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第二次幕湘期间,由于依靠骆秉章的专任,大权独揽,难免也会出现刚愎自用,对下属以至品秩较高的文武大员,常常不假颜色的情况。这样一来,自然就会招致一些人的忌恨和不满,由忌恨不满进而发展到行毁谤构陷之计。
咸丰九年(1859)是左宗棠入湘幕的第六个年头,发生了震动一时的“樊燮事件”,也称为“官樊构陷事件”,促使左宗棠的命运和事业起了一个急遽的变化。致使左宗棠险遭不测,并因此于咸丰十年(1860)年初不得不离开骆秉章幕府,结束他历时8年的幕府生涯。
樊燮,湖北恩施人。1856年(咸丰六年)9月起任湖南永州镇总兵,在职数年,声名极坏,仗着自己是湖广总督官文五姨太的娘家亲戚而有恃无恐,同城的文武官员及兵丁无不怨恨。湖南巡抚衙门接到过不少参劾他的信函,巡抚骆秉章不愿得罪官文,于是压着这些信没有理睬,师爷左宗棠也碍着骆秉章的面子,不便处理。
樊总兵治军甚严,有违犯军令者,一概军棍从事;而部下多在其家当差,不免偶触家法,也是军棍从事。樊家演戏,某千总迟到,违反了参加活动不应中途进场的社交礼仪,棍责数十;管理厨房的某外委千总烧煤过多,不能厉行节约,棍责数十;管理轿务的兵丁,因轿房灯具失修,棍责数十,等等,不一而足。
樊燮在永州总兵任上,官声极坏,其主要劣迹,一在贪,一在纵。贪者,贪污也。永州地区防兵共2000余人,常驻城内约300人;日常在总兵官署当差的,却有160人。樊家的厨夫、水夫、花匠、点心匠、剃头匠等额,都由兵丁充任,薪水则从军费中支取。不仅如此,举凡日用绸缎、房屋装修,也都挪用军费。因此,樊总兵排场虽大,用费却极俭省,全拜贪污所赐。纵者,纵肆也。不按军法,更没有“纪律条令”,动辄对下属和兵丁“棍责”,实际上根本谈不上“治军甚严”、按军法办事,而是私立家法,肆意妄为,霸道至极。还有,樊燮“违例乘坐肩舆,私役弁兵。”这就是说,他本来不够资格乘坐“肩舆”(按:人抬轿子)的,可是他认为武职官员可以搞特殊,私配弁兵抬轿。
1858年(咸丰八年)秋,湖南提督、湘军名将塔齐布在军中病逝,提督出缺,于是官文奏请让樊燮来署理,并且还奏清新授云南临元镇总兵栗襄署理永州镇缺。
可是,樊燮的这些“劣迹”都被反映到省里,“总管”一省军务吏事的左师爷闻之大怒,立即建议骆秉章参劾樊燮。正直无私的骆秉章当然是欣然同意。于是,官文的荐折递到北京还没几天,骆秉章就在该年冬赴京陛见时,具折参劾了樊燮。
湖广总督官文上折保奏樊燮为湖南提督,而湖南巡抚骆秉章上折参劾他的罪行,咸丰皇帝看到两份内容完全相反的奏折,不免有些困惑,十分生气,就下达谕旨:“樊燮着兵部从严议处,即行开缺。”
但是,1859年(咸丰九年)4月初,骆秉章又一次具折参劾樊燮,称其项各项劣迹均有实据,并有侵亏营饷的重要素情。请求将樊燮拿问,以便提同人证,严审究办。奏折上呈朝廷后不久,清政府就发布谕旨:“樊燮着即行拿问,交骆秉章提同人证,严审究办。并着湖北督抚饬查该革员现在行抵何处,即日委员押解湖南,听候查办。”
不久,樊燮就被革了官职,这时他不得不赶紧奔往长沙,向巡抚交代问题。但骆秉章把他推给了左宗棠,让他先跟左师爷去沟通,看左宗棠的意见如何,再作定夺。
这一天,樊燮去见左宗棠。按说,找左宗棠是为了让他帮忙、说情,应该对他恭谦才是,但是,樊燮也是个刚愎自用之人,平常作威作福惯了,对左宗棠这样一个屡试不第的老举人,他又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左宗棠接到公差禀报,说革职总兵樊燮求见。他为人一向心直口快,疾恶如仇,恃才傲物,不屑和人家虚与委蛇。何况对这位樊总兵的坏名声和劣迹不仅早有所闻,而且早有几分成见和厌恶。今天听说他上门前来,就决定非要当面严厉教训他一番不可。
樊燮到了左公馆,见到左宗棠,虽作揖行礼,但行为举止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那股傲慢。左宗棠看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之人,竟做了那么多坏事,如今到了此地,还态度傲慢,便厉声喝道:“武官见我,无论大小皆要请安,汝何木然?快请安!”
