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恐怕之屋”外，匈牙利还有不少直接展示对过去那个时代厌恶的地方。在布达佩斯访问期间，匈牙利朋友还带我去参观了一个非常独特的景点，它就是位于郊外的雕塑公园。冷战期间，匈牙利是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国家，布达佩斯市区重要的广场中、街道上和建筑旁有许多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匈牙利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反映匈苏友好和匈牙利社会主义建设的各种雕塑。由于这些雕塑是一个被否定的时代的特殊标识，1989年匈牙利社会发生剧变后，许多匈牙利人都主张把它们全部毁掉。但是，市政当局认为这些雕塑作品具有“档案价值”，没有同意这样做，而是决定建立一个主题公园将它们永久地保存下来。经过一番筹备，雕塑公园于1993年6月27日正式对外开放。
斯大林的靴子
雕塑公园的入口处有一组盾牌形状的低矮红砖建筑，从城里运来的42尊大小不同的雕塑毫无疑问是公园的主体。除此之处，公园里还有一些配墙，上面镶有许多小型的浮雕和人名。其中，39尊在门里面围着一个象征着过去那个时代的五角星组成了大小不同的6个圆圈，两尊安放在大门旁边的墙中，另一尊则放在大门的对面。在这雕塑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公园大门对面的那尊。与其他人物雕塑不同，它是一双被放在红砖台上的古铜色靴子。然而，这双靴子的来历可非同一般。
1951年12月21日是斯大林七十岁生日，匈牙利党和国家领导人为了向斯大林和苏联尽表忠心，就在布达佩斯建造了一座25米高的斯大林纪念碑，竖在布达佩斯的中心广场上。这个雕塑作品出自匈牙利雕刻家米库什·山多尔之手，他还因此被授予匈牙利最高的艺术荣誉——科苏特奖。高达8米的斯大林铜像立在一个4米的高的大理石台座上，台座下面是非常高的检阅台和水泥阶梯，检阅台的正面是一组反映匈苏友好的浮雕群。从图片上看，当年举行盛大节日游行活动时，匈牙利党和国家的领导站在检阅台上，受阅的群众则站在台阶之下。斯大林身微微前倾，呈迎面走来状，一只手自然下垂而另一只手放在胸口。在他巨大身躯的衬托下，无论是检阅台上的匈牙利领导人还是受阅的群众都显得非常渺小。这种不成比例的巨微反差形象地映射出了当时的失衡的苏东关系，也反映了东欧国家领导人对斯大林的崇拜和对苏联的依附。1956年事件发生后，匈牙利民众将对苏联模式和苏联控制的不满尽情地释放出来。他们把一根钢索套在斯大林雕像的脖子上，用气焊从靴子腰上沿切割，最后将雕像拉倒并毁坏了。台座上只剩一双同样被损坏的靴子。事件平息之后，靴子也被清理掉，台座和检阅台还原样保留着，一直到60年代末。70～80年代，这座检阅台多次重修或重建，但上面的台座和正面的及浮雕都没有了，很很像体育场上的主席台。剧变以后，匈牙利拆除了这座建筑，如今是一片草坪托起的森林。
毫无疑问，斯大林雕塑在社会主义时期匈牙利是地位最显赫一尊，因而压在匈牙利人心里的分量也最重。所以，在修建雕塑公园里，匈牙利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它。尽管原物已不复存在，匈牙利人还是仿造了一双靴子并搭建了非常粗糙的台座和检阅台，把它放公园入口处的对面并将公园的主题定为“在斯大林靴子的阴影下”。
跌落下来的“圣者”
如果做一下大体上划分的话，汇集到公园里的雕像有如下几类。一是社会主义的思想家或领袖，二是匈牙利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三是苏联军人，四是匈牙利工农兵形象，五是匈牙利的革命英雄，六是表现匈苏友好。
在第一类中，马克思、斯格斯、列宁和斯大林无疑是最重要的。斯大林的雕塑前面已讲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全身塑像是一体的，高4.2米，1956～1990年间一直安放在匈牙利社会主义工人党总部旁边。当年，雕塑的设计者想用铁来铸造成现代风格的，但文化部门的领导人不同意。双方达成的妥协就是，设计可是现代派的，但材料必须是传统的，于是便有了马克思恩格斯这尊带有抽象风格的花岗岩雕塑。在布达佩斯，列宁的雕塑无疑有许多，其中最有名的布达佩斯游行广场上那尊全身铜像，铸于1965年。它高4米，背后衬景是一座高15米用瑞典红色花岗岩贴面的水泥方柱。1989年以后，列宁雕像被运到雕塑公园，而那座方柱则被拆毁了。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这两尊雕塑分别被镶进入口大门两边的砖墙的空洞里，马克思恩格斯的在右，列宁的在左。
