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我要前往波黑,几乎所有的同事和朋友都善意地劝我最好不去,理由也很简单,那里不安全。他们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塞族、克族和穆斯林因在波黑的前途和领土划分等方面的巨大分歧于1992~1995年间大打出手,造成近35万的伤亡,八成的经济设施和一半以上的住房毁于战火。这便是波黑内战。不过,到了波黑之后,我才发现,担心波黑不安全是多余的。15年过去了,如今的波黑基本上已经步入正常发展的轨道,只是这场战争的遗痕仍然随处可见。它们以不同的方式诉说战争的残酷,用伤痕累累的实物和惨烈逝去的生命警示后人。
地道博物馆
有记者把参观访问波黑戏称为“战争游”,对于这种说法,我还真深有同感。到波黑之后,我参观的第一个与战争有关的景点是地道博物馆。它就坐落在离萨拉热窝市区不远的国际机场旁边一个名叫布特米尔的小村子里,说是博物馆,其实就是一幢二层的普通民房,它的主人姓科拉尔。我到此参观那天,接待游人的是艾丁·拉科尔和他的奶奶希达·拉科尔。
1992年4月波黑战争开始后,塞族武装在南联盟军队的支持下很快就占据了萨拉热窝周边的制高点,包围了萨拉热窝并切断了其与外界的联系。这样一来,萨拉热窝的穆斯林没了生活必需品的来源,更不用说对抗塞族所需的武器了。萨拉热窝机场刚好处于被围困的萨拉热窝市区和未被围困的布特米尔之间,穆斯林要想得到食物和武器弹药必须要穿过机场。战争开始时,机场也被塞族武装占领,后来交给了联合国维和部队,但条件是只能由联合国使用。对于试图趁夜色穿越机场冒着生命危险偷运食物的穆斯林居民,联合国维护士兵是睁一眼闭一只眼,但塞族武装却开枪阻击并打死了近800人,能成功穿越的不多而且代价很大。于是,1992年底,穆斯林武装指挥官决定秘密地修建一条穿越机场的地下通道。挖掘工作从1993年1月开始,挖掘起点就是科拉尔家的车库。150多人大约用了4个月挖成了一条近800米的地道。地道大约1.6米高,1米宽,两边和项部都是方形原木搭建。这个大的工程是在塞族武装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进行的,这也算是一个奇迹。波黑穆斯林自己说:“这个地道是人类自信和勇敢的象征”。地道修好后,萨拉热窝的穆斯林每天有几千人出入这个地道,或背或扛从外部运进了上万吨的粮食和其他物资。因此,这个地道有“萨拉热窝生命线”之称。我参观的时候,主人给游人播放了一盘录像片,记录的就是当时穆斯林运送物资的场景。
布特米尔虽然不是被包围区,但是,科拉尔家的这幢房子和村中里的其他房屋一样时常受到塞族武装的枪炮袭击,弹痕累累,一间屋子的地面上至今还嵌着一枚没有爆炸的炮弹。在科拉尔家附近,有许多饱受战争摧残的房子都空无一人,杂草丛生,十分凄凉。波黑战争结束后,科拉尔一家决定将修建地道时用过的一切都保留下来,开办一个私人博物馆。现在,二楼是他们家人居住,一楼和地下室的几间屋子成为展室,墙上挂着塞族武装围困萨拉热容示意图,地上和墙边摆放着当年挖掘地道所用的各种工具,波黑穆斯林使用过的枪枝、弹药和军装等。这里还有一段保存完好的地道,游人可以进去参观。脸上写满岁月苍桑的希达坐在地道出口的一个长条凳上,游客可以坐在她旁边拍照留念。
死者的标识
在参观地道博物馆时,我遇到了这样一位女导游,在艾丁给客人讲解时,她坐在一旁泪流满面,甚至还哭出声来。我不解地问陪同我去的波黑朋友,她这是为什么?朋友告诉我,这样导游是波黑穆斯林,家原来就在布特米尔村,两个兄弟和一些好朋友在战争中遇难。触景生情,她难掩内心的伤悲。这位导游的经历在波黑绝不是个别现象,不用说斯雷布雷尼察那座公墓,单是遍布萨拉热容的大小墓地、墓碑和大街墙上的死者名单就不知给活下来的人留下多少痛苦的回忆。
