很生气:“朋友通财,万不能认为债项。”罗家伦则十分固执:老先生不收下,即陷晚辈于不义。张元济的收款属于义不容辞。1936年6月,借为张元济预祝70大寿,罗家伦寄去祝寿金1000元。1937年2月,罗家伦再次寄去还款1000元。张元济的两次借款,与罗家伦的三次借款,实际上反映出了民国年间的、一种清真的书生本色。

张元济先生早期参加过前清光绪帝的维新运动,因此,自称为“戊戌党锢孑遗”,他的思想倾向于温和的改良派。罗家伦为五四运动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知识分子精英,后来加入了国民党,缠身于一些无聊的政治活动,可是他的本质始终是书生意气的。罗家伦小张元济30岁,他们的政治倾向不尽相同,因此这两人的忘年之交着实令人羡慕。

1948年8月,国家处于一个天翻地覆的大时代即将到来的前夜。张元济写信给罗家伦,对于窳败的国民党政府信心俱失:“国内事无可言。财政败坏,一至于此。翁先生束手无策,王云翁亦踵决肘见。昨晤一友,去年九月赴美,近甫归国,云去时美币一枚值我国币四万,今逾千万矣。试闭目凝思,再过十月,不知是何景象。吾辈岂真将见亡国之惨乎?”而罗家伦身为国民党党员,人仍在江湖中,必须强迫自己对于国民党的未来抱有希望。后来,罗家伦选择了去台湾。留在大陆的张元济则兴奋地咏哦“及身已见太平来”。罗家伦永远不可能成为张元济老先生所期望的,“纯粹”的文人。

当年,罗家伦第一次向张元济寻求经济援助时,在一时冲动之下,与爱人张维桢断去了联系,跑去跟张幼仪表白又感情受挫,其时,罗家伦的人生色彩可谓一片灰白。

说起来,蔡元培新婚的妻子周峻,以及当时陪蔡元培来到法国的长女蔡威廉,俱是民国名扬于一时的才情女子。据说,蔡威廉曾经惹动罗家伦的英雄柔肠,罗家伦便跑去向恩师蔡元培请示:可否将自己升级为东床娇婿?蔡元培答应替罗家伦去试探蔡威廉的口风。蔡威廉则表示,罗家伦固然有相当敏捷的头脑,可是他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她理想中的爱侣应该是倾向于浪漫的艺术气质的。对于儿女婚姻大事,蔡元培先生的作风相当民主,女儿蔡威廉和罗家伦擦不起爱情的火花,做父亲的蔡元培也不能勉强。可是后来,这件事情在当时的北大校园中传开了,便有人编撰了一份蔡先生给罗家伦的婉拒信:“婚姻之事,男女自主,我无权包办。况小女未至婚龄,你之所求未免过分。”蔡威廉久已有闺中女子的一份嫣红,且在本次游学欧洲时,终于与留法学生林文铮萌动了爱情的幼苗。不过,这件事情,却颇令蔡元培为罗家伦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情境而觉得憾然。

当时,罗家伦处于窘迫之中,蔡元培先生之所以一开口就想到了向老友张元济求援,是因为张元济在蔡元培临行之际,曾经托蔡先生代为物色一个人品清嘉的乘龙快婿。张元济说,只要人好,家庭条件差一点也没有关系,他可以资助未来女婿的所有留学费用。蔡先生便想到罗家伦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选。

张元济爽快地答应了罗家伦所需的款项之后,蔡元培老先生便旁敲侧击地,向罗家伦谈起了张元济择婿的事情。这个时候,罗家伦的鸾星先动。他于1924年8月30日跟失散许久的爱人张维桢,重新修好了联系的通道。这时期,罗家伦心底重新盛满的,俱是少女张维桢那份淡淡的锦熟容颜。如此,罗家伦写信婉拒了蔡元培的好意:“无论与何人订婚,皆愿于订婚前有半年以上之友谊。……最好于友谊发生时不必定有婚姻观念当先,以免反而拘束。”蔡元培之前曾经给老友张元济预支过一份秾华的信息,孰料竟然是好事难成,蔡元培便把罗家伦的回函悄悄地转给了张元济。张元济虽有怅惘,却也不能强求。张元济与罗家伦也始终保持了那份娴美粹然的友情。