樊燮向来是个傲慢的人,一看这个架势,早把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和目前的身份抛到了九霄云外,忘了自己是前来求情的,本该恭敬一些,忍耐几分,才好办事。岂不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一时起性,却反唇相讥道:“朝廷体制,未定武官见师爷请安之例。武官虽轻,我亦朝廷二品官也。”
按说樊燮的话的确也没错,按朝廷体制来说,他虽解职,但毕竟曾授朝廷二品官,戴上了红顶子,而左宗棠本来只是一个落第的举人,后来骆秉章奏他“筹办船炮,选将练勇”有功,才授了个四品,与樊燮相比,还差两个档次。
左宗棠被樊燮依礼驳斥得哑口无言,不由恼羞成怒,随口就大骂一句:“滚出去!”
并且随即再次奏劾樊燮。
不过,事情至此并未了结。对待樊燮,总督要保,要重用;而巡抚要参,要惩办,官文心里自然是极不舒服。现在明知樊燮是官文的人,左宗棠不但不化刚为柔,反而变本加厉地侮辱了樊燮一番,这不是往火上浇油吗?
樊燮遭到辱骂且被参革后,对左宗棠更是怀恨于心,千方百计地想要进行报复。
骆秉章参革樊燮后不久,便有人唆使樊燮在湖广上诉,又在都察院呈控永州府黄文琛商同侯光裕,通知在院襄办军务绅士左某,以图陷害。至此,骆秉章参劾樊燮案一下子就转为樊燮呈控案,樊燮反成了遭陷害者,由被告变成了原告,而被告则成了骆秉章的心腹幕僚左宗棠!并且,形势发展得很快、也很险恶。官文亲自具折参劾左宗棠,很快奉到谕旨,令官文与湖北正考官钱宝青查办左宗棠,并有密谕称:“左某如果有不法情事,即行就地正法!”
面对这样的局势,左宗棠“忧谗畏讥”,不得已于1860年(咸丰十年)1月辞去了骆秉章幕府的职务,荐刘蓉自代,请咨赴北京参加会试。1月12日正式离开幕府,从而结束了他历时8年的幕府生涯。
樊燮与满族官僚控告左宗棠并要将他治罪,主要利用了清政府《钦定六部处分》中关于不许纵容幕友专权的一些规定,在这份朝廷的则例中有如下条款:
一、官吏纵容幕宾出署结交者,照纵容亲友招摇例革职;
二、督抚藩臬接用旧任幕友,令其始终踞一衙门者,照纵容幕友例议处;
三、督抚于幕友,务宜关防扃钥,不得任其出署,往来交结,若不遵功令致被参劾,或因事败露,将纵容之督抚治罪。
不过,这只是法律上的条款而已,如果从更深层次上看,所谓樊燮呈控案,就不仅仅是樊燮一人因不服劾罢而进行的反扑,其后还大有人在。骆秉章就认为,是有人唆使樊燮呈控。王闿运也说:布政使文格也忌恨宗棠,暗中帮助樊燮。当然其中最关键的人物还是湖广总督官文!是他直接具疏向清廷弹劾左宗棠,又是他奉命与钱宝青查办此案。因此,才使得樊燮的呈控迅速得逞,案件急剧发展,而左宗棠性命岌岌可危!
官文是何许人也?
官文(1798~1871),字秀峰,王佳氏,满洲正白旗人。先隶内务府正白旗汉军。由拜唐阿补蓝翎侍卫,依次升为头等侍卫。道光二十一年(1841),出任广州汉军副都统。后调荆州左翼副都统。咸丰四年(1854)升任荆州将军。六月,太平军攻占武昌后,清廷命官文统筹全局,慨复武昌。官文配合曾国藩的湘军与太平军战于江上。曾国藩再陷武昌、汉阳,官文也受到清廷的优叙嘉奖。此后,官文屡因湘军的军功而受奖擢升。这其中的奥妙就是因为官文是满族官员,能得到朝廷的信任,曾国藩等人虽与他矛盾很深,但为了自己的前途命运,只能大力拉拢他。湘军每有克捷,必以官文为首功。就这样,官文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福将”,论功行赏的现成好事都会从天而降到他的头上。直到同治三年(1864)湘军攻陷天京(今南京),曾国藩在奏捷时,仍然再推官文列名疏首。清廷下诏嘉奖官文征兵筹饷、推贤让能、接济东征、不分畛域,特赐一等伯爵,号果威,世袭罔替,升入正白旗满洲,赐双眼花翎。
