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观念与中国文化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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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时空宇宙——天道与哲学(6)

据研究天文学史的专家们说,曾参的解释是一种政治附会,因为最初的“天圆地方”概念,与我们今天的阐释是不同的,“最早,原始人看天穹,有如一个倒扣着的锅,大地是平的,这种直观感觉就是天圆地方”关于“天圆地方”的讨论,请参阅郑文光:《中国天文学源流》,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95—203页。。根据这种观点,地方之“方”的本义,指的是“地是平的”。古人的认识是否确实如此,今天已不得而知,不过,后人却实实在在地用方方正正的“方”,来理解所谓“天圆地方”的后一半含义。这种宇宙结构的描述,不符合人们的直觉印象,于是引发了先秦思想家们的疑惑:假如真的天圆而地方,半球形的天穹和四方形的大地,怎么能够吻合呢?

结论正像故事所解说的,由于儒家学者的“一锤定音”,“天圆地方”的学术讨论,转换成为一种明哲的政治理论,用以阐释所谓“天道”、“地道”,以及治国安邦的天人关系理论人道。

这种理论,作为政治武器,作为世代流传的传统信仰,在历史上影响至深。

翻开史书,几乎随处可见它的记录;放眼世间,几乎到处都有它的遗迹: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性建筑——明堂,为国家培养人才的所在地——辟雍,巍巍的天坛,滞重的地坛、社稷坛,历尽沧桑的辇车,广阅春秋的古币,处处有天圆地方的幽灵在徘徊。甚至连服饰风俗,也受到这一哲理化的宇宙意识的影响。统治者的教化,真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庄子·田子方》有这样一段记载,鲁哀公时期,庄子与哀公有过一次接触。当时,鲁国有许多儒士,他们头戴圆帽,身穿儒服,以显示他们上知天时;脚穿方鞋,以显示他们下晓地理。这些人夸夸其谈、不学无术、蝇营狗苟、一心干政。庄子劝哀公说,有学识的君子未必穿这种服装。戴圆履方的人,未必有真才实学。陛下为什么不下令——无真才实学而穿这种儒服的人,处死罪!于是,哀公下了一道命令。五天之后,鲁国几乎没有人敢再穿这种戴圆履方的儒服了。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关于天圆地方的附会,已经深入到古代生活的细枝末节。天圆地方,作为一种含有浓重哲学意味的宇宙意识,早已深深植根于中华民族的心中。“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于不经意中脱口而出的千古绝唱,不正是那古老的天圆地方学说在古代文学艺术中的灵光显现吗?

尽管这种根深蒂固的传统理论,长期以来企图制约其他理论的发展,然而,科学文化的发展还是送来了许许多多新理论。中国天文学史上,“浑天说”就是一种与“天圆地方”理论不同的学说。它带有一种新的科学生命力,并以其掩盖不住的光彩存在、发展、延续,与“天圆地方说”并驾齐驱。

然而,“天圆地方”理论早已长期与政治、与观念形态联姻,决不肯轻易退出历史舞台,面对着异军突起的新学说,一场旷日持久的天体论争在中国历史上开始了。

二并峙三雄

在繁缛的中国天学理论中,为人熟悉的古代天体论主要有三家,即“盖天说”、“浑天说”与“宣夜说”。

“盖天说”与古老的“天圆地方说”一脉相承。《晋书·天文志》认为,两说都出自于“周髀家云”。确实,“盖天说”的宇宙体系,正记载在《周髀算经》一书里,是周髀家们的理论。这本书把天描述成为斗笠的形状,大地像一个倒扣着的盘子。宇宙结构呈现斗笠盖在覆盘上的形状。在这种别出心裁的宇宙结构里,天地都是中间高,四边低,所谓“天地各中高外下”;而“北极之下,为天地之中,其地最高”房玄龄:《晋书·天文志》。。这最高处,苍天距离大地达八万里,而四边低下之地,天地间距两万里。在这种图式中,天扎扎实实像一只大斗笠了。在这种理论中,所谓“地是平的”这种古老传说似乎确实言之有据了。

“浑天说”的宇宙模式见于张衡《浑天仪注》的描述中。张衡认为,浑浑沌沌的宇宙,它的形状就像一只鸡蛋,天圆圆的,包在地的外围;地也圆圆的,像一只蛋黄。天地为阴阳二气之精,地浮在天体之中,就好像蛋黄浮在鸡蛋之中。由于天和地都是圆的,地罩在浩瀚的宇宙中,太阳的东升西落,二十八星宿晚间的半隐半现就容易理解了。又由于天体在运动,永无休止,浑浑沌沌,所以就叫做“浑天”。

