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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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于是,项美丽开始着手一项筹划了许久的写作计划——为宋氏三姐妹做传。

这个计划,源自项美丽与美国著名作家、普立兹文学奖获得者John Gunther(约翰·根舍)之间的一次会谈。当时是1938年春天,邵、项合作的《自由谭》、《公正评论》两个刊物正在紧张的筹办之中。约翰·根舍是为了收集《亚洲内幕》的写作素材来到中国的。10年前,他曾经是项美丽的一个狂热的追求者。现在约翰·根舍对于项美丽仍然关心,因此关切地询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写作计划。

项美丽骄傲得像一只小孔雀般地告诉约翰·根舍,她最近在准备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她准备以自己的经历为原型,重点描写一个美国女作者与一个中国绅士之间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

约翰·根舍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约翰·根舍说,他不看好这样的题材,现在不是春花秋月的时候。现在全世界的人,当然也包括美国人,都在深切地关注着发生于中国这片古老土地上的、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外面需要了解中国的政治风云人物,在这严峻的时刻,心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说,你应该去写宋氏三姐妹,她们身处于中国的政治漩涡中心,又同样有在美国受高等教育的背景,只要把这个题材抓紧,包你在美国一举成名!

项美丽被约翰·根舍说得怦然心动。

可是,这件事情想要开一个好头,却十分艰难。当时西方国家的记者,都知道宋氏三姐妹的传记绝对是抢手货,却因为宋氏三姐妹对于个人传记之类的东西心理排斥,大抵只能无功而返。伊始,项美丽也觉得无从下手。

后来,邵洵美听了项美丽这个雄心勃勃的写作计划,也积极地怂恿并支持项美丽去实现它。邵洵美说,宋氏家族中,大姐宋霭龄是一家人的主心骨,是家族中的王熙凤,你应该从大姐宋霭龄入手,才可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成效。

邵洵美要打通宋蔼龄的关系,路子却是现成的。宋蔼龄曾经做过邵洵美姨母、盛家五小姐盛关颐的家庭教师,两人一直保持着很好的私交。盛关颐答应为项美丽打开通往宋蔼龄心灵的大门。这样,到了1939年6月,项美丽、邵洵美便结伴来到香港拜会宋霭龄。

后来,项美丽回忆这次改变其个人际遇的会见时说:孔夫人的家宅建在海边峭岩上,带阳台和网球场。一间有法式窗户的长条形房间通向一条游廊,我一眼就看见洵美的姨妈盛关颐坐在那里,一副宾至如归的神情。孔夫人从楼上走下来。现在她看上去那么优雅娇小,皮肤光滑,长着一双亲切的黑眼睛,一头黑发挽成一个高高的髻。孔夫人伸手给我,她微笑着,我立刻被她迷住了。

宋蔼龄同意了项美丽的写作计划。宋蔼龄甚至答应说服两个妹妹跟她合作。二妹宋庆龄一直没有正面响应,项美丽只在宋霭龄的安排下,跟她在公众场合见过几次。但小妹宋美龄却对她大姐的安排言听计从。她不久就派人跟项美丽联络,让她绕道香港飞去重庆,在那里参加她的各种活动。后来项美丽与宋蔼龄、宋美龄都建立了良好的私交,只是与宋庆龄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

对于项美丽个人而言,这样的进展当然不坏。她在中国待了近四年了,她个人的事业一直没有大的进展。从前,邵洵美是红花,项美丽是绿叶,她的一切生活重心都围绕着邵洵美的生活转。但是,这一次不同了,项美丽只要全力以赴,把这本书写好,给世界介绍一个相对真实客观的宋氏三姐妹,她在美国必然声名震动。项美丽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香港的采访工作结束后,1939年冬,宋霭龄安排项美丽一起去重庆去见蒋介石的夫人宋美龄。本来项美丽是希望邵洵美陪自己一起去重庆的。可是这时候邵洵美的家务繁杂,分身无术。邵家这期间正处于一段艰难的日子,邵洵美必须重视肩上的重担,他不再可能跟着项美丽满世界乱跑。当时,宋霭龄旁观者清,她曾经规劝过项美丽好几句话:“在上海打仗时,你帮了邵家很大的忙,他们全家都感激你。”“可是,你真以为他们少了你不行吗?”“……邵先生或许不是存心哄骗你。……到头来你会恨我们所有的人……我了解中国,也了解美国。你会毫不抱怨地离开中国,可是你会痛苦……”“我不希望会这样,现在为时还不晚,原谅我的干预,我是为你好,别回上海了。好好想想!我想你已经想过……”于是,项美丽独自去香港,准备从那里转道重庆。

