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薛琪瑛对于幼失双怙的朱湘始终都是充满了怜惜与期盼的。她曾经积极参与过对朱湘前程的设计,资助朱湘学英文,支持朱湘到清华求学。在朱湘留美学习期间也曾频繁地去信鼓励他。这使得朱湘一度感受到了自小缺失的母性的颐和的关爱。
朱湘对于这一位寡嫂一直都是铭爱于心的。他在自己的译作《英国近代小说集》出版时,曾特别地在书的扉页上题词:“此书呈我的嫂嫂薛琪瑛女士奖助我读英文的人。”他后来留美时,在与爱妻霓君的书信中,曾表达过等自己的经济宽松了,要按月寄钱给二嫂家用的想法。只是天不从人愿,归国后的朱湘自己的经济尚常常陷入困顿,回报二嫂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
朱湘弃世之后,朱夫人刘霓君在一段时间内心情很是潦倒。据罗念生回忆,朱湘之子小沅,“当时寄托在南京白下路贫儿.ǎ来把儿子带走了”。悯念遗属的赵景深、柳无忌、郑振铎、傅东华、苏雪林、闻一多、饶孟侃、黄自、罗皑岚、罗念生等人,曾经组织过一个朱湘遗孤教育基金委员会。他们想在当时的上海、北平、天津等地筹募一点基金,以帮助朱湘的未亡人,但效果并不甚佳。朱湘的生前生后,二嫂薛琪瑛确是为其开销了不少的资金,征求得朱湘遗孀刘霓君的意见后,赵景深乃出面将朱湘在开明的股款转给了寡嫂薛琪瑛。这也算是予以了曾经对朱湘之前程有过殷勤期盼的寡嫂薛琪瑛的一点报答吧。
朱湘投江后,尸骨未见。为了让死者的亡灵在每年的中元鬼节有所归附,寡嫂薛琪瑛终是在上海的万国公墓购买了一块墓地,为朱湘修建了衣冠冢。后来,著名学者钱华琨曾经在多雨的清明时节特地到公墓寻找朱湘墓穴。但随着人事的沧桑变化,朱湘的一切亦已淹没于萋迷的芳草之间。以后,世人对于朱湘的叨念,也不过是零星地见于罗念生、赵景深、苏雪林等人的文章吧?
如今,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历程悠然而去。
中国的学界对于朱湘的《草莽集》依然是知音寥寥。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沈从文,尚有一副纯真敢言的“乡下人”脾性。他读过朱湘的诗,就忍不住地夸奖朱湘:“代表了中国十年来诗歌的一个方向”,“可以说是一本不会使时代遗忘的诗”,“在中国的现时,并无一个”!
以“精美”的意念来度忖朱湘,沈从文主要着眼于诗人的唯美气质与他唯美的诗风。我曾经在夏天柠檬般的月色间恬静地阅读朱湘的诗句。月华如水的一种清寂的印象中,真的“唯有清丽秀雅,恬淡平静,形式唯美,才是朱湘自己”。还有一种临水自照美男子的刻意求工的感觉。
朱湘赴美留学时的好友柳无忌在老年时,曾经用一种胸怀山川秀丽的心境,讲:“中西都有前例:早夭的诗人如李贺、济慈、朱湘,虽然他们的一生耿直寡交,死时也湮没无闻,仅为一些朋友所哀悼着;但是他们并不完全为时代所遗弃。适当的时间与机会来了,会有下一代的作者、批评家给予他们公正的评价,有力的提倡;那时,他们将开始为人们所注意与赏识,他们的作品也将获得了广大的读者群的爱好。”
我捧着朱湘诗集的手,忽然有一种心念意通的轻颤。我亦作如是想。今天,在夏季葱郁的绿意间,我反复地沉吟着那个名为朱湘的逝去了的男子,总有一种与亡灵心意相通的感觉。我读屈子、王国维、梁济,甚至是《红楼梦》的林黛玉一类的冰肌玉骨的女儿们,他们以传统士子与高洁女性的高俨的自尊,对于当时世俗污秽的现实做出了决然无悔的反抗。是他们先对那个混沌不堪的俗世失去生趣的,他们安然地弃置了那个污垢的时代,而非污渍的时代弃置了他们。
像王国维、朱湘一类,是孤傲、清洁的一类人,他们的想法也是单纯的。为人,活着的时候,就要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一俟时局的情境不适于他们生存了,他们死去,自然仍是一具干干净净的尸体。
悲剧从来都是美的。
此时,是静谧的子夜时分,也是我这一篇文字结束的时候。我仿佛依稀听见了朱湘清介、卓尔的亡灵,在月白的夜气中轻声地吟诵: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作着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风声呜咽过孤松——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
第7章去年雪压梅花的月夜,我为她吹了一回笛沉醉于爱情中的汪静之随手写道:“懒人的春天哪!我连女人的屁股都懒得去摸了!”结果挨骂的却是章衣萍!
