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民国乱世中的至情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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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女子,是亭亭一树白茉莉的斯文(2)

马一浮从外面回来,发现了新娘表情上的怪异。他探明了事情的原委,内心也有了一股歉意。他觉得自己太专注于大丈夫的学问文章,而忽视了与新娘子的思想交流。马一浮鼓励自己的新娘说:“不能识字,比于盲瞽,不能读书,比于冥行。”他答应汤孝愍,一定抽出时间来,教会她读书写字。

其实,马家姐姐也是一位通达体贴的妙人儿。马一浮虽说应承了妻子,要在闲暇时教她吟诗作对,但是,那时许多年轻的男子,都有着一番建功立业做学问的大抱负。年轻的夫妻,倘若丈夫1904年马一浮与马君武、谢无量、日本友人合影白天黑夜的不出闺房,小夫妻长久地厮守在一处,是会被时论所耻笑的。马一浮的“闲暇时”还是极少。所以,在白天静美悠然的时光,马家姐姐找到了汤孝愍,答应与她一起探讨文字。这自是令汤孝愍喜出望外的一件事情。

这个时期,马一浮在学术界的名气,渐渐飘出绍兴的地面,声名鹊起于大江南北。家人鼓励马一浮到外面的世界去走一走,增长些阅历。1920年,正值上海的谢无量与马君武君创办《二十世纪翻译世界》杂志,他们力邀马一浮加盟。这样,新婚燕尔的马一浮即辞别了老父与妻子,去了上海。

以后的马一浮先生,间或都可能会在寂寥的静夜追思:倘若自己当年不放弃爱妻到上海,或是干脆没有激起爱妻这份求学的好胜之心,他的人生是不是就会有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了呢?

其实,当时,马家上下人等,看见汤孝愍在经过了一番不通文墨的挫折之后,陡然升起了求学的万丈雄心,大家的心底都是透着一份细微的喜悦的。

汤孝愍当年也不过是及笄之年,丈夫的外出给她提供了更多与马家姐姐相处探讨学问的机会。汤孝愍只要一闲下来,就会缠住马家姐姐问这问那,问题的主旨始终不离读书识字的题目。有时,在月色如牛乳般流泻的静夜,马家姐姐蹑手蹑脚去弟媳的房间窥探。她总能看到在溶溶的月色下,汤孝愍端坐得宛如一枝幽谷中的百合花似的,专心致志地温习白天讨教过的问题,浑然不觉已经踱到了跟前的马家姐姐。马家姐姐就会劝她:“妹妹也不用这样的用功。女子识文断字是怡情,我们也不见得要靠着文字过日子呢。”这样的时候,汤孝愍就会抬头静静地笑,回答:“姐姐,我晓得的。我只不过是怕记不牢,闲着无事,再看一遍罢了。”

汤孝愍的天资是聪颖的。加上那一段时间,汤孝愍对于学问的发奋,真可说是进入了一种焚膏继晷、手不释卷的程度。汤孝愍在学问上的领悟进展真可用神速来形容。时隔不久,汤孝愍在文章诗书上,就粗略地有了自己的见解。十里荷花飘香的季节,汤孝愍居然可以像模像样地与马家姐姐咏诗作对、唱答往来了。马家姐姐有时会用一种惊叹的语气,将弟媳的诗句点评给知己的小姐妹们听。汤孝愍的诗稿就在香闺的小范围内流传开来。懂诗的女孩们对于汤孝愍的诗情才气也是赞赏不已。汤孝愍自苦学以来,第一次在眼角挂上了欣慰的泪水。

后来,汤孝愍第一次拿起笔来,给在上海的夫君写了一封亲笔信,汇报了自己的求学心得。马一浮的心底是怡然的,欣然回信鼓励了自己的爱妻。

其时,求学心切的汤孝愍伊始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不适。潮热、咳嗽,总有一种无端的疲惫感,只是年轻的她对此未引起重视而已。当年,年轻的女子,长期囿闭于一个狭小的社交圈子,但凡心性高傲好强心切者,身体的底子大致都是弱的。汤孝愍似乎也是因为夜以继日地苦学,而种下了致命的病根。等到后来,汤孝愍自己都感觉到支持不住了时,医生的诊断已经是肺结核病的晚期。这样的一份诊断,由于当时医疗水平的限制,已然是一种大局已定的死亡通知书了。

汤孝愍迅速进入了一种病入膏肓的垂死状态。弥留之际,家人给上海的马一浮发了一份加急电报,告知他的妻子已危在旦夕。

马一浮大惊失色。众目睽睽之下,他的神情表现出了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游离状态。他星夜出发,高一脚、低一脚,心急火燎地往家乡赶。然而,他还是没有赶得及看上爱妻最后一眼。当他在星碎影摇的夜色中跌跌撞撞地赶回家中时,夫人汤孝愍已然玉殒香消,辞别了人世。灵柩静静地停放在了厅堂,在洒了一地清辉的月色中等待着逝者的夫君。