项美丽临行之际,盛佩玉打听到山城重庆气候潮冷,就特意为项美丽赶制了一件厚厚的丝棉袍子,怕她一时手头紧,现钱周转不开,又塞了一包首饰进项美丽的行囊,让她紧急时可以换钱。临走这天,邵洵美特意去送她,还给她送了一个花篮状的巧克力栗子蛋糕。

冬天的太阳从云层中悄悄地钻了出来。太阳的颜色很淡,天空便呈现了一种中国水墨画的写意,江边疏落的树,衬托的是一大片高矮错落的上海建筑群。随着汽笛的一声拉响,项美丽曾经静悄悄地来了,又平静地离开,曾经与邵洵美拥有过的岁月,就像天边飞过的一群鸥鸟,风一般地离去,飘飘地拍着羽翅。

项美丽站在船甲板上泪眼模糊地跟邵洵美挥身道别,做出了一个苍凉、美丽的手势。项、邵之间近五年的异国奇恋,就此静静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后来,项美丽再也没有到上海。她在重庆与香港两个城市间不停地奔波着。没有了邵洵美的岁月,接下来,她又度过了自己在中国,也是她一生中最难、也最富戏剧性的三年。

《宋家三姐妹》于20世纪40年代初出版。由于宋氏三姐妹提供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其中有些内容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现在这本书仍然为研究民国史的专家们不断地引述。

项美丽从山城重庆重新返回到香港之后,她遇上了一个英俊的英国军官少校Charles Boxer,中文所有的八卦文章中都习惯于称呼他为查尔斯。

查尔斯早在邵、项热恋的时候就认识了项美丽。他曾经是《天下》杂志的狂热拥护者,之前他在《天下》中读到了项美丽的文章,觉得这是一个奇女子,就专程从香港跑到上海去拜访项美丽。当时,虽然没有得到深谈的机会,彼此的印象却是不错的。项美丽走出去送他,发现查尔斯的脸色在阳光中呈现出一种明丽的杏子黄。那一刻,项美丽就莫名地有了一种怅惘的感觉。

查尔斯是英国驻远东情报机构的首脑。他上次跟项美丽见过面后不久,就在香港跟一个女人结婚了。但是,查尔斯并不喜欢自己的婚姻。他这一次跟项美丽在香港意外相逢,便告诉项美丽:香港这地方太小,很难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女人。一个男人在香港这个小地方待久了,只有两件事情可做,一件是结婚,另一件是酗酒,否则便只有让自己疯掉。

项美丽觉得这查尔斯求爱的方式有些特别,两人很快便搬在一起过起了同居生活。1941年11月中旬,项美丽生下了一个孩子。当时,香港的社交是英国的保守礼节,它的社会的宽容度根本比不上流丽轻脆的上海滩。当时,查尔斯与项美丽的婚外生子,成为香港社交圈一件十分有名的婚姻丑闻。

但是,项美丽生下孩子后不久,太平洋战争即爆发了。日本人攻陷了香港,查尔斯在战斗中受伤被俘,一度有生命危险。可是,查尔斯、项美丽以及刚生下来的女儿,仍然被关进了缺医少吃的日本集中营。如果找不出有效的解决办法,查尔斯与幼小的女儿,恐怕都没有希望活着走出集中营。危急时刻,项美丽想起了一张护身符——那张与邵洵美结婚的证明。她翻出一张邵洵美的照片,跟日本占领军交涉。她说自己是邵洵美的妻子。结婚证明送上去,日本方面经过一番研究,说这证明应该是真的。项美丽与幼小的女儿很快就被放出了集中营。这件事情,带给项美丽的另一件好处在于,大约对于一个美国女人跟一个中国男子的婚姻倍感好奇,日本人对项美丽的态度忽然间变得宽大。他们允许项美丽给重伤中的查尔斯用药治疗。这样,查尔斯赶在转移到下一个集中营之前,基本上恢复了身体。