这一次回复到正常爱情轨道的罗家伦、张维桢两人,感情不再有一点点的波折。他们之间的感情,升温得很快。从前的罗家伦,因为从没有从容认真地得到过一份爱的滋润,他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比较粗放的。现在,罗家伦的一颗心找到了一个可停靠的蓝色港湾,他自在从容地沐浴于张维桢的爱情中,张维桢这才发现在罗家伦那一颗大丈夫的心中,其实也是缠绕着柔情似水的。张维桢曾经做过体育教员,体质于健康中自有一份端庄流丽的优美。于是,罗家伦便引用《诗经》中爱情诗“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来称赞张维桢。他以为张维桢的美,正体现出一种中国传统的伟大庄严的姿态美。

1925年5月,罗家伦首次寄赠了张维桢一副颈珠。这礼物从侧面反映出了罗家伦对于亲密爱人的密如针脚的心思:“我选的一种颜色,自以为还清新,配夏天的白衣服或粉红衣服,都很好看。望你不嫌弃,作为我游览展览会的纪念,并作我想起你的纪念。”罗家伦想象戴上颈珠后的张维桢,“好妇出门迎,颜色正敷愉”,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丰润和悦的女性魅力。

其实,每一个恋爱中的女子,对于来自情人的甜蜜话语,即使重复地说上一千次,也没有哪个会觉得厌倦的。何况罗家伦是那样的富有才华,每次都能想到新颖词语赞美张维桢。罗家伦称赞张维桢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容曜秋菊,华茂春松”,说惊鸿游龙的活泼是张维桢的,秋菊春松的饱满也是张维桢的!张维桢的举手投足中、所展现出来的美,无一不体现着中华千年文化中,女子的健康、硕大、庄重的美感。张维桢在恢复联系之前,已有近五年的时间没有见过罗家伦的真人了。可是,现在又再接到罗家伦的密集来信。张维桢对于罗家伦分明有一种邻家大哥哥的初恋感,仿佛罗家伦昨天刚刚离开,依然还清楚地记得他的音容笑貌。张维桢为自己感动:原来真切地爱着一个男子,竟然可以是这样子的!于是,1926年新年来临之际,张维桢便给罗家伦寄去了蜜枣和松子糖。这对于罗家伦也有一份暗示作用,预示着像蜜枣与松子糖般甜蜜的生活,很快便要来临了。

于是,罗家伦急不可耐地想回到国内,与阔别已久的亲密爱人重逢。1926年4月,结束了所有学业任务的罗家伦准备起航归国。只有到了这时候,归心似箭的罗家伦才狼狈地发现,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用在了买书上,却忘记留下回国的盘缠和运书的费用。他写信给张维桢嘲笑自己。张维桢毫不犹豫地给罗家伦寄出了500法郎,解决了他回国的川资。

不过,命运仿佛故意折磨这对有情人。之前,张维桢为了完成自己的学业,曾经申请美国密歇根大学的奖学金,后来,很久杳无音讯。张维桢便把这件事情淡化了。1926年7月23日,盼望了许久的罗家伦终于回到了上海。可是在此时,张维桢美国密歇根大学的入学通知却到了。这样,这一对久别的情人,只有月余的相聚时光,接下来面临的又是一段长长寂然的分离时光!

因为相聚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所以罗家伦、张维桢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便特别感觉到了时光流动的生动与鲜活。他们每天临入睡前,望着外面的窗户人家,一盏盏的浅色的灯光,像天上的星星似的悄悄地熄了,他们便会愉快地想:今天我的爱人也在同一座城市中,在这样自然的灯光下入睡。第二天一大早,天空才只来得及现出一线的薄明,上海街道的一切均还包裹在一层薄暗微茫的光线中,但是这一对幸福的恋人却已早早地醒来了。他们是最早在上海的法国公园见面的一对年轻人,那里有高大的乔木,也有如缎子般的绿茵,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时候,曾经被视为上海知识青年恋爱的天堂。

