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赤身裸体向着帕隆藏布江里走去。
站在彻骨的江水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泪一滴一滴滑过我的脸汇入江水里。
人生拥有了这一刻就无所求了。
我原本就是赤裸裸来,现在我赤条条去
早晨快十点我还睡得正香,就听康巴出出进进的不知忙碌着什么。他知道我早晨爱睡懒觉,平日早晨出门总是轻手轻脚怕惊醒我,今天这是怎么了。我拉起被子闷头又睡了。卓玛,快起来,今天我带你走个神秘的地方。等我收拾好走出门一看,康巴正站在车前等我。你今天不骑摩托车了?今天去的地方远,我荣幸地要坐卓玛的宝车了。奇怪了,这家伙从不坐我的车,他嫌坐越野车憋屈,说没有骑摩托车过瘾痛快。还有别人吗?就我俩,你别管了,要带的东西我已准备好放到后备箱里。
八月的西藏,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天上,云彩请假躲在家休息了,不见一丝影踪。已经十点多了。车上了318国道后康巴说,卓玛,车往鲁郎方向走。我再也压不住好奇心问,康巴,告诉我到哪里?干什么去?开车别说话,到地方你就知道了。康巴兴致勃勃的不时侧过脸盯着我看。我的野女人车开得还真棒。康巴蓝幽幽的眼波撩着我。你这个坏家伙,不许说我野女人。伸出右手我示威地对他扬起拳头。他抓过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他手里汗津津的。
每次开车出门我都觉得眼睛不够用,好像今天路上人比往常多,匆匆地向一个方向走着,偶尔有面包车停在路边,有人坐在草地上喝酒聊天,不时有欢快的笑声传来。康巴,今天是不是过什么节日?你猜。在一大片开阔的草地上,有几位年轻僧人散坐着,他们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手里拿着照相机不停地拍照。我被他们手中的照相机吸引。卓玛,停车,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去打个招呼。康巴活蹦乱跳地过去和那些僧人朋友互相拍打肩膀,很亲密,他们说着话,不时地高声大笑,偶尔对着车的方向看着说着笑着,打开车窗我探出头友好地向他们挥挥手。我还真有点忌妒康巴,这家伙到处都有朋友。康巴用我听不懂的藏语和他的朋友告别,他的僧人朋友追着和他喊着说再见。回到车里,康巴说,卓玛,你猜我的朋友说你什么了?他笑眯眯地有些得意地看着我。还没等我说话,康巴憋不住了:我的朋友说你好看。我天天和你在一起,怎么就没发现你好看呢,你说我多笨吧。说着康巴哈哈大笑,头上的英雄结也高兴地跟着左顾右盼。康巴,你的朋友今天怎么这样休闲?他们今天是耍坝子。噢,是这样的啊,我以前在尼洋河、拉萨河边采风时,经常看到一些男男女女坐在草地上玩,原来这就是你们藏族人耍坝子啊。康巴说,一般有工作的人,耍坝子就要利用休假日,约上亲朋好友到有水有草的地方坐坐,喝酒、聊天、打牌,玩到天黑了大家觉得尽兴了就各自回家,我们耍坝子和你们汉人周末野炊野营一样,是一种休闲娱乐的形式,有和朋友一起的,也有和情人在一起的,也有和家人出去玩的。
康巴的一番话勾起我许多年前野营的故事,于是,我边开车边给康巴讲起野营的事:有一年秋天,我们八个朋友约好要到一个叫香根达莱废弃的兵营去玩,它在一个大山里,我和三个还没成家的人算是先头部队,上午坐班车去探路。临走时我们在家里和好面,剁上肉馅,拿着木柴,背上锅碗。其他四人有家,他们得先回家把家里人安抚好才能走,那时候通往山里的班车只有上午才有,所以他们下午再想办法赶到山里。事先我们约好下午三点在山脚下见面。谁也没有想到我们先到的人在山里迷路了,就是遇到了鬼打墙,人在一个地方绕圈子。天哪,你都不知道那个冷啊,山风“嗖嗖”的刮人的骨头,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大概到了晚上十点多,我们又冷又饿还在山里绕圈子没有走出去,不时地还听到狼人的吼叫声。