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西柳州的鱼峰山下,我遇到一位乞讨的老者,竟然是二十年前曾在鲁西南一带沿街乞讨、千里寻孙的那个郑老汉。
当时,就被人们称为“郑老汉”的他,而今已七十有余,他的孙子丢失了已近三十个年头。他老人家是如何一步步、一天天、一年年从黑龙江克东县来到鲁西南,又是如何从鲁西南横跨千山万水、横跨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一个省一个省、一个县一个县、一个村一个村地四处打听、苦苦寻觅着走到这大西南的呢?
面对他饱经沧桑的面容、抑郁的双眼和依然硬朗的身板,我忽然意识到:亲情、牵念和爱心是如此地韧若蒲丝、无可替代,而个体生命在血脉的牵引下又是如此地顽强和不可思议。同时,我也意识到这世间是如此地不可琢磨、善恶多变,众生竟又是如此地命运多舛而千差万别。
郑老汉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把孙子给丢失的。
当时,他的儿子和儿媳下地干活还没回来,孙子却哭闹着先睡了。郑老汉到厨房做饭的功夫,孙子转眼不见了。
因当地很少有狼等凶残动物,郑老汉便认定是歹人把孩子给偷走卖掉了。
全家人疯了似的四处寻找,并到当地派出所报了案。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他丢失的孙子仍是杳无音信。
半年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郑老汉终于坐不住了。
他悄悄告别所有的亲人,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地踏上了漫漫寻孙路。他先是每过三个月,后来每过半年,再后来每过一年,就到当地的派出所或政府机关,让他们给家乡的派出所或村委会挂个电话,询问一下他的孙子是否回家了……
当我抓着他的手,异常惊讶地,反复说我就是当年那个最爱吃凉馍的小连子时,他另一只手中的缸子一下掉到地上。但他那只手仍在我面前颤抖着、迟疑着,似乎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或者是不敢碰已长成大人、西装革履的我?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
他老泪纵横地一边端详着我一边嘟喽着:“我孙子比你小不几岁,也该长得像你这样了……”
据他说,他已寻遍了近二十个省市的角角落落。——他孙子的前额有一个V型的伤疤,眼角有一个明显的黑雀,凭此他定能认出自己的孙子,哪怕他会一天天的长大……至今他对此深信不疑,充满信心和热望。
切切的交谈,引发我对往事的回忆——大约是七四年冬季的某个傍晚,天上正纷纷扬扬地下着雪,一个有些驼背的乞讨者,在我送给他一个热乎乎的煮地瓜后,仍不肯走,看看我家厨房又看看我,然后小声对我说:“你去问问你家大人,我能在你家厨房里住一宿么?”
于是,我母亲给他盛满热汤,我父亲给他拿来棉衣(他没留,说是自己带来棉被了),我哥哥给他抱来麦秸……
本来打算住一宿就换地方的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十多天。
在这段时间里,他以行乞的方式寻遍了附近的村村落落。我出于好奇,也出于童心无忌,和他混得很熟。
他经常把一些从各家要来的白的、黄的、黑的零零碎碎的凉馍给我吃,说是“吃百家饭成人的”。
我总是吃得很带劲,他总是看着很开心。
我最爱听他讲大黑熊和白脸狼的故事,有时听得入了迷。母亲喊了几次,我都不愿回房里去睡觉。
后来,我还知道他的老家在我们山东,在他父亲那一代闯关东去了黑龙江。他膝下一儿一女,老伴早逝,儿子结婚生子后,他视孙子为全家的整个未来和希望。
平日里,隔代亲使他和孙子亲密无间,形影不离。谁知,孙子刚过完三岁的生日没几天,就从他身边丢失了。
今天,我才知道,在他走出家门寻孙以来,在我家所住的那十多天,是他在一个地方、在一个村庄逗留时间最长的——
一是因为我全家人对他的容留和照顾,二是因为再往南走就要走出山东地了……
按他现在的话说:“不知能活到今天,当时尽管寻孙心切,对老家的土地竟也是那样的留恋。”
这时,我注意到,他现在用的拐杖,竟还是那根我为他把一小节钢管固定在底端的打狗棍。那节钢管似乎已磨去许多。他的背也比当年驼得更厉害了。
面对寻亲无望,有家难回的郑老汉,我心中云集着别样的情感和酸痛。他告诉我,找不到孙子,到死他也不回家。
我的眼底一阵阵潮热。
临别,我把手伸向自己的衣兜,准备给他点钱。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没等我掏出来,他竟对我说:“你出这么远的差,盘缠宽绰么?出远门千万别苦着自己,再从我这儿拿点吧。”他一边说,一边从腰里掏出一个卷得紧紧的小塑料袋……
我心里酸酸的,眼里的泪终于流下来。
后来,当我准备借用媒体帮郑老汉寻找失散多年的孙子时,却从郑老汉的儿子处获悉一个意外的情况:
在孩子丢失十三年后,一个猎人在离郑老汉的家很远的一个非常隐蔽的山洞里发现了孩子的手镯、凉鞋和遗骨,证实孩子是被恶狼刁走的。
但是,郑老汉的儿子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对父亲保密,他怕父亲承受不了这一打击,还不如让他带着寻孙的希望和心愿浪迹天涯、安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