罗家伦因为确定自己是真心爱着的,所以什么事情都喜欢抢在张维桢的前面说。罗家伦这数年周游欧美诸国,心中本来就挤满了各种奇闻异事,便要急如星火地向张维桢诉说。有人说,每一个恋爱中的男子,实际上都是一次新生的过程,他们会在下意识中,把恋爱中的女子看成自己的精神母亲。哪有小男孩不喜欢跟自己的精神母亲,吱吱喳喳地讲外面的闲静小事的?这一层心思,张维桢照例能够懂得,因此张维桢便微笑着倾听着罗家伦的讲话。有时,两个人在夏末秋初的明艳日光中,并排在公园中静静走着。那样的时候,便觉得连语言也是多余的。张维桢用眼角捎了一眼身旁的这个年轻健壮的男子,罗家伦穿着笔挺的西装,双脚的移动,令人联想到了山间刚刚下来的一只轻捷有力的兽。这清真可爱的印象,便令她真切地觉得了罗家伦的好。

这样甜蜜的约会,两人一天也不肯中断地,持续了两三周。有一次,罗家伦便轻轻地捏起了张维桢的手。张维桢感到自己被罗家伦轻轻触碰着的手心,血管的微微搏动。之前,张维桢的手,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年轻的男子,这样小心地触碰过,因此,她也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微妙的心悸感觉。那一刻,从张维桢心底涌上来的感觉只有一个:眼前这个男子是真心的。这人世间,以前从来没有过、今后也只可能有,眼前的这个男子这样情真意切地爱着她。于是,当时,在那样浓艳、壮阔的一种人生背景下,罗家伦与张维桢便把终身的幸福悄悄地订了下来。

张维桢赴美留学,一直到次年的秋天,方学成归国。

1927年11月13日,罗家伦与张维桢这一对有情人,终于举行婚礼。至此,这一对历经周折的爱人,终于成为眷属。

新婚之夜,携娇妻喜入洞房的罗家伦,曾经喜极流泪地手赠爱妻张维桢情诗译作一首:

要是我能同你,

爱呵,秘密的,

和造化小儿定计;

抓住这苦恼的宇宙安排,

一把搦得粉碎!

可能依咱俩的铺排,

重造得更称我们的心意!

诗的原作者叫莪默(Omar Khayyám),为中世纪时一位相当出色的波斯诗人。五四一代的成名人物,像胡适之、周作人、徐志摩等人,在裘车肥马的得意之时,都曾翻译此诗以宣泄心中的快意。当时,三十娶妻的罗家伦也不愿意免俗。罗家伦将情诗递交到爱人的纤纤玉手,深情地吻了一下张维桢光洁的前额。他款款情深地轻咬了一下张维桢的耳垂,悄语:何以表白,唯有赋诗!

这样,罗家伦与张维桢的这段爱情传奇,在民国的学术界,便流传了一个风雅的段子。据说,新婚后不久的罗家伦,便接到了清华大学校长的任命书。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拜访柏林留学时期的老朋友陈寅恪,顺便赠送陈寅恪一本自己新近主编的书,叫《科学与玄学》,上面记载了张君劢、丁文江辩论的一些旧事。

陈寅恪对于罗家伦《科学与玄学》一书似乎兴致不大,他随手一翻便放在桌上。随即,陈寅恪笑眯眯地望着罗家伦说:“志希,你又娶老婆又升官,尚未请老友喝一杯喜酒,这笔账我先替你挂起。今天,我就暂且先送你一副喜联,你觉得如何?”罗家伦赶紧说:“正求之不得呢,我即刻让人买上好的宣纸回来请仁兄濡墨。”陈寅恪复笑,用一口糯软的南方口音作答:“这个倒不必了,你只需认真听讲便是。‘不通家法科学玄学,语无伦次中文西文。’这对联中镶嵌了‘家伦’两字。”罗家伦听到这里,立即仰头哈哈而笑。陈寅恪继续一本正经地说:“我还没有说完呢,听完了你再笑。我的横批是:儒将风流。你在北伐军中官拜少将,此为儒将;你新近娶得个漂亮老婆回家,岂不是风流?”

罗家伦击掌称妙。回去便跟冯友兰、陈岱孙几个朋友说了。这个段子,后来从朋友圈子中传了出来,一时,竟成为了民国学界一段风雅轶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