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审美精神的生命启示性,也在于自我解放策略的重新选择。在西方,马克思提供了这种自我解放的策略,尼采提供了这种自我解放的策略,弗洛伊德提供了这种自我解放的策略;在中国,孔子和庄子提供了这种自我解放的策略,陆九渊与王阳明也提供了这种自我解放的策略。生命活动,生命方式,生命的目的,是一个困惑人生的精神难题。人的一切现实行为,往往是为了精神的自我安顿;简单的吃饱穿暖,无法满足人的复杂的精神需要,因此,审美往往成了人类自我解放的心灵途径,审美的自我解放策略本身,就是给予人生命启示性。自我解放与自我享受是完全能统一的,人类审美精神的生命启示性就在于生命的超越性意向。只有具备大智大勇,才能超越俗世的生命需要;生命的超越是精神的超越,是人的最高精神境界。儒家、道家所提倡的真人、神人、圣人,就是这种超越性的象征。没有这种超越性,就无法理解生命本身的价值。美学问题,不只是知识问题,也不只是关于艺术品的现象学分析,也不只是关于艺术目的论和文明目的论的思索,也是关于生命的学问,在美学思考中,学会理解生命的意义、价值和生命的存在真理以及生命的超越意识。
举凡这一切,狭义的美学或经院美学,都无法真正解决,只有促进人类审美精神与人文主义精神的统一,现代主义美学才会具有新的生机与活力,才会成为未来的伦理学和未来的文化人类学,才会真正成为存在的诗学和生命的诗学。这种审美精神和泛美学倾向,体现了美学的根本宗旨,而这种精神意向是反体系的。如果说,这样的美学思想也有价值形态可言,那么,这样的价值形态是超越美学的思想探索,是人类精神现象学,是返回思想本身的创造性智慧。只有从这种反体系和无体系的审美精神中去领悟,才能把握生命美学和人类学美学的真谛。根据这种美学取向与美学解释方法,我们应该重新理解自然美与艺术美在文明生活世界的重要价值,因为在古典和现代的审美观念中,自然美和艺术美没有得到真正的理解,人们甚至为了加强艺术美在文明生活中的重要地位,有意排斥自然美,并且认为自然美是审美活动中的低级认知形态,体现不了人的主体性自由精神。自然美与艺术美的关系,果真如此吗?我们需要进行新的解释。严格说来,“美的形态”,可以分成自然美与艺术美两种,自然美是造化的佳作,艺术美则是人的创作的结果。自然美的广大无边和自然天成,确实要高于艺术美,而且永远是艺术美创造的生命源泉,但是,自然美不可能代替艺术美,艺术美永远具有自身的独立审美价值,而且更容易受到人的保护,因为艺术美出于人自身,它具有了人的民族属性和文化属性,而且也是人永远需要效法创造的榜样。自然美,永远保持着自身的纯粹性,只要人不去破坏它,自然美就永远能对人产生启示;从纯粹自然意义上说,自然美是无限的,而艺术美则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不如自然美那样永恒,但是,只要人在,艺术美就会永远具有新鲜的内容,倒是自然美,它只能顺从四季的变化,永远重复它那独特而永恒的美。自然美,虽有四季的变化,但它不像艺术美那样可以永远创造永远增加。从根本上说,自然美与艺术美又具有共同性,即从不同意义上表现了生命的力量、生命的价值;艺术美与自然美,从根本意义上说,就是因为它们能给予人特别的生命启示。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就有自由的要求;只要有自由的地方,就有美的呈现。这就是自然与艺术的伟大本质,所以,审美,从根本上说,就在于揭示这一伟大秘密。
1.3.4.让活泼泼的艺术的生命秘密向人敞开
在探讨现代文艺美学的价值意向时,我们应该特别关注文艺美学返回艺术自身的趋向。文艺美学,不是纯粹抽象的诗思,而是对活生生的伟大艺术作品的自由理解。艺术体验,并不是对每个人都自由的,它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的文化教养程度。人可以顺从本能的召唤直面艺术,也可以顺从个人的喜好选择艺术。越是通俗的艺术,越不需要文化教养,它只要对生命本能的召唤,对生命意志的激发;越是高雅的艺术,越需要高度的文化教养,越需要自由而闲适的文化心境。民族的艺术,既需要通俗的艺术,把每个人的生命意志激活,也需要高雅的艺术,把生命带往美丽之地。文艺美学解释,最终不是为了远离活生生的艺术,而是为了通过对活生生的艺术的反思,提升艺术的水平,深化艺术的理解,不过,从学科意义上说,我们常常在艺术的美学反思中,进入了纯粹的思想世界,而与活生生的艺术分离。这是我们必须正视的危险的信号,因为思想一旦与活生生的艺术分离,就可能走上枯萎的道路,因而,艺术美学的分析,永远要与活着的艺术紧密关联。其实,海德格尔已经给我们提供了榜样,在《艺术作品的本源》和《荷尔德林诗歌的解释》中,他充分意识到:存在的真理,始终与活生生的艺术紧密相连。所以,他不仅始终在体验活着的艺术,而且通过存在之思把我们带到活的艺术的深处。应该说,这是文艺美学的重要思想目标。