由于官文出身于满洲贵族家庭,长期在昏庸糜烂的八旗军中供职,对民情、吏治、军事是一窍不通,更没有什么治国安邦的经验可言。他从未认真研究过兵法,没有什指挥才能,面对敌情,毫无定见,只知哪里告警,就往哪里派兵,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官文的大小事务全由幕友、家丁包揽办理。他自己不但于政事不闻不问,而且生活奢侈无度。胡林翼忍无可忍,与幕友商议弹劾官文。官文三次登门拜访,均为胡所谢绝。但幕僚阎敬铭对胡“进言献计”,说了三层意思:一是“本朝不轻以汉大臣专兵权”,如今满汉并用,湖北居天下要冲,能不派“亲信大臣临之?”二是“督抚相劾,无论未必胜,即胜,能保后来者必贤耶?”三是他“私费奢豪,诚于事有济,岁糜十万金供之,未为失计。”(意为满足他的私欲,有事可以利用他。)胡林翼大悟,立即前往拜见官文,每月奉送白银三千两,并结为异姓兄弟。这也是胡林翼“喜任术,善牢笼”的一个典型表现。
咸丰十年(1860)正月,左宗棠离开骆秉章的幕府,说是准备北上参加会试的时候,参劾“劣幕”左宗棠的案件也正在秘密地进行中。由于此案来头很大,查办之人对左宗棠极为不利,所以,除了胡林翼凭着与官文是异姓兄弟,能为之斡旋外,其他人等一概都不敢表态。
清政府令官文、钱宝青查办左宗棠的消息,最早是由权势显赫、而又“推服楚贤”的户部尚书肃顺透露给其幕客高心夔的,高心夔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转告其同僚王闿运,王闿运又转告时任翰林院编修的郭嵩焘。郭嵩焘闻讯大惊,因自己与左宗棠是同乡、好友,不便出面讲话,就让王闿运求救于肃顺。肃顺则表示:必须待内外臣工有疏保荐,自己方能启齿。
这个时候,恰好郭嵩焘与潘祖荫同值南书房,有同事之谊。于是力请潘祖荫疏荐左宗棠。
潘祖荫,江苏吴县人,咸丰二年(壬子)“探花”,才华横溢,时任南书房侍读学士。他毕生有两个爱好,一是收藏书画古玩,二是结交才人名士。其癖好与光绪帝师翁同稣略同,因此后人常合称其为“翁潘”。
郭嵩焘、胡林翼不能出面保左宗棠,否则有庇护同乡、戚友的嫌疑。郭嵩焘说服潘祖荫之后,由潘祖荫出面,奏保左宗棠。则是大公无私,“有不得不为国家惜者”。于是潘祖荫“力辩其诬,三疏荐之。”
咸丰十年(1860)年初,潘祖荫在奏疏中说的大概意思是:楚南之军很得力,所向克敌,似乎是骆秉章调度有方,实际上是由于左宗棠在运筹决胜,这已经为天下所共见,也在我圣明的皇上洞鉴之中。上年“贼酋”数十万之众窜湖南,在左宗棠的规划之下,以本省之饷、本省之兵,几个月便将四境肃清。要是换个别的地方,那早就溃裂而不可收拾了。
其实,在营救左宗棠的过程中,骆秉章、胡林翼也在积极活动。骆秉章在闻知查办左宗棠的消息后不久,即于八月二十五日(9月21日)将樊燮妄控一事的原委奏明,并将委员查获的有关账簿、公禀、樊燮的亲供等文件,咨送军机处备查;胡林翼则凭借自己与官文的关系,多方向官文进行疏通。
此后,胡林翼见事有转圜,便乘机又上了一个《敬举贤才力图补救疏》,不仅极力保荐左宗棠,而且还提出了起用的具体方案。在奏折中,胡林翼对左宗棠的评价极高:
精熟方舆,晓畅兵略。在湖南赞助军事,遂以克复江西、贵州、广西各府州县之地。名满天下,谤亦随之。其刚直激烈,诚不免汲黯大戆、宽铙少和之讥。要其筹兵筹饷,专精殚思,过或可宥,心固无他。……以上二员(另一人为刘蓉),应请天恩,酌量器使,并请旨饬下湖南抚臣,令其速在湖南各募勇六千人,以救江西、浙江、皖南之疆土,必能补救于万一。
时任军机大臣的肃顺深得咸丰帝的信任,也深知大局危殆,不重用汉人,不能纾大难。他见时机成熟,便在咸丰十年春与咸丰皇帝的对答中也称赞了左宗棠“赞画军谋,迭著成效”,“人才难得,自当爱惜”。
后来,咸丰帝从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大局出发,采纳了潘祖荫和肃顺等人的意见。
官文也知道了朝廷欲用左宗棠,于是见风转舵,与僚属私下议商,具奏结案,从而结束了喧闹一时的樊燮呈控案。
左宗棠在经过一场虚惊之后,因祸得福。咸丰十年四月一日,皇帝发了一封谕旨:
左宗棠熟悉湖南形势,战胜攻取,调度有方。……应否令左宗棠仍在湖南本地襄办团练等事,抑或调赴该侍郎军营,俾得尽其所长,以收得人之效?
左宗棠受到皇上垂青,自然更加兢兢业业于军事策划,更加效忠朝廷。
从此以后,左宗棠便开始了他在政治舞台上叱咤风云的新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