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民不聊生的时代,湘西水路却有着“水蓼冷花红簇簇,江蓠湿叶碧萋萋”的畸形繁华。沈从文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平视着朴野的湘西大地。他在回凤凰城老家的途中,仍不忘为我们展示湘西土著的人们,为争取一份好的生存空间,而载浮载沉的过程。
比如,沈从文讲了一个湘西旅长刘俊卿的爱情故事。
这刘俊卿看中了女子学校的一个白净的中学生,便娶回来做妻。
他自己是仅通文墨的。迷魅于夫人的学识,起先的刘俊卿,便把这女子敬爱得像一尊白面的观世音菩萨。
清长的闲居中,旅长夫人间或会与从前读书时要好的女子通信。信件的来往,不免流露出一种小女子的娇憨。对方在信函间嗔怪旅长夫人:嫁人了,你竟把我忘记了。这却使得旅长疑心到飘着撩人长发的妩媚夫人,在从前岁月中,与一些长衫慢行读书人的小私情。
为一种妒火所啮咬的刘俊卿,立即命令一位忠诚的马弁,火速将思念中的女子接到驻防地。
马弁领着旅长夫人走到离驻防地10里不到的地方时,即拔枪对准心中漾漪着喜悦的夫人,讲:对不起,这是旅长交待的。他要一个刚刚死去的、心口上微热的女子,而不要一个被怀疑变了心的夫人。他是一个马弁,他只能照命令办理。
于是,旅长夫人坐在油菜花开的野地中,认真地哭了一阵子。后来,旅长夫人便抹干净了眼泪,对马弁说:你一定要跟旅长讲,其实我是冤枉的。说完,这女子就把枪口决绝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尖上。轰地一响,人就死去了。
后来,这刘俊卿果然认真听了马弁转述的夫人临终遗言。他摸了摸夫人宛若在生的俏白的脸,流下了两行热泪。
可是,这时候,人走在了黄泉,即不可复生。刘俊卿只能为花钿委地有余香的夫人,看了一副上好的棺木,殓葬了。
人一死,日子仍然继续。
这也是沈从文在生死爱憎这样的人事嬗变方面,与其他一些华语写手不同的地方。沈从文对于自然的生命进程,从来是不敢扈扬的。他对于生命的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的纠缠,有一种谦纯清好的直感。
沈从文还特意给张兆和讲过一个湘西江湖好汉的故事。
从前,在川黔湘鄂的边界上,盛传过一位叫田三怒的游侠人物。那是镇所旱有男子曾经景仰过的一个人物。
他15岁那年开始行走于江湖。当时,田三怒听人家讲,有一位横蛮的镖客,曾经用手去肆意摸弄一个贞女的奶子,这附近却无人可奈何他。田三怒认为,作为一个镖客,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不应该的。有一天,田三怒就用一把黄鳝尾的小刀,把镖客一双好动的手砍了下来。20岁时,田三怒已扬名于江湖之中。
他的善恶观也不过是随喜于风雨江湖中,一杆摇摆不定的秤。有时,是因为锄奸扶贫,血溅街头;也有时为了争强斗狠,累及无辜。他的英雄观,仍然是《水浒传》中李逵、张顺式的爽快与随心所欲。他的一切成见,并不能随了时代的向前而改变。
比如,当地有一位张姓的男子,在外面行走数十年,回到家乡,很有些不屑于当地人物的陈醋,谈及田三怒时,口气中就有了一点的轻视与冒犯。夜间的时候,就有人去拍张家男子的大门,要他要么即刻走路,不走就送他回老家。张府的人家并没有将这样的警告,刻意放在心上。到了第三日的清晨,露珠尚在纤细的植物茎叶上盈盈。就有早起的人们,看见张家男子在桥头坐得好好的,胸口插了两柄尖刀,仿佛睡熟过去一般。