作为一个自由的思想者,就是要最大限度地探索艺术,理解艺术,让艺术的自由之花在生命深处开放。艺术的理解,对于人的理智来说,往往希望通过理解生命存在的意义而认知艺术的价值,因为其价值就在于:艺术的美对于生活世界具有重要的意义。美的艺术与美的诗歌,让我们的生活充满了快乐。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就是:“诗意”概念,能否作为一个美感范畴?事实上,人们在理解“诗意”这个词时,就是把它当作美来理解。“诗意”,就是诗的意蕴,诗的意趣,诗的特性。虽然诗歌是多种多样的,有美丽的诗歌,有丑陋的诗歌,但是,诗歌的本质意义,按照美学的理解,应该是自由美丽的。诗歌,它可以想像美丽自由的世界,它可以超越现实生活而进入理想世界,它可以营造自然的诗境,让人们与神灵相伴,它可以让人们在美丽无限的生命世界中想像,可以构造自由美丽的爱情,也可以构造伟大的神话生命自由形象,总之,诗意化的人生或诗意化的世界,就是能够让人们战胜现实超越现实的自由生命之思。诗意,源自于诗,那么,诗是什么?自然,诗要面对现实,但诗主要不是为了歌颂现实。从诗的意义上说,诗意就是要关注自然的神秘和神圣。对于诗人来说,万物的运动,不只是自然生命的现象,而且是神圣生命的现象,在万物之上,皆有着神圣的美,是神使自然事物具有美的力量,诗人由此可以构造富有神恩的美丽世界。从神话出发,去想像自然和生活,就是诗意的。与此同时,创造自然而美丽的诗境,在这个诗境中,人过着与自然和睦相处的生活,一切优雅而宁静,人与兽语,更与人欢,唯有欢乐和自由,颂歌与舞蹈,没有现实的严酷与痛苦,这就是诗意,也是诗人关于生命的自由诗思。诗意的生活,不是现实的生活,而是理想的生活,它需要对生命自由形成伟大召唤。
作为美的解释者与创造者,就要善于发现诗意,理解诗意,提升诗性生活的意义。在这一点上,海德格尔给予我们许多重要而美丽的启示。例如,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海德格尔提醒我们思考:凡·高的《农靴》,为何具有生命的美的力量?作者如何创造了这一作品?这一作品有何美的价值?如何欣赏这一美的艺术?这一美的艺术品与我们的存在有着怎样的关系?针对具体的艺术,海德格尔指出:“作品回归之处,作品在这种自身回归中出现的东西,我们曾称之为‘大地’。大地是涌现着—庇护着的东西。大地是无所迫促的无碍无累、不屈不挠的东西。立于大地之上并在大地之中,历史性的人类建立了他们在世界之中的栖居。由于建立一个世界,作品制造大地。在这里,我们应该在这个词的严格意义上来思制造。”在此,海德格尔没有把诗意与自由联系在一起,而是把诗意与大地的意义,把诗意与生存联系在一起。“大地上的万物,亦即大地整体本身,汇聚于万籁共鸣之中,但这种汇聚并非消逝。在这里流动的是自身持守的河流,这河流界线的设置,把每个在场者都限制在其在场中。因此,在任何一个自行锁闭的物中,有着相同的自不相识(Sich-nicht-Kennen)。大地的本质是自行锁闭。制造大地,就是把作为自行锁闭者的大地带入敞开领域之中。”基于此,存在的诗思,与诗的存在之思,在海德格尔的解释中完全敞开。“这种对大地的制造,由作品来完成,因为作品把自身置回到大地之中,但大地的自行锁闭并非单一的、僵固的遮盖,而是自行展开到其质朴的方式与形态的无限丰富性中。虽然雕塑家使用石头的方式,仿佛与泥瓦匠与石头打交道并无二致,但是雕塑家并不消耗石头,除非出现败作时,才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说他消耗了石头。虽然画家也使用颜料,但他的使用并不是消耗颜料,倒是使颜色得以闪耀发光。虽然诗人也使用词语,但不像通常讲话和书写的人们那样必须消耗词语,倒不如说,词语经由诗人的使用,才成为并保持为词语。”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第31页。海德格尔对诗的理解,未必符合诗人的原意,但是,他的这些诗意之思极有意义,只要与艺术同在,存在的诗思就是必然发生的思想与情感。存在者或审美者要与活生生的艺术共在,但又不是描绘艺术形象自身;不是简单地重复,也不是简单地谈论自己的感受或反映,而是要进行诗思。美的理解,就是要将艺术中包含的诗性之思,将艺术中不能呈现或未能呈现的思想揭示出来,赋予作品以深刻的思想文化蕴涵。让接受者获得美的启示与感动,这就是审美活动本身的目的。
