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原思应某杂志社之邀,去南方沿海城市参加了一个笔会,归途中在济南东站换车。买好票,他想,有好几个小时呢,何不就近逛逛大明湖?正这么想,猛听身边一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大叔。”侧脸一看,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姑娘问:“大叔,您这是要到哪儿去呀?”陈原思答:“刚从南方开会回来,要转车回长白山区。”“啊呀,可遇上老乡啦!”姑娘眼圈儿一红,泪珠扑簌簌流了下来。
可他不认得呀。陈原思细看,姑娘明眸皓齿,举止端庄,不象街头拉客女,也不象他经常遇上的骗子,不由产生了一些好感。他劝姑娘:“别哭,别哭,有话慢慢讲。”姑娘这才止住哭泣,哽噎着讲述了她的经历。
姑娘叫黄梦云,四川人,因不满父母贪图钱财为她包办的婚姻,只身逃走,去常州投奔她一个同学,据说那同学在外混得挺富。谁知找到同学,才知道对方贪虚荣,故意跟家里人吹了大话,她在那边也给人打工,赚的钱却廖廖无几。小黄只好暂时在那边落脚,跟同学一起打工。那边是计时活儿,黄梦云手生,一天十几个小时熬下来,仅能赚7元钱,除去住宿、吃饭,连牙膏手纸都得省着用!这还不算,那工头以救世主自居,竟然对小黄动手动脚。小黄一气之下,离开那家私营厂,流落到江苏某地。哪晓得年少无知,碰上了人贩子。她好歹逃离虎口,可随身携带的物品和为数不多的钱都丢在了人贩子手中。如今她身无分文,又被流氓盯上,真是欲死不能,求生不得!
陈原思一股热血直涌脑门子:朗朗乾坤,小女子何罪,竟受此劫难!他说:“姑娘,别急,办法总会有的。唉,你四川人跟我论的哪门子老乡?”
“大叔别误会。四川我是决然不回去了,我有个舅舅在你们长白山种人参,我投奔他去,可是,没钱……”说着,从贴身处找出一个信封。
陈原思一看信封上的地址,离他所在的城市老远啦,而他身上带的钱也不多。他说:“我先买点饭你吃,然后,你跟我走就可以啦。”
陈原思就这样把黄梦云一路关照着,领到他所在的白山市。可姑娘的舅舅在长白山林区,至少还要再前行两天,他心里为难死啦:让姑娘自己前行?再碰上坏人可怎么办;他亲自送去?往返四、五天,单位积压的事太多,他抽不开身哪。只急出一嘴潦泡,办法终于有了。
陈原思把小黄领回家,问:“你会做饭吗?家中有现成的,做了吃;我出去还有点事。”他出门向朋友处借了钱给小黄作路费,这才返回家中。川妹子早已做好饭在家等他,姑娘梳洗一番,已是容光焕发,让陈原思更多出一层感叹:“小黄,咱们安心吃饭,今晚10点的火车,我已经布置好啦。”
吃完饭,陈原思递给黄梦云400元钱:“你路上用,深山老林,我却腾不出时间护送,只好雇了一位下岗工人。那人绝对老实、可靠,他的工钱由我付,21时30分准时报到。”
黄梦云接过钱:“陈大叔,您方才借钱去了?您不怕我偷您的东西?”
“我有什么可偷?你看我家里有超过400元的东西?你的路费、陪护工资都不介意,我还怕偷?再说,你绝对不是骗子,我看得出来!”
小黄脸红朴朴的:“陈大叔,您家中也不富裕。这样吧,能不能帮我在市内找份工作,再苦再累也中,我不想找舅舅去了。”
陈原思说:“我当然可以帮你,可那需要时间。这样吧,你先找到舅舅,再与我联系。实不相瞒,我离婚了,收留你,有诸多不便。”
“您这样的好人,还有人与您离婚?”黄梦云道,“陈大叔,我这一去,更不知能不能再见到您。小女子身无分文,没别的报答,我心甘情愿……”她说着,径自开始解衣扣。
“你给我住手!”陈原思一声大喝,见姑娘被他吓得一哆嗦,又婉转了口气:“我陈原思一介穷文人,却绝不是乘人之危的角色,姑娘,咱们到此为止,请你务必自重。”见小黄眼圈儿红了,又劝道:“我谢谢你。从今以后,你不再欠我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好自珍重,走好今后的每一步。”
姑娘随护送她的人走了。谁知当天深夜,陈原思雇的那位老友一脸怒气来见他,道是姑娘见火车来了,却突然变卦,不再用他送。他怕误了朋友之托,一再坚持,小黄却说了些不中听的,什么你没看陈大叔那么困难,怎忍心赚他的佣金。实在拗不过,老友只好独自回来交差。
“黄梦云果然有些性子。从她抗婚一事也可以看出。”陈原思不久就把这件事忘了。
冬去春来,转眼六个月过去。这天,陈原思正在办公,有人敲门,惊得他大张着嘴半天没合上: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去年冬天遇他接济的川妹子黄梦云!姑娘一改从前的饥寒之色,穿一套很得体的衣衫,更加楚楚动人:“陈大叔,多谢您的帮助。我找到了舅舅,又返回来,在市区内找了份工作!”
