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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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934年1月7日,新婚仅4个月的沈从文,接到母亲黄素英病危的消息。沈从文由是踏上了返回故乡凤凰探亲的旅程。考虑到旅途的艰难,沈从文是一个人上路的,他没有让新婚的妻子以及脆弱的九妹陪同前往。

沈从文自北平乘火车至长沙,再乘汽车到常德。

当行船在最初的平滑的水面,缓缓地驶离了常德桅樯林立的水路码头时,沈从文铺开了洁白的纸张,心境恬静地给张兆和写信:我离开北平时,还计划每天用半个日子写信,用半个日子写文章,谁知到了这小船上却只想为你写信,别的事全不能做。

从那个时刻起,应该是已然注定了:1934年的张兆和,是那个年度尘世上最幸福的女子;而沈从文呢,也从动笔的那一刻起,成了那个年度尘世上最痴情的男人。

在1月12日至2月2日的湘西行船中,沈从文置身于空水澄鲜的湘西山水间,一路盈盈地走,一路款款情深地写,一共给张兆和写了50余封情信。

这样数十封的书信,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不再是那个叫张兆和的女子所一人独有。它成为现代华语文本,提供给世界文学宝库中最精美的藏品。它同时也成为现代海内外华裔子孙们,追溯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这一片古老美丽的乡村大地上世世代代生衍蕃息的、最唯美动人的读物。

在世界文学的经典传世著作中,将美丽的乡村描绘得渗透进了灵魂的文学大家,应该是不乏其人的。像俄国的托尔斯泰,印度的泰戈尔,欧洲的卢梭、吉辛、梭罗等人,他们都令我们感觉到,在一种衣纹跌宕之间,乡村文字的丽而不佻的明姿雅度。

可是,在这样一众的文字圣手间,可以将一条河流写得如此温润满掌心者,则恐怕仅有沈从文了。

那一条经历过多少世道莽苍、却依然默默长流的千里沅江,从沈从文在桃源上船的那天起,就注定要以它的哀怨与美丽震撼世界了。

1934年这样的年份,对于现世的绝大多数人来讲,真的是有一点遥远了,遥远到我们的今天,也只能从一些干巴巴的文字间,感受一点民国年间的波光掠影。可是,我们读沈从文,读他的清丽得仿佛一枝摇曳之水仙花的《湘行散记》,我们却再次鲜明地看了沈从文这个斯文秀气的书生,慢条斯理地走下行船,慢慢地坐稳在船中。他带我们去看沅江两岸的风景、吊脚楼、女人、船夫……

沈从文首先给他的“三三”,介绍了一个戴着昂贵水獭皮帽子的湘西本色人物。

13年前,也是寒冽的严冬季节。

这一位湘西汉子,穿着一身暗红缎子的猞猁皮马褂,却因为记挂着青郁河岸边一个白脸长眉毛的女子,便从泊于浅水区的大船上,奋力跳进了结着薄冰的江面,为的只是向晚时分与那女子的一个幽会。

现在,时间使一些英雄脱离了尘世,沈从文的这位朋友也成为一间安静小旅店的主人。但是,这湘西汉子的一颗爱心是不变的。

13年后,沈从文从常德坐船往凤凰城。那重情意的湘西汉子,特意起早为沈从文送行。“桃花河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想起这样的诗句,沈从文眺望湘西薄雾中,错落有致的平田、房子、树木,全都像敷了一层灰蓝,潇洒秀丽中透出了雄浑苍茫气概。

沈从文觉得那湘西汉子头戴的一顶水獭皮帽子,与这环境十分相宜。因此,从文先生十分愉快地说:他坐的船是一只油得黄黄的新船,可听得出水在船底渡过的细碎声音。如果张兆和想他了,不如就到梦里面来追他吧。

由于有张兆和的一份柔美的爱的支撑,沈从文对于这世界上,仍然从事着那一份古老而又忧伤的女子,又有了一份怃然的同情。

在那样一条千里行船的悠悠沅江上,每隔二三十里地,就有一个像鸭窠围这样幽静的憩息地。两崖如刀削般危立。崖壁上长满了小小的竹子,长年翠色逼人。两边高岸的吊脚楼,俨然地悬挂于半山腰中。只要有上下行驶的船只泊岸,两岸灯火摇曳的吊脚楼中,大抵都会传出一种女子柔软、迤逦的唱歌声。歌声轻飘、暗淡,且有一份固执,令沈从文想到了生命的悠长与无奈。

沈从文说:即便是如此卑微的生活,也有它清明如玉的地方。

船只在鸭窠围暂停之时,沈从文去高岸的河街上闲走。他偶然遇上了一个极年轻的女子。蓝色围裙的胸间,绣了一朵清白细致的小花。她的走路行事也是轻巧如鹿的。

沈从文跟这女子闲聊。这19岁活泼有趣的女子,却满不在乎地告诉他:她除了跟水面上行走的水手们睡觉,她的身子还被当地一个50多岁的老烟鬼所占有。她对于每天赚得的钱,并无大的兴趣。她只希望有一天,那些从水路上远道而来的男人,会有一个人看中自己。然后,她就跟随那人去远方漂泊。

沈从文走下河岸,与一位叫天保的水上男子相遇。天保很爽快地给了沈从文一袋承望着女子暖心暖意的核桃,沈从文便回赠了天保四只金色的苹果。

后来,沈从文的船开锚起航了。

沈从文看见那个叫天保的水手快乐得什么似的,高擎着四只苹果,口里喊着一个女子的名字,转身又往高岸上跑。沈从文觉得,这样的人生,于秀丽中透出一种沧桑,徒然惹人低徊。

船荡出河岸十丈远。

从一间吊脚楼敞开的窗子中,飘出一个女子清唱的《十想郎》小曲。沈从文知道这是另外一个从事皮肉生涯的,吊脚楼女子,在认真地为一夜情郎送行。

沈从文想起在桃源不远的后江地面,住下过无数这样的女子。她们都很认真地从事着自己这一份卑微的职业。那地方的风俗自古相传。总是有一些从各地涌至的女子,使用自己新鲜的肉体,安慰着军政各界,也安慰了无数在沅水上走动的烟贩、木商、船主人等的怬惶寂寥的心。

在美丽到使人发呆的两山翠碧之间,沈从文对他的“三三”讲:这样的环境,竟然也使得他的心变得十分温柔。他竟然被河岸上水手与吊脚楼女子的调笑声,所感动了。

后来,沈从文为了集中思绪想张兆和,便钻进了自己的被盖中,闭上眼睛。恍若之间,他竟然感觉到远在北平的、张兆和的奶香的体味。行船随了起伏的水势轧轧作响,清幽的水声也仿佛在与小船悄然说话!

沈从文讲:在这样美丽到哀戚的夜晚,只有他无人讲话。

他不管!

所以,他要向远在千里之外的“三三”故作娇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