萨拉热窝最大的墓地在1984年冬季奥运会体育场辅助运动场上。波黑战争期间,许多人被打死的人无处掩埋,于是,这个运动场就成了墓地。墓地中央有一座高高的尖塔,塔的下端四周刻着死于1992~1995年人的名字。在塔的周围,是一排排白色的墓碑,长眠者也都大多死于战争期间。在离我住的旅馆不远的山坡上,是萨拉热窝市的另一片穆斯林墓地,其中相当多人也是死于波黑战争期间。在离中心城区不远的一条主要街道旁边,有一个像是森林公园的地方,在低矮处的中心广场上有一个像喷水池似的纪念碑,圆形底座外边写着纪念1992~1995年萨拉热窝死难者的字样,里面是一高一低两块绿色的石头。在周边长满大树的小山坡上,有许多墓碑,其中不少很小,上面没有都不写。据当地朋友说,这样的墓碑都是给死于波黑战争中的儿童立的。
波黑战争中死难的标识不仅仅是墓碑。战争期间,塞族武装在两边的高山上部署了许多大炮,时常对萨拉热窝城市进行轰击,许多人因此丧命。所以,在萨拉热窝中心城区,有另外两类特殊的死亡标识。第一,在一些欧式建筑的墙上钉着许多金黄色的匾牌,上面只有人名和生卒年月。这些死者生的年月差别很大,而死的时间则很近,即都在1992~1995年间。第二,在中心城区的繁华商业区的步行街上有多处爆炸的遗迹,如今都用暗红色的油漆标记出来。由于很像盛开的花朵,因此,有人称之为“萨拉热窝的玫瑰”。殊不知,这种“玫瑰”的“绽放”却意味着许多人生命的凋零。于是,在它们旁边的建筑物上又有另一类死亡标识:上面的一块标牌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此处遭到了炮击,有多少人遇难;下面的另一块像波浪形的石板上刻着遇难者的名字,但没有生卒年月。再比如,在萨拉热窝市中心的马尔卡莱市场旁边的墙壁上刻有几十人的名字,他们都是在购物过程中被从远处飞来的炮弹炸死的。在参观地道博物馆时,我买了一张战争示意图,标题是“萨拉热窝:1984年奥林匹克城市,1992~1995年被围困的城市”。在波黑战争中,光萨拉热窝就有1.1万人遇难,而当时这里的总人口不过30万人。
弹痕累累的建筑
然而,不仅在萨拉热窝,甚至在整个波黑随处可见的战争遗痕还是那些饱经战火的建筑。如此之多,以致于我不知道描写哪些或怎么描述。在萨拉热窝,老城区的建筑都比较矮小,修复起来容易,如今已经很难看到战争的痕迹了。但是,中心城区和新城区的许多大高的建筑和城边的低矮建筑或居民区则不同,零零星星的或非常密集的大小弹痕分布在石头的或砖的外墙上。如今,在这样楼房的里面,该住人的住人,该办公的办公,该经营的经营。战争显然已逝去,可外面的累累弹痕却永恒地留下。萨拉热窝人似乎不想将它们除掉,或许有意让它们成为萨拉热窝的一种别致景色,用不堪回首的过去警示可期待的未来。走出萨拉热窝市,被战火损坏或损毁的建筑物非常多,其中主要是二三层的居民小楼,色彩多为灰色和红色。或者主人遇难,或者主人远走他乡,或者无钱重修,这样的小楼有的满目疮痍,有的只剩残缺不全的房架子。在青草绿树的衬托下,它们显得是那样的刺眼。莫斯塔尔老城都已修复,但出了老城区,许多被战争损毁的建筑仍然如故。我印象特别深的是,在离老城区不远的地方,有好几座两层高的楼房架子完好,但门窗都没有,墙上尽是枪弹孔或炮弹孔,与旁边新建的现代化大楼成鲜明对比,简直是两个时代或两个世界。
根据宗教的象征物可以大体上判断出,在清真寺周边的房屋一般是穆斯林的,在东正教堂附近的房屋主要是塞尔维亚人的,而天主教堂旁边的房屋多半是克罗地亚人。波黑战争是这三大民族相互之间的残杀,有人形容是“巴尔干半岛上的三国演义”。因此,这些损坏的房屋不光是穆斯林的,也有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的。
看到波黑各地那些带给人们无限悲痛回忆的战争遗迹,我感慨万分。在波黑,不同文明的交汇由来已久,大国干涉也一直是长期存在。即便如此,波黑三大民族也还是有较长时间的和睦相处,比如在南联邦时期。可是,为什么在南联邦解体过程中,三大民族如此厮杀呢?在各种解读中,有这样一种看法值得注意:三大民族中的少数政客为了一已私利不断地刷新各自的民族主义。他们之间的讨价还价如果达不到目的时,民众的流血、财产和生命就成了他们的赌注。在那些战争遗痕中,死者都普通的民众,被毁的房屋也都是普通民众的,战争的始作俑者及其家人哪个不是远离战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