我们三个女的吓得搂在一起哭,还不敢大声哭,怕引来了狼。好在同伴中一个男的以前当过兵,他带着一把军刀,我们心里才有些安慰。我壮着胆气说,我们继续走,找到另外四个同伴,不是说好不见不散了吗。也许他们已经在兵营里等我们哪。靠着这点希望,我们继续黑灯瞎火走了一个多小时,突然,隐隐约约看到山里黑乎乎有一排房子,空荡荡的有些吓人,我们带着惊恐压低声音叫喊着他们的名字,边喊还边恐惧地想,要是里面是坏人可怎么办。就在这时,我们也听见屋子里喊我名字的声音。找到了,找到他们了。这时大家才放大声音嚷嚷,吓死了,饿死了,冻死了。
几个男人不知从哪里弄来砖头把窗户堵住御寒,于是,我们几个女人把砖头铺平当炕坐在地下,大家动手开始做饭吃。屋子太冷加上饭也做得半生不熟,大家又闹起肚子,不停地跑到外面解手。屋子太冷没办法睡觉,几个男人把带来的军大衣给我们女的围在身上,他们干脆坐在地上点起木柴唱歌聊天吹牛。男的吹牛说去陕北米脂如何风流的事,几个女的动情地说自己的爱情故事。说着聊着就有人唱起陕北民歌《三十里铺》: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
四妹子好了个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三十里铺来遇大路
戏楼拆了修马路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咱们二人没盛够
四妹妹今年一十六
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
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
叫一声凤英你不要哭
三哥哥走了回来哩
有什么话你对我说
心里不要害急
洗了个手来和白面
三哥哥今天上前线
任务摊在那定边县
三年二年不得见面
三哥哥当兵戏楼站
四妹妹又在崖畔上站
有心掉头把你看
心里头害麻烦
三哥哥当兵坡坡下
四妹子崖畔上灰塌塌
有心拉上个两句话
又怕人笑话
于是,一首接着一首唱开了,我亮起嗓门唱起了《兰花花》: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个英英采
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地爱死人。
五谷子那个田苗子
数上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数上兰花花好
……
唱啊,一直唱到天蒙蒙亮,我们才有些困意,迷糊了一会儿。
康巴,我的故事讲完了。
康巴说,卓玛,接着唱别停,太好听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歌,你教给我唱。我临时客串当起了他的老师,并一句一句把歌词翻译给他听,他兴奋得一会儿唱,一会儿说。我受了歌曲的影响,也被康巴感染了,激动地说世界上只有音乐才会这样,没有民族,没有时空,没有爱恨情仇,一直美到人心里。只要说起唱歌,我和康巴的话说起来没完。
美的歌声能钻进人心里,美的景色照样也能钻进人眼里和心里。今天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想说话,我对康巴说,我每次开车沿着318国道走时,我对自己说,干脆把眼睛用布条蒙起来算了,让景色自己疯掉算啦,省得我看一眼,啊,太美了,再看一眼还是,啊,太美了!变得词穷了。
康巴你看,天就在我们眼前,透蓝透蓝地诱惑我们去追,连绵不断的雪山在太阳光下闪耀着银色的光泽,清水洗涤过一般的云彩飘在漫山遍野的花朵之上,你看那些各式各样的花儿们吧,随心所欲的爱答不理地开着,再看那些牦牛甩着自由自在的尾巴,吃一口草瞟两眼美景美色,一副见怪不怪的大牌架势,哈哈,真是花不管牛的心事,牛也不理花的姿态,他们相安无事地各自陶醉着。你再看看这铺天盖地的青稞,就像个好脾气的人一样,不急不慌地生长成熟,等待收割。横七竖八的木色的栅栏,在五彩缤纷的花啊草啊中间多么霸道,随意地一插,就变成好看的板块。最不讲规矩的就是那些高高低低的灌木丛,这些家伙东一簇、西一簇像个不安分的风流浪子,老想撩拨从它身边走过的人,每次路过我都忍不住地想笑。西藏太奢侈了,总是毫不隐瞒地展览着她的绝美,看似一切都是不规则的,可经过上天妙手搭配,一切又是那样美妙得使人想,索性狠狠哭一鼻子,算了。