接下来的数年中,成了日本战俘的查尔斯生死不明。二战中的日本军以虐待俘虏而臭名昭著,有许多英美战俘都没有熬到战争结束的一天。但是,回到了美国的项美丽仍然跟女儿一起痴痴地等待。那一种生与死的等待,其情感的煎熬胜过现在任何一部高潮迭起的好莱坞煽情影片。

最后,日本战败了,查尔斯活着回来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到英国跟妻子离婚,再来到美国跟项美丽结婚,这对恋人走过千山万水,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谱写了50余年的美满婚姻。

项美丽才貌双全,一生绯闻不断。她把一生经典浪漫的传奇爱情,留给了自己的中国情人邵洵美去回味,却又把一场彻骨铭心的婚姻故事带给了英国少校查尔斯。

没有人否认项美丽做人的惊世骇俗。也没有人否认,项美丽爱情与婚姻的,入书入戏、如诗如画。

项美丽走后,春色、夏焰、秋意、冬景依旧轮回,邵洵美却抱着一种“人逢沧海遗民少,话听开元旧事多”的豁达态度,开始仿效冬眠的蛰虫,过起了一种齐东野老的清肃生活。

其实,早在日本人占领上海的“八一三事变”之时,邵家的五弟邵式军(邵云麟),就跟上海日军司令部的楠本中将搭上了关系。邵式军直接被日本人委派为苏浙皖税务总局局长。他的行为,前不受梁鸿志伪维新政府管辖,后来的汪精卫南京国民政府也管不了他。如此,这邵式军的地位便因为日本人的特别优待,成了一个汉奸群中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人物。

当时,邵氏六兄弟中,老二邵云鹏、老四邵云麒均未顶住老五邵式军的酒色财气诱惑,被老五拉进了汉奸的队伍。只有邵家老三邵云骏执意参加游击队,跟日本人做了死对头。邵洵美在六兄弟中的威信颇高,邵式军当年排场搞得这样大,所谓的豪而艳,艳而横,一时飞扬跋扈,上海滩上人人为之侧目。但是,邵式军与人交谈,最感自豪的一件事情仍是:邵洵美是我大哥。有一次,老五邵式军听说蛰居中的大哥为了饮食,曾经长叹“须知世上逃名易,只有城中乞食难”,立即派人给邵洵美送去了5000大洋。可是,邵洵美坚决不要,退回去了。

后项美丽时期的邵洵美便以集邮为娱。虽然是穷阴杀节、急景凋年的艰难时期,邵洵美一份爱美的心始终未泯,如此,便总结有10万余字的《中国邮票讲话》一书问世。

抗战胜利后,邵洵美的时代印刷厂复工,《论语》也于1946年12月复刊,由邵洵美自任主编辑,好友林达祖协助处理具体事务。这份杂志一直开办到1949年5月的上海临近解放。

其实,这人世间几乎所有触动了真情的婚外恋故事,假如故事中的男女主角不能取得更大的发展空间,都可能转化为一段心酸的往事。

项美丽在上海住了近5年的时间,此后的50余年时间中,她的思绪不时都可能回到那个梦幻中的城市——上海。所以,在项美丽后来的生命中,她真的是想再踏上上海的土地,四处看一看、走一走,遇上老朋友停下来说几句闲话。

当然,一开始,是基于中美间的政治原因,邵洵美活着的岁月,她无法踏足那个缭绕着浓烈乡愁般的美丽城市。后来,中美间信息大开,邵洵美却死了,项美丽纵然回首,却已是“一片伤心画不成”,她也就再无心绪故地重游。

项美丽在《我所知的中国》一书中,有一句美丽而哀怜的话:“从此,我再也没有看到上海。”戛然而止,一如她跟邵洵美之间的恋情。

其实,大西洋彼岸的项美丽,是在邵洵美去世后许多年,才慢慢地听说了邵洵美的消息。有人带来邵洵美生前写过的一首七绝诗:“停船江边待晓行,一夜青草绿进城。昨宵有雨坟头忙,不知抬来何处魂。”这个时候,邵洵美埋葬在余杭老乡的坟地,已经长满“一岁一枯荣”的野草。

项美丽半晌无言。所有与邵洵美有关的人事,都已成为林谷的传声。后来,只要有中国的故旧后人到美国拜访项美丽,她都会顽固地跟人家讲:“洵美的音讯什么时候传到美国,那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我是清清楚楚地梦到过,他是在那一天默默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