另外一位莽撞的王姓醉汉,也曾经当街豪气地大骂田三怒。王醉汉的母亲吓了一个半死,赶紧跪拜在田三怒的屋门外。她苦苦地哀求,请好汉务必放儿子一条生路。田三怒一生最见不得的东西,就是女人的眼泪。他马上扶起了这位哀戚的母亲。田三怒和风煦煦地讲:你儿子是醉酒乱讲的,我怎么会跟一个醉汉计较呢?后来,果然是云晏风清。
其实,在凤凰城萧疏闲冷的日常时分,无人生事时,呈现的也是一种千里雅澹微风的田园风光。漫漶无愁的阳光,常常把这一片的土地,照耀得金黄如蜜。
田三怒在年近40时,想过一种寻常人的油盐柴米生活,他便遣散了门徒,从此金盆洗手。此后的田三怒,果然在凤凰城中,过起了一种莳花遛鸟、逐狗打猎的闲静生活。人们很快便忘记了他的叱咤风云。
有一天,太阳很亮。凤凰城小巷的石板路显得很白。沱江两岸的树木碧绿入眼。田三怒在濯濯的水流中,洗着两匹白马。忽然,凤凰城的城头,跃出了两位打冷枪的刺客。凌空而射的13发子弹中,有7发“噗噗”地射进了猝不及防的田三怒的身子。
田三怒佯死等着城头的人下来查勘。待得来人走近时,田三怒拼了全部力气射击。短兵相接间,一个刺客被田三怒射穿了左眼,顿时死了。田三怒自己又被人家击中了5枪。田三怒觉得自己这个身子已经不堪使用了,便调转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轰地一枪,完结了自己的一生。
沈从文伏在船上,给张兆和讲上述旧事时,沅江的水面上,骤然又响起了密集如雪子的麻阳人的水上橹歌。
此时,沈从文心尖想写给张兆和的情语一时已尽,新的情话正在一种温柔的糯软中。所以,沈从文暂时就被那种悱恻绵绵的麻阳橹歌把心思勾住了。
行船中,两岸的青山、翠竹、吊脚楼排闼而去。沈从文的心境像山水间飘瞥的雪花,有一种淡淡的疏落。
蓦地,与沈从文行船并肩而驶的另一只小船上,传出了一个小孩子起头的怆然的橹歌。那歌声,伊始是轻的,也是娇贵的。
满河的木船、帆影,浸泡在这样的歌声中,随了晨光、落雪、河风、月光的有序变嬗,而微微地颤动。这浸渍着摇船人泪水的橹歌,不过是寒露天的一点微雨罢了,却把每一个聆听者的心思弄湿了。于是,满河的橹歌,应声而起。
像刘俊卿、田三怒等一批、莽撞到令人心痛的草莽英雄,就是从这种浸染着泪水的橹歌声中走出来的。
此后,沈从文的文字、沈从文的人生,都深深耽迷于了那一种既伤感又快乐的音乐节奏感之中。
读沈从文的文字,经常会令人忍不住浮想起中国古典乐曲,像《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高山流水》等营造的意境。那一种深深植根于人的灵肉深处的冰肌玉骨,令人心旌摇曳。
由于沈从文的日常创作中,特别在意引入一种动态的音乐感,他的文字具有一种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林谷传响式的意境美。这时,行走在烟波沅江的沈从文,便用了三分矜持的语气跟张兆和说:“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
沈从文的自信大抵上是不错的。
我们的今天,翻开了沈从文重回湘西时写下的那些文字。那样的沅江,那样的凤凰,那样两岸风光旖旎的吊脚楼,还有那样满河的帆船与哀哀的橹歌……一读之下,真的是依然令人泪水盈眶。
沈从文沿着河中石子清晰可数的沅江支流,坐在一条轻巧的小船上,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地给爱的女子写信。沈从文是幸福的。
他这次的重回湘西,完成了他对于人生的一种唯美的思考,也使得他与张兆和之间的、翳然林水式的清美爱情得到了一次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