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小街对面是一座清朝道光年间修建的庙宇。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也就是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的时候),这座斗拱飞檐、雕梁画栋的古庙,由于常年失修,已是墙残顶漏、危在旦夕。
不过,它门前的一棵稀罕树,却枝桠蓬勃、郁郁葱葱。
为什么说它是稀罕树呢?
因为村里的男女老少、祖祖辈辈没有一个人能叫上它的名字的。由于它的树干和叶片有点像桑树,而又不结桑葚,人们就称它“野桑树”。
在我记事的时候,它树干的根部就像小脸盆那样粗,伞壮的树冠,枝繁叶茂,密不透风,像一团浓绿的蘑菇云。
在我的印象里,它不仅没有树名,还有着不同于其他树木的几怪:
一是,它好像分不清季节似的,一反“常态”地在春天落叶;
二是,它的叶片前端拖着长长的尾尖,给人一种自闭拒人、孤傲清高的视觉感应;
三是,不见它开花,它就偷偷地结果,一种不伦不类的扁圆的果子,黑紫黑紫的,既丑又不好吃……
以上几怪,首先把童年的我给惹恼了,我常常拿小刀挖它,甚至抡斧子砍它。
直到有一天,我家东屋里住进了一位带眼镜的半大老头儿(以及他的妻子女儿),我对那棵怪树才有了新的认识,并开始喜欢它、爱护它。
半大老头刚被公社里的教管人员领进我家时,一边嗯嗯啊啊地接受上级的指示精神,一边不停地抬头看街那边的古庙和怪树。
教管人员刚走,他就走到古庙前边,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还久久地仰望着怪树的树冠,一副肃穆的神情。
在他夫人的召唤下,他一步三回头地回到我家门口时,还缩眉绷嘴地在胸前用右拳猛击一下左掌,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似的。
回到东屋里,他向妻子女儿大声小语地述说了一番庙和树之后,又走进我家的屋门,向我父母问好客套后,便打听起古庙和怪树的相关情况。
于是,我第一次从半大老头嘴里听到了菩提树、印度、德国、佛教等新名词。并牢牢地记住了怪树的名字——菩提树。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半大老头儿不该说这棵菩提树是从印度或德国引进的,他还毫不设防地和某些思想觉悟比较高的邻居们谈起了佛教、信仰什么的。结果遭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斗会。
批斗会上,村(那时候叫大队)里的民兵连长,义愤填膺、义正词严地责问半大老头儿:“既然是‘不提树’,你提它干啥?真是死不悔改、瞎胡啰啰、狗屁不通!你有宣传迷信、里通外国的嫌疑!”
听到这里,半大老头儿扑哧一声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抑。可是,他笑着笑着,又哭了,哭得泪流满面。
可是,让他哭的事情还在后头。就因为他说这树是从印度或德国引进的,还与佛教有关系。这棵不知默默地生长了多少年的菩提树马上遭受了灭顶之灾——村里的民兵连派人锯倒了它。
更滑稽的是,由于这棵菩提树与外国、与佛教有关,被革命群众视作异物,树枝树干都没人要,抛弃在古庙一侧的池塘边。
谁知,菩提树的生命力特别的顽强,不仅它的树墩四周很快生发出无数棵小苗,就连躺着的树干上也生发出一个个苞芽。
更让村领导恼火的是,我和其他小孩们随手插在池塘边的小树枝也都生发出新芽,拔起一看还扎了新根。
于是,一场针对菩提树的群众性的歼灭战打响了。半个村庄的群众都被发动了,劈树干的劈树干,挖树墩的挖树墩,拣树枝的拣树枝,就连一片树叶也不放过,全部投入火堆。这还不放心,又让群众烧了几大锅开水,接连倒在树坑里,恐怕它暗藏生机再发新芽。
半大老头儿不知是窝气还是心疼,两天两夜滴水未进,老泪纵横,叨叨自语。他的老伴和女儿也都跟着泪水涟涟。
半大老头再不敢提及古庙古墓之类的话题了。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听老师说我们公社驻地王固堆村中的那个大土堆,不是狼烟台就是古墓葬,让我问问我家东屋的半大老头儿(那时就知道他是一所名牌大学的教授了)。当我刚一说起那固堆时,他马上说,就是个土堆,什么都不是。
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十年动乱终于结束了。老教授的女儿也考上大学回城了。在他接到复职通知的当天晚上,他非常郁闷地对我说,你要好好上学,将来到我的学校去读书。到那个时候,我一定搞到一棵菩提树,让你捎回村里,种植在原来的那个树坑里,还我一个未了的心愿。
当天夜里,他还给我讲了唐朝初年的一个有关菩提树的故事:
说是禅宗五祖弘忍法师,想通过弟子们的参悟诗选拔传人,最先呈诗的是大弟子神秀,他写的禅诗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此诗写的相当不错。
可是,在寺院打杂的慧能和尚却对这首诗不以为然,他也和原韵作了一首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弘忍大师读后拍案叫好,说,慧能写出了心即是佛、一切法空的大悟境界,并培养慧能成为禅宗六祖,继承了他的衣钵。
老教授说,人和人、人和社会之间,不应有高低贵贱之分,有觉悟便被提拔,有才干便是栋梁。
他还说,无论佛教还是科学技术,都是人类的智慧和宝藏,应互相借鉴,融会贯通,更好地为人类服务,就像棵棵菩提树,既可作为凡人和社会的绿化树,又可承载宗教信仰的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