马一浮当时肝肠俱碎。他坐下来,很奇怪地望着棺木中宛若睡熟了的年轻妻子的遗容,除了她的脸庞有些微的变化,他真的不敢相信汤孝愍就这样飘然离诀了人间。他在爱人灵柩合棺前整整一天的时间内,不吃也不喝,不哭也不闹。他只是轻轻握住汤孝愍微凉柔弱了无生机的小手,静静地看她的容颜。

他就那样安宁沉静地望着仿佛熟睡过去了的今生唯一的爱人。

这样的马一浮,家人从未见过,他们都怕他会因为悲伤过度而变得痴呆。

在爱妻汤孝愍下葬入土数日之后,马一浮坐在自己物是人非清冷的屋子里,方灵魂回窍般的倏然清醒过来。终于,他像一个孩子般号啕大哭起来。大悲苦之下,他写下了《哀亡妻汤孝愍辞》。云:

孝愍归我三十一月,中间迭更丧乱,无一日不在悲痛中,浮未有与卿语尽三小时者,然浮所言他人所弗能解者,卿独知其意。吾之志、之学,卿之慧盖已能及之。卿虽幼不知书,浮或教以诗,卿辄默记无遗,且好诵悲忿惨痛之篇,往往至于哭泣。盖其性情笃厚,真马浮妻也。卿即死,马浮之志、之学、之性情、之意识,尚有何人能窥其微者!

此时的马一浮,已然抱定了对逝者的一种此生永不可释然的深情。我读古来一些情真意切男子的悼亡词,从苏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到陆放翁的马一浮与岳母叶太夫人合影“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以及纳兰性德的“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清泪尽,纸灰起”,哀感顽艳的凄迷柔软深处,虽然总是引得我流出伤感的闲泪,但我觉得对于女子的痴情,能够达到马一浮的深度者,这尘世间是很难有人可以出乎其右的。

马一浮先生后来活过了八十五岁的高龄。

马一浮先生在八十五年的漫长一生中都没再有过婚娶。

后来,是1927年,四十五岁的马一浮先生已然成为学术界的一代宗师。这期间,马一浮与先妻汤孝愍的家人始终保持着密切的交往。岳父汤蛰先逝世之后,汤孝愍的哥哥汤孝佶诚恳地向马一浮表达了父亲的遗愿:“亡女缘悭福浅,希望马先生能再继画眉之乐,不要再孤灯独对地苦待自己了。”

亡妻家人对自己细致体贴的关怀令马一浮很是感动。可是,他在闭门叩心自问数日之后,觉得自己的方寸之心已然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的心始终都是盛满了对亡妻汤孝愍的似水柔情。他今生是真的无力再寻芳了。因此,马一浮毅然在报刊上登出了婉拒友人为他作伐续弦的一封信。云:

浮德非虞鳏,生无立锥之地;才谢孔父,已邻衰白之年。分当枯木寒岩,自同方外;此而犹议婚姻,私亦讶其不伦。

当时,是有些世家大户的女子,对于声名如日中天的马一浮存了一份幽微的爱慕之情。马先生此信一经刊登,喧嚣尘上的议论立即就雨晏风清了。

不过,孤独一生的马一浮先生的晚年仍然是凄怆的。

1966年的深秋,“文革”的风暴刮起。当时的马一浮仅担任着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的闲职,但仍然有个别居心叵测的分子挑唆起单纯的中学生,讲杭州蒋庄这样的地方是不许住封建遗老的。他们在马一浮的居所贴出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横幅。马先生藏书甚巨的私宅自然也被搜罗一空。据说,马老临被扫地出门之际,曾低声地恳求那些稚嫩的学生:留下一方砚台给我写写字,好不好?中学生赠给他的是一记清越响亮的耳光。以后,移居于安吉路23号陋室的马一浮先生,听说昔日好友李叔同的弟子潘天寿等,被美术学院的一班学生戴了嵯峨的高帽,游斗示众。斯老叹息:“斯文扫地,斯文扫地!”从此不复开口说话。

未几,年迈体衰的马一浮大师即因胃疾加剧,被送入浙江医院救治。这一回,油尽灯枯的一代大儒马老,遽逢严酷难熬的时局,已然自知不起。

他回想起自己的盛年时期,一向自视甚高的熊十力曾经推许地讲:“马先生道高识远。”贺麟的评论是:“卓有识度,灼见大义,圆融会通,了无滞碍。”丰子恺在《陋巷》的文章中也极力赞赏马老为“今世的颜子”。人生如寄。百年的光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般的匆匆而过。马一浮的学术能够得到这样一些凤毛麟角的高人的赞许,他的心是安的。

因此,是生命的最后一刻,马一浮寂然地倚靠于病床,以斜的笔迹写下了最后的绝笔词。云:

乘化吾安适,虚空任所之。形神随聚散,视听总希夷。

沤灭全归海,花开正满枝。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

大师的淡定与安然令人们不由得肃然起敬。大师的先妻汤孝愍夫人在幽暗的生死之界,坚忍地等待了大师六十余个花开花落。凭谁唱:

何用人间岁月摧,星桥横过鹊飞回。

莫言天上稀相见,没得心情送巧来。

是坚贞的马一浮大师与他新眉如画的妻子汤孝愍,他们的灵魂在高洁的天国,都会催生一万朵的雪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