尘埃里开出的花
据说,汪静之这位活过了九旬的长者,他在生命的后来阶段,只喜欢恬淡地坐于自己西子湖畔整洁、简朴的居室。在他的脚边,有一只黄白相间的憨态的猫,还有一只活泼的金黄色的猫,惬意地与汪老相处。
此时的他,喜欢用一种了悟了人生的温和的目光,望着窗外的阳光在清脆滴翠的树叶间颤悠地走动。
他的心境已宛若一泓清明潭水般宁静。
他历经了太多的人事。
..........Э......在五四年代一同激扬文字的诗者,如应修人、潘漠华、冯雪峰,以及鲁迅、胡适之等,这些仿佛耀眼星星般照亮过中国文字天空的名字,俱如在一介寒风中清减了的修竹,依依地撩动他无限的情肠。
淡泊、率真与平和,当然是在近百年的华夏风雨飘摇间,做一个中国式文人必备的生存条件。可是,总有一些迢迢不断如春水的旧事,是汪老这样的长者也刻骨铭心的。
据说,在汪老最后缠绵于病榻之际,每当有客来访,他都不大愿与人谈及自己衰老的身体与沉重的病情。他喜欢轻柔地给别人念一首宛若清泉般流动的小诗,讲那是自己十五岁情窦初开时,第一次抑住乱跳的心,写给最初的梦中情人“小姑姑”曹佩声的爱语:
伊开了一朵定情花
由伊的眼光赠给我
我将我的心当作花园
郑重地把伊供养着
那时的曹佩声正值梳妆待嫁时。她自己倘是豆蔻花开二月初的新嫩,却偏偏要装出严肃认真的俏模样,用纤细的指尖轻点汪静之的前额,语态娇憨地叱骂他:“你这该死的小东西,我是你的小姑姑哟,怎么可以写那样的诗给我!”
沉疴于病床之上的汪老,每当讲起这样的往事,黑亮的眸子间,就写满了八十年前的童真与真情。其实,那何尝不是一个连呼吸与睡梦都颤动着激情与理想的、水阔浪高的大时代呀。
汪静之的故乡安徽绩溪是徽文化的发祥地。鄣山灵气,徽水斜贯,泽被着绩溪的人文修养。绩溪历代名人竞放异彩:徽官,尤以明代的胡氏宗族为著,有户部尚书胡富、刑部尚书胡松、兵部尚书胡宗宪;徽儒,民国的胡适之、汪原放、汪静之、王子野等皆为著名文人;徽商,以绩溪湖里村的胡雪岩最负盛名。其余像徽剧、徽墨、徽菜,绩溪亦有其独步之处。
汪静之正是出身于流风遗韵的绩溪上庄村的一个茶商家庭。因汪静之是家中六姐妹外唯一的男子,他在童年时代受到了汪府上上下下人等的加倍宠爱。
童年的汪静之读过八年私塾,从启蒙的《三字经》一直读到诗经汉赋、唐诗宋词,对传统中国的诗歌与韵律颇有一番曲径通幽之心得。诗词的清雅与中国少女的纯然无邪一度是少年汪静之的最爱。他在情窦初开的新嫩年纪,即与一位红颜女子“小姑姑”曹佩声相处得颇为相得。他们曾经耳鬓厮磨地坐在一起研讨诗歌,仿佛当年怡红院主人贾宝玉与潇湘馆的纯色女子林黛玉一般,一同浸润于缪斯的佳酿之中,达旦通宵,不知东方之即白。
十五岁的汪静之在绩溪的青山绿水间,情弦被伊人轻。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对好看的“小姑姑”曹佩声产生了恋情。于是追随曹佩声去了杭州考浙江一师。
说到这里,还有一件趣事,说是汪静之到浙江一师报考时,他的数学、常识、英语方面的知识几乎近似于白痴。他在测试的时候,急得抓耳挠腮,仍然是不著一字,结果三门功课均得了一个大大的鸭蛋。但是,到了考国语时,汪静之即刻判若两人,伏案疾书。当时他写作的功力已是惊俗,所得诗文的字句布局,可以用字字皆珠玑来比拟。阅卷的国语教师当时就惊艳得拍案而起!复议汪静之的入学资格之时,当时的教务长本欲将汪静之淘汰的,可国语教师是一位爱才的长者,得知要淘汰汪静之,这位娴静的长者当时就激动得向教务长捋袖逞拳。事情很快惊动了校长,校长在一读汪静之的奇文之后即不忍释手。于是,汪静之被浙江一师破格录取。