姑娘请陈原思到饭店吃饭,并掏出一迭子钱:“陈大叔,您当初帮我买车票,又借钱送我上路,今天我自己赚得钱来,加倍奉还,这大恩却永世不敢忘怀。”
陈原思哪肯要这钱:“上次我不是说了嘛,其实我已离婚,独身一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你有个好归宿,我也就放了心,今后不许钱呀钱的。”
“也是。人与人之间除了钱,难道不会有更美好的东西吗?陈大叔,原来您仍是独身一个呀?说说为什么离的婚?”
“都过去了,说它干什么,离婚这东西又不是我发明的。说前妻好吧,好,怎么还离婚?说不好吧,毕竟十几年共同生活,我不想诋毁她。”
“陈大叔,您太善良啦。假如您的前妻正在别处诽谤您呢,您想不想听?”黄梦云脱口说出陈原思前妻的名字,“刚才跟您开玩笑。其实我把您的一切了解得差不多,您前妻真地造过您的谣呢。”
“由她吧,但请你不要讲出来。”
黄梦云拿出一迭稿纸:“陈大叔不收我还的钱,我想把这事写成表扬稿,寄到报社、电台,请过目。”
陈原思接过稿件看了一遍:“小黄,我坚决不同意发这篇东西。可我发现你文笔这么好,搞文学必定有前途。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辅导你。”
饭后,天已黑了,黄梦云一定要陈原思到她住处看看。原来是很洁净的一间小屋。泡上茶,黄梦云脱去外衣,十分认真地说:“陈,陈老师,您说,我是个坏女孩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陈老师,我坏不坏您一会儿就清楚。我想说句心里话,自打济南东站一上车,我就发觉我爱上了您,真的。尤其是后来的事,更令我今生无法忘却。陈老师,实话告诉你,我充当了一名骗子的角色,请您听我说完……”
黄梦云的确是四川姑娘,跟男朋友到白山打工,的确有抗婚的成份,但他们只打算以后共同生活,并未提前偷尝禁果。岂料天有不测风云,男友突然患上了癌症,维持生命需要昂贵的费用,他俩靠擦鞋赚的那点钱很快花光,而男友是个孤儿,找不到任何援助。正在绝望之际,黄梦云碰上了她经常为之擦鞋的一位大姐,听到她的遭遇,十分同情,当时掏出1000元钱。萍水相逢,这么慷慨,小黄哪好接受?大姐说:“没事的,你啥时有啥时还总可以了吧?”
男友的命根本无法保住,终于客死他乡。黄梦云心里惦记着那位好心的大姐,于是仍旧在原地摆摊擦鞋。果然,那位大姐又来了,说到还钱的事,大姐一笑:“我从来也没打算讨回,假如你拿着钱跑了呢?我羡慕你有个知心男友,哪怕爱一天,也谈得上质量;你看我,让一个狠心的丈夫坑得好苦哇。”
“大姐”便是陈原思的前妻。她告诉小黄,自己如何含辛茹苦,卖血供陈原思自修大学,又省吃俭用地给他增加营养,谁知这人一出名心就变,在外边乱搞女人不说,回家对她非打即骂,后来,又把她抛弃了,害得她孤苦零仃……
这么善良的好人受欺负,黄梦云恨得银牙咬碎:“大姐,您不能这么忍了,我也会写东西,写几篇稿子发到报纸上,让他抬不起头!”