在余下几类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第三和第四类。相比之下，匈牙利党和国家领导人并不突出，比较大的好像只有一个拉科西的大走步的雕塑。工农兵形象可以说是苏联模式的生动载体之一，也被称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艺术，其姿态到任何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都是一样的。比如，身着工装裤的工人，怀抱丰收果实或者手持农具的农民，昂首挺胸跨着冲锋枪的军人，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积极向上的形象，单一刻板的姿态，制造工艺和原材料粗糙，是它们的基本特征。类似的雕塑在俄罗斯、立陶宛、罗马尼亚、摩尔多瓦等国都有，在中国更是各处可见。在第四类中，有一尊身着棉大衣、右手持着苏联军旗的苏联士兵的全身像名气最大。它原是布达佩斯盖列特山上解放纪念碑的一部分。1945年，苏联红军解放了布达佩斯之后，苏军元帅伏罗希洛夫命令建一座在布达佩斯各个角落都能看到的解放纪念碑。于是，布达佩斯市中心的盖列特山上就有了这座42.5米的解放纪念碑。这座碑由三部分组成，最顶上是一个双手高举橄榄枝的匈牙利妇女，13.5米高，现在称自由女神。自由女神站在22米高的方塔上，方塔下面是7米高的基座。苏联红军战士的雕像就放在基座上，背靠方塔。他的原型是苏联红军的一个列兵，叫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果洛夫索夫。在1956年事件中，苏联红军战士雕像被拉倒毁坏了，1958年匈牙利又按原样重塑了一个。剧变之后，解放纪念碑的去留曾在匈牙利引起激烈的争论，最后只是将苏联红军战士雕像拆除并送到雕塑公园里，其他部分至今仍然保存着。
雕塑公园里所有作品以及作为陪衬镶在配墙上小块浮雕或名字，在社会主义时代的匈牙利都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无限的荣誉，或者是先师，或者是领袖，或者是救星，或者是英雄，或者是主人。总之，他们占据布达佩斯市大街小巷的显要位置，主宰着那个时代的匈牙利。然而，“被”来到市郊的雕塑公园之后，由于社会发展主题的大逆转，它们全都失去了往日的灵光，没了权威，荣誉甚至成了过错，曾经受到的尊敬和崇拜也为嘲讽和蔑视所取代。
受贬的是一个时代
我在公园买的游览指南上说，“这座雕塑公园是一个历史时代的博物馆”，而这个历史时代的政治特性就是“斯大林靴子的阴影下”。仔仔细细地参观完了这座公园之后，我终于明白建造者的良苦用心：彻底否定影响匈牙利社会发展几十年的苏联和苏联社会主义模式。那本指南的封底也明白地写道：“谢天谢地，今天，列宁和斯大林的纪念碑，无产阶级专政，先锋队运动，苏联占领，共产党国家的恐怖，集中营，工人民兵，反革命，匈牙利社会主义共和国，一党制国家，铁幕，思想斗争等等，这些过去不久的概念全都成为过去的东西了，成了历史教科书中的史料。”在公园入口处的小卖部，我买了一套以这个公园雕塑为主题的明信片。然而，我最感兴趣的却是两张关系苏联和东欧关系的明信片。一张是苏联军官后脑勺，上面印着“同志，结束了！”另一张印有两幅图，上面是1968年勃列日涅夫与捷克斯洛伐克领导人杜布切克在热吻，下面则两个青年情侣在热吻，文字是“你选哪一个？”。它们用一种冷幽默暗示了匈牙利乃至整个东欧摆脱了苏联模式和苏联控制，是这座雕塑公园的基本色调。被送到这座主题公园的不仅仅是那些政治性很强的过去的雕塑，还有它们所表现或代表的那个时代。顺便提一句，这个小卖部还有个名，叫“红五星商店”。它出售的物品多半都有印有社会主义时期的匈牙利标识的，如T恤、茶杯、打火机、汽车模型、小食品等，此外还有那个时代的各种勋章。形象点说，这个小卖部及其出售的商品就是给雕塑公园主题加的脚注。
不能否认，在冷战时期，匈牙利与苏联的关系的确是不平等的，后者在推行自己的模式和对东欧进行控制的过程中多次重重地伤害过匈牙利。可是，能全怪苏联一方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快要结束的时候，西方大国（特别是美国和英国）在与苏联打交道的时候，把包括匈牙利在内的东欧国家当作讨价还价的“零钱”找给了苏联。从那里开始，匈牙利等东欧国家也是西方的“弃儿”，不论苏联如何“虐待”它们，西方都是袖手旁观，甚至连句公道话都不说，更不用说出手相助了。剧变之后的中东欧国家一门心思回归西欧，于是，对冷战时期的这一方面几乎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