汪静之的一生中只要提起曹佩声,就会亲切地称之为亲爱的“小姑姑”。其实“小姑姑”曹佩声并非他的亲姑姑,而是汪静之从小订下的已故未婚妻的姑母。两人同年同月出生,是青梅竹马一汪静之的“小姑姑”曹诚英(字佩声)起长大的玩伴,彼此间的感情很深。
汪静之在春阳轻柔流动的光线下,看着曹佩声颈项间细腻的绒线,一颗年轻易感的心就被撩动了。他生命中的第一首情诗就是写给曹佩声的。这使得曹佩声深感意外,惊惶失措之余,颇为顾及二人的“姑侄”名分,这一种惊世骇俗的恋情是当年初经人事的她断断不可以接受的。
曹佩声在从绩溪出来到杭州念书之先,谨遵父母的严命与家乡一位大财主的儿子胡冠英结为连理。她以这个理由拒绝了汪静之的求爱。但他们之间的情感后来是维系了整整一生的,从未中断。汪静之在1920年的一首小诗中曾经轻叹:“爱情被压在磐石下面,只能在梦中爱你。”这是汪静之每当想起质洁品高的曹佩声时,骀荡于心胸间的一种甜蜜的忧伤。
后来,汪静之曾经心境恬静地谈起过对于曹佩声的观感。他讲:“她不算漂亮,但很迷人。先是令我着迷,后又使胡适着迷。她就是属于那不很漂亮,但有迷人魅力的女人!”
曹佩声因为自己当时心有所属,辜负了汪静之的一片深情,就怀着歉意竭力在汪静之的感情归属上予以弥补。1920年的夏天,是蝉虫在浓绿的乔木间吟唱得如痴如醉的浓烈季节。曹佩声将杭州女师从第一名到第八名的美女,依次介绍给汪静之认识。
虽然,年轻时代的汪静之身量甚是矮小,但我们切不可因此就小瞧了汪静之在女生中的亲和力。他写得一手好字,诗的华美更不必说,他就凭了这样的绝活撞开了自己的桃花运。
那真是一个男人得意高歌的时期。每逢星期日,曹佩声都会带了一位袅娜有致的女子出来,约上汪静之,大家泛舟在湖光潋滟的玄武湖上。那些美丽女子在未听说汪静之的才情之先,对于他的热情并不甚高。汪静之在经过一番挫折之后,最终看好了符竹因,并准备了用情诗“集约式轰炸”的爱情大攻势。符竹因起先听说他家中有过一位未婚妻,并且他亦有过与“八美”之一的傅慧贞的恋爱史(这一段“史”,我们将在后文提到),就拒绝了他。
汪静之屡爱屡挫,却愈挫愈勇。汪静之的一些同学为矮小的汪静之矢志追求美女的勇气所惊叹,就写了一首打油诗笑骂他:“矮脚诗人汪静之,痴心妄想一情痴。蛤蟆想吃天鹅肉,八仙美女笑他痴。”但是,有时,爱情这种东西都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的。汪静之根据《诗经》中“绿竹漪漪”的意思,给美女符竹因写了一首情意绵绵的情诗,诗中汪静之给符竹因取了个唯美动人的名字——“绿漪”。在汪静之绵延不断、锲而不舍的温柔攻势之下,符竹因对于汪静之情诗的甜美没有了一点抵抗能力,她高贵美丽的螓首,终是柔媚地紧贴于汪静之的胸膛上了。
1924年,汪静之符竹因在武汉结婚。婚后的两人很是享受了一段如蜜糖般绸缪的甜美生活。
然而,在汪静之与爱人符竹因发展到谈婚论嫁的阶段时,他离婚了的“小姑姑”曹佩声忽然就无端地喝醉了。她吐露了另外的一番心曲:“我和胡冠英脱离关系后,当时真想答应你的爱。可一...............θ..Й..西,谁知道呢,它的脾性是如许的阴晴圆缺,我们谁又可以真正完全地把握它呢?曹佩声的这一番心曲的产生,或者真的是汪静之最初的大胆把她吓坏了,事后回望觉得他也是一位可人的小男子。也或者,根本就在于当时的曹佩声深陷于与胡适之的情感泥潭中而无力自拔。曹佩声将胡适之的曲折幽深与汪静之的阳光单纯两相比较,心力交瘁的她当时大抵也生发了一许“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的感喟吧!