面对诗思,沉入诗思,荷尔德林的诗歌得到了充分的理解;诗与诗意,存在与诗思,水乳交融,和谐统一。所以,《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作为对荷尔德林诗歌的存在论解释,显示了海德格尔对诗歌、存在、本源、真理和美的独特理解,是海德格尔所提供的最生动的文艺美学解释范本。它不仅呈现了文艺美学的原初之思,而且,将文艺美学的本源性存在追求及其诗意领悟的可能给我们范导了出来。他的解释主题,依然是自然、大地、天空、神圣、希腊、家园、庆典、感恩、存在,但解释者处处立足于诗歌本身。我们由荷尔德林的诗歌领悟出发,就能与活生生的诗歌保持最紧密的联系。他的诗歌解释性文本,其内在的灵魂,是解释者的思想,而文本的解释学结构,则是荷尔德林的诗句。也就是说,他用荷尔德林的原始诗句,构造了解释文本的诗性结构,而这一诗性解释结构,又服务于诗人的内在思想追求。与其说,海德格尔在解释荷尔德林诗歌,不如说,他在赋予荷尔德林诗歌以存在意义。他对荷尔德林诗歌的解释是有选择的,正是从自由选择出发,把存在之思与美的诗意联系在一起,与此同时,海德格尔根据自己的领悟,将荷尔德林诗歌与荷尔德林书信和散文的关键陈述联系起来,表面上看,这是诗歌批评解释的历史求证,实际上,是对诗人思想的海德格尔式理解。必须承认,这种与诗歌本身建立活生生联系的解释方式,确实显示了生命与艺术的紧密联系,显示了艺术解释的合法性与必要性。
诗意之思是诗歌的本质,只有真正的诗人,才能真正理解诗歌的意义。普通接受者不能如此理解荷尔德林诗歌,所以说,荷尔德林诗歌,通过海德格尔的解释而具有了特别的意义。例如,就荷尔德林的诗歌《希腊》,海德格尔特别谈到“荷尔德林的大地与天空”。他说,“荷尔德林向我们道出了个中情形。我们想倾听之。我们试图通过一首诗的草稿的沉思来倾听。这首诗题为《希腊》。可是,我们人作为终有一死者,只有当我们从自身而来对那个想对我们允许自己的东西先行道说之际,我们才能够倾听。这个被先行道说的东西,并不需要超过那个被允诺的东西,但是必须迎合后者。因此,我们坚持一点,就是要从那个在当前世界时代里与我们相关涉的东西出发来倾听这首诗。恰恰在这个时候,诗人本身在得到了清晰的分辨之后,从其本己而来向我们说话。”从这里可以看到,诗与思之间有着亲密的联系。“摆在我们眼前的是《希腊》一诗的草稿,它是荷尔德林后期创作的,当时,荷尔德林的漫游已经归于宁静,已经进入西方亦即傍晚之国的本己特性中了。但这时候,荷尔德林本人称之为‘早晨之国’的‘希腊’又如何呢?如果说荷尔德林比从前更迫切地不管多晚还在呼唤着希腊,那么,他必定最终已经达到一种最极端地对希腊的爱慕了。”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91页。这些诗性解释,并不像某些批评家所阐释的那样,是语言的沉沦,是思想的梦呓,实质上,这是诗与思在文明深处和存在本源处的亲切歌吟与亲在聆听。
从海德格尔的文艺美学实践中,可以看出:艺术的自由美学之思,在生活世界的自由精神建构过程中,具有十分关键的作用。应该指出,文艺美学不应是抽象无能的话语程式,而应该是富有思想冲击力的诗思,它必须要能够让人们在艺术中获得思想燃烧或思想暖流的感觉。如果总是让人昏昏入睡,那么,艺术就会让人绝望窒息。文艺美学永葆生命的青春活力,这是一个奇妙的世界,让人自由沉醉的世界,生命可以在自由体验中享受无穷的欢乐。文艺美学对艺术的活生生的理解,既有其无限自由的敞开之域,又有其不可克服的思想局限,也就是说,文艺美学对艺术的活生生的理解并不容易。不好的艺术作品,我们自然不能很好地理解并说出它的精妙幽微,但是,好的艺术作品,我们也不能轻易说出它的优美精妙深邃,如果真正想说出其中的诗情奥妙,就需要文艺美学的训练,同时,更需要解释主体真正能够自由地体验生命和艺术的关系,体验自然与人生的关系,体验文明与心灵的关系,而这显然是开放的、无限的精神自由领域。文艺美学,必须能够有效地解释艺术作品,有效地发掘文艺作品的审美内容与审美价值;只要是通过提供了关于文学艺术的自由思想与体验的文本,解释本身就获得了最大的文艺美学的探索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