“傻妹子,你年轻。那顶什么用?我不仅让他坑了青春,经济上也蒙受了重大损失。我娘家祖传一件文物,结婚后被那狠心的偷走,转移,那文物说不上值多少钱!我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自己。妹子,我想弄回那件国宝,可是他作贼心虚,对我戒备得严,怎么能够靠近他?可恨这一辈子让人耍了,死不瞑目!”
听了大姐的控诉,黄梦云再也控制不住:“大姐,可惜我没能耐,假如认出那个衣冠禽兽,与他同归于尽也心甘!”她执意要求大姐提供一些有关陈原思的情况。大姐这才说,最近陈要从南方回来,必经济南东,两个人把行动周密地策划、演习了多少遍,又在济南东站等候了二天,到底等着陈原思,大姐避开,剩下的戏就由小黄上演了。
小黄一路上与陈原思同行,唯恐自己把握不住,让老色狼占了便宜。可是,人家除了同情,并无丝毫非分之举;她又想,到了市区,陈原思一定让她去家中,那时,他原形一露,姑娘立即发作,如不交出那件文物,她便以死抗争,让他就范。但是,人家陈原思不但没动邪念,到她最后自己豁出去,对方依然不为所动。姑娘对大姐的话开始产生怀疑。当晚,把陪护她的人气走,黄梦云在市区内留了下来,她打工之余,逐步打听陈原思的为人,才晓得大姐欺骗、利用了她。小黄用自己赚得的钱将大姐的施舍一并归还,又来找陈原思。
“原来如此。”陈原思长嘘一口气,“我与前妻的确是患难夫妻,后来连我本人至今也搞不清的是,为什么竟然过不到一起去了。闹到法庭上,那就真正地伤了感情。我想,她开始起诉,经调解仍然无效,我开始同意离婚,但当我答应离婚时,她突然又要撤诉。我这人脾气不好,觉得让一个女人说休就休说留就留简直是丢尽了面子,就说,你不离了?我离。对方咬定我果真要离,那就是有了外遇。我说,有就有,反正得离婚。那女人见覆水难收,就在财产上作文章,我把房子、存款都给了她。小黄姑娘,我不知道那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猜我如此不计较金钱,必是有宝物在手。我家的确有旧中国出的一本林则徐的字帖拓片,是我祖父留下的,我也曾说过这是我家传的宝物,其实值不了几块钱的。而她不仅说成是她家传的,还想要了去。偏巧那东西被我一个爱好书法的朋友借了带去外地,一时又无音信,我如何拿得出?尽管法院判定那所谓国宝不是共同财产,我们离了婚,可那女人还是怀疑我离婚必是想独吞‘国宝’。咳,我猜她患了某种疾病……”
陈原思从铺底下拽出一只旧箱子,里面几本线装旧书,他挑出一本:“我不如早给了她,害她熬了这多心血。”
黄梦云“噗哧”一声笑了,她看不出书的价值,但如真是“国宝”,也不会这么存放的。她笑着问:“陈老师,她那么算计您,您不恨她?”
“顶什么用?今后各自为生,时间一久,她自己腻了,事情也便自然消失。”
黄梦云转过身去。半天,“嘤嘤”哭出声来,越劝越甚,只哭得花枝乱颤!
“陈老师,您方才说我不是坏女孩,当真?”
陈原思点了点头:“欠人家的情,你所做的一切都出于一种侠义心肠,我理解。”
“不!我是说,我仍然是处女之身。”黄梦云大声道。
“这,我们不该讨论此类问题的。”陈原思很尴尬。
“要讨论。我要你验证,今夜,我心甘情愿地把一个女孩最宝贵的东西献给您。我跟男友在一起时,他几次求我,甚至哭过,我都没答应……”黄梦云又开始脱衣服。
“不,小黄,你如果真的对我有感情情,尽管年龄悬殊,我们也还可以谈婚论嫁。但这么草率不成,我们之间了解得太浅……”
黄梦云又哭了:“陈老师,您这点意愿都不让我满足吗?谈婚论嫁?我没那个福分啦……我已经患了绝症,不出半年,就化为一缕青烟……”她颤抖着掏出一迭诊断。陈原思一眼便看到有几张化验单上盖着长方体红戳印:“找到癌细胞”!
“不可能!”陈原思说,“小黄,你的男朋友已经那样了,癌症怎么可能专找你们俩人!不要怕,我一定尽力为你治病,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说着,他站起身,郑重地握住了小黄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