再以后,汪静之做了上海滩最年轻的教授之一,而曹佩声在美国学成后任教于南京大学农学院。此时胡曹情事流逝许久,正是曹佩声一段心灰意冷的时期。有一次已为人父的汪静之从上海跑去南京看她,两人坐在一起,很是相知地谈了很久。后来,不觉已是夜阑人静的深夜时分,寂寞路灯照射下的街面上落下了点点细雨。屋内只有一张床,曹佩声的神情显得有几分落寞寂寥。但随即,她以长辈的口吻命令他:“我睡这头,你睡那头,你给我暖脚吧。”汪静之当时没有拂逆自己当年爱慕过的“小姑姑”的意思。他们就真的是你一头我一头地睡过了一个相敬如宾的夜晚。
当然,即使品质高洁的曹佩声不介入汪静之和符竹因的感胡适之与江冬秀情,像所有其他的婚姻一样,汪符的婚姻之路也并不是一直一帆风顺的。
有一段时间,汪静之独自在上海的建设大学教书,他的婚姻生活中就曾经出现过一段小插曲。
本来,汪静之温软的情诗很得当年一些女孩子的青睐,不少年轻感性的女子对汪静之迷恋得如癫如狂。以至于汪静之在建大时期,竟然会有两位热辣大胆的女生主动投怀送抱。
事情的发生应该都是那些受开放风气影响的女孩子事先设计过的。
1929年9月,有一个叫玉莺(化名)的女生,打扮成花枝招展的样子邀请老师汪静之看电影。当时的汪静之未带家眷,正在一种春意阑珊的寂寞中。玉莺的邀请真令汪静之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看完电影,再吃过一顿令人心旌摇摆的晚餐,夜色就有些暧昧了。在汪静之送这位女孩子去她的朋友家借宿的路上,女孩那种天然雅正的体香即撩动着他百转的柔肠。到得朋友的家门时,玉莺忽然软软地倚在了汪静之的身上。她梦呓般地讲:“太晚了,不好意思打扰人家了,老师,我们还是住旅馆吧。”汪静之的心旌更是摇动得厉害,深一脚浅一脚地和玉莺到了上海滩的新雅旅馆。汪静之讲,开两个房间吧。可是,玉莺并不回答,只是用一双眼睫长长的美目幽幽地望着他。汪静之心中一荡,最终只要了一个标准间。
这应该是汪静之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终的红杏出墙。事后的汪静之在自己的日记中浓香艳抹地写道:“学生软软吴侬语”,“温柔软玉一团娇”。猝然而遇的一夜情,竟然使得当时的汪静之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一夜爱成一海爱,一宵恩爱一生香。”
在汪静之的“蒙师垂爱成双璧”的艳美心绪引领之下,他昂然地挽定了那一位风格前卫的女生的纤纤玉手,一同去了杭州,徜徉于西子湖畔清丽的山水之间。
汪静之的一生,对于西湖的“浓妆淡抹总相宜”,有一种唯美的软弱的心绪。他一生中丽白静美的东西都是在那里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