我叹了口气说,西藏,你美得要让我疯掉了啊。康巴酸酸地模仿我的声调说,我也要疯掉了,听你们写字的人说话,我的牙疼。
我们康巴人身上有三件宝:美酒、藏刀和俊马。说着他抽出从不离身的刀得意地擦拭起来。看见康巴的藏刀,我想起因为这件事朋友间翻脸的事。我问他,你们男人身上带的刀是不是特别重要啊?康巴说,藏族男人喜爱佩刀,尤其康巴男人身上没有刀就如同人没有魂一样。康巴给我讲起了藏刀,刀在西藏的历史有一千七八百年了,最有名的藏刀产在拉萨。我的刀把是骨头做成的,你看上面雕刻有一只老虎,虎生生的,这是我爷爷最好的朋友送给他的,我八岁带在身上就没离开过,这把刀的岁数比我爷爷的年龄还大。刀属阳性,带在身上防身、壮气、提神,像我这种游走的人,刀也是生存生活所必需的,带的时间久了就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说完他的三件宝,他得意地一把揽过我的脸狠撮一口。野人,我在开车,不要命了。我生气地瞥他一眼。好好开车,不许东张西望。这家伙说完快乐地哼起了陕北民歌不理睬我了。康巴,你要再不告诉我今天是什么节日我就不走了,说着我闭起眼睛假装不走了。好好开车,我告诉你,今天是沐浴节,也叫沐浴周,藏语叫“嘎码日吉”,就是“洗澡”的意思,一般时间是在藏历的七月六日到十二日。相传在很早以前,青藏高原发生了千年难遇的瘟疫,人死了,牲畜没了,草也枯了。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急派七位仙女,从玉液池取来七瓶仙水,倒在西藏所有的河流里,当天夜里百姓做了一样的梦,梦里看见一位病入膏肓的姑娘跳入清澈的河水中上来后,刹那间病态全无,光彩照人。从此,每年夏末初秋金星出现的七天里,藏族所有男女老少全家出动,到有水的地方,搭起帐篷,围上帏幕,铺上卡垫,在水中洗澡,中午大家一起饮酒,喝酥油茶,尽情欢度节日。
一路上,我俩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过了东久乡,我说再走下去就到波密了。康巴说快到了,你把车往路边没人的地方靠靠停下来。他一本正经地说着,我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办,就照他说的乖乖把车停下。车还没停稳,康巴跳下车绕到车头跑过来,没等我反应是怎么回事,他一把拉开车门把我从车上连扯带搂地抱下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按在车门上使劲亲。你这个野人,你想憋死我啊。嘘,别说话,把舌头给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喇叭鸣叫的声音,康巴这才拉开车门又把我推上车。他刚要关车门,我严肃地说,过来,我有事和你说,他刚伸出头,我在他唇上碰了一下,然后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把车门关上,发动车猛踩油门,车一下蹿出一百多米远。停下车,我站在那里看康巴猛追猛跑的样子,我笑翻了。康巴追上来气喘吁吁地说,野女人,你想甩掉我啊。我笑着递给他一瓶水,喝口水,喘个气,上车继续走。卓玛,就你会停车,到地方了。啊,这么巧,天意。康巴打开后备箱一件件往外搬东西,我刚要过去帮他,他说,别乱动,我来。说着他把带来的毯子、煮熟的牦牛肉、一桶散装的青稞酒装进背囊里,拉着我的手就下了318国道。
穿过路边密密实实的灌木丛,隐隐约约听到帕隆藏布江水撞击山体发出的轰鸣声,粗犷、有力、雄壮,一点儿也不掩饰它的豪放野性。康巴背着背囊,侧着身体用左臂拨开灌木伸出的枝叶,右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怕我滑倒。曲曲弯弯的斜坡上的小路,侧身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康巴边走边叮嘱我脚步要踩实。斜坡上不知名的灌木,肆无忌惮地挡住行人的视线。康巴拉着我的手步履艰难地走着,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后,钻出灌木封锁的领地,突然梦中的仙境展现在我面前,不知怎么了,我双手竟然捂住了我的眼睛。
幻觉,瞬间我就在梦幻中铺展开来了。
对岸,雪白雪白的雪山,近得仿佛只要我眨动睫毛就会碰着它,雪粒一珠一珠的晶莹剔透,净白中泛着淡淡的蓝,淡蓝里耀着太阳的七彩光辉。帕隆藏布江伟傲的岸体上就是高耸玉立的雪山,江水九曲十八弯地依偎江岸日夜不息地流淌着,雪山的白,蓝天的蓝,浸融在一起使江水有如婴儿般的清澈、透明、纯粹。江边散落的巨石上一寸长的青苔,绒绒的,绿的有些妖艳,迷惑。天啊,一座天然的温泉浴池就镶嵌在江边,绿树掩映着,半遮半露,阳光透过树荫洒着万点金光。我看见七位仙女从雪山上飘然飞来,那般轻盈,她们光洁的额上带着祝福、吉祥,带着普度众生的慈善。她们神秘无比地看着我微笑,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向温泉池。我轻轻地一件一件脱去身上的衣服,我平展展地躺在温泉池里,仙女舞动长长的水袖笑意盎然地走了。
圣山,圣水,圣江,圣女,在我眼里盈盈地灵动。忘记天地,忘记肉欲,忘记羞涩,忘记世间万事万物,就这样躺在温泉池里,一动不动,没有声音,没有尘烟,没有挣扎,没有烦恼。我的静谧的人间仙境啊,一条铺满鲜花的小路从我眼中延长到帕隆藏布江里又通向雪山。我从水里站起来,我的脚迈上了小路,那紫色的艳丽的花朵碰拭着我的脚,痒痒的,柔柔的。
雪山召唤我,江水召唤我,人间仙境召唤我,我来了。我赤身裸体向着帕隆藏布江走去。站在彻骨的江水里,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冷,泪一滴一滴滑过我的脸汇入江水里。美到极致,心到极致,与江水融为一体,让美和心常留住这人间仙境,人生拥有了这一刻就无所求了。我原本就是赤裸裸来,现在我赤条条去。
卓玛——康巴紧紧抓住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他和我一同站在了江水里。野女人,你想冻死在江里啊。说着把我扛进温泉池里,用手使劲地搓着我的双脚,渐渐地我身体恢复了知觉,有了暖意。康巴,谢谢你让我重新又活了一次。
看我缓过劲了,康巴半蹲在我面前,紧紧抓住我的手两眼定定地看着我说,卓玛,你今天特别圣洁,特别不一样,你让我吃惊,从你看到温泉池那一刻,出神地盯住看雪山和帕隆藏布江,然后一直走进江里站在那里,我一直站在你面前,可你好像眼里什么都没有看,又什么都看。我知道你喜欢雪山、江河、花草、牦牛,所以我在沐浴节这天把你带到这里。康巴,你怎么发现这个好地方的?卓玛,这件事我想了很长时间,我想让你惊喜,让你高兴,我就喜欢你写字。我这人粗野,不会照顾女人,我一直想做一件让你高兴的事,头都想疼了,才想起你们内地女人爱洗澡的毛病,最近有时间我就骑摩托车在满山遍野转着找,第一次看见这里的景色,我也惊呆了,尽管我生活在这里十几年,这种美景也是第一次才看到,我还发现这里有泉眼,水还是温烫的,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我把坡上的雪水引下来和泉水兑匀,为你修建了一个天然温泉池。我用摩托车驮来水泥,从江边搬运石头,砌了这个温泉池。等你写字累了的时侯,到这里泡泡温泉。如果愿意你干脆天天泡在水里写字算了。
康巴,抱着我。我们跪在水里,面对面紧紧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