“宣夜说”据信是在宣传一种宇宙无限思想的理论郑文光:《中国天文学源流》,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03、195页。。它认为,天没有实质,清清淼淼,高远无极,仰而望之,莽莽苍苍,其实都是大气。日月星辰,就自然浮生于虚空之中,不管是运行,是停止,都离不开气的作用。李约瑟先生十分称许这种宇宙论。他说:“这种宇宙的开明进步,同希腊的任何说法相比,的确毫不逊色。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僵硬的同心水晶球概念,曾束缚欧洲天文学思想一千多年。中国这种在无限的空间中飘浮着稀疏的天体的看法,要比欧洲的水晶球概念先进得多。”郑文光:《中国天文学源流》,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03、195页。

由于“宣夜说”理论体系过早失传,到东汉蔡邕便已宣称“绝无师法”,所以,中国历史上的天体论争,主要集中在“盖天说”与“浑天说”孰优孰劣的论争上。

从科学的角度看,“天圆地方说”、“盖天说”、“浑天说”等,代表了华夏民族宇宙意识的不同阶段,反映了人类认识自然由低级渐趋高级的认识规律。用浑仪、浑象进行天文观测,采用“浑天说”理论解释宇宙生成、描述天体视运动,其准确性、科学性都远较“盖天说”为进步。承认并接受这一现实,对于科学的进步与认识的发展具有积极意义。

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浑天说”的价值并没有立即被人们所接受,相反,历史上非难浑天、主张盖天即天圆地方说的大有人在。两种体系、两种学派经历了长期的斗争,形成了中国历史上所谓的“浑、盖之争”。

三从浑盖之争到浑盖合一

“浑、盖之争”的爆发,似乎是一种必然,“浑、盖之争”的背后,有其坚实的文化基础。

汉人桓谭在《新论》中记述了“浑、盖之争”时期,“浑天说”被接受的艰难情况。由于古老的“天圆地方说”对文化辐射与渗透,“盖天说”的理论很容易被中国人接受。而“浑天说”却不能如此幸运。像扬雄这样的学问家,博古通今、著作等身,开始也对浑天理论嗤之以鼻。桓谭决心使扬雄接受“浑天说”。于是,在一次上奏朝廷,等待接见的过程中,桓谭把扬雄请到白虎殿廊庑下,以实际观测的方式,用现实的感受,打比方、举例子,终于说服了扬雄,最终相信浑天说的合理性。被说服后,扬雄反过来提出八个问题责难“盖天说”,这就是他的所谓《难盖天八事》。

在当时像扬雄这样的大学问家接受新事物尚且如此之难,其他方面的人们可想而知。

南北朝时期,梁朝宫廷中曾展开过一场“浑、盖之争”,梁武帝萧衍召集一群儒生于长春殿进行论辩。论证的结果,观点得到了统一。这些儒生所撰写的要义,异口同声,口诛笔伐浑天说,传统的天圆地方理论,又一次取得了辉煌胜利。

宋代朱熹赞成“浑天说”,他站出来说道:“浑仪可取,盖天不可用。试令主盖天者做一个样子如何做?只似个雨伞,不知如何与地相附着?若浑天,须做得个浑天来。”朱熹:《朱子全书·天度》。朱熹的论辩很有力,“盖天说”提供的根本不是个完整的宇宙模式,天与地的关系,没有一个科学的解释,也无法做出一个模型来。当年,曾参和单居离所讨论的命题,并没有多少进展。倒是“浑天说”,从理论到实践,对此有一个较好的解释。

就这么一代又一代,这场论争延续了许多年,一直到大清,乾嘉学派的硕儒钱大昕,在哥白尼的天文学理论已经传入中国的背景下,还对盖天的理论一往情深。他说:“欧罗巴之俗能尊其古学,而中土之儒往往轻议古人也。盖天之说当时以为疏,今转觉甚密。”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二十三。

“浑、盖之争”的结局,导致“浑、盖合一”现象的产生。北齐时代的学者信都芳试图出面调和浑盖二说:“浑天覆观,以《灵宪》为文;盖天仰观,以《周髀》为法。覆仰虽殖,大归是一。”李百药:《北史·信都芳传》。南朝梁人崔灵恩也说:“先是儒者论天,互执浑、盖二义。论盖不合于浑,论浑,不合于盖。灵恩立义以浑盖为一焉。”姚思廉:《梁书·崔灵恩传》。

从“浑盖之争”到“浑盖合一”,表面上看是天文学说之间的学术问题,但在这学术争议的现象背后,蕴含深刻的文化意义,有其坚实的文化背景。

从文化史角度看问题,盖天说与浑天说是人类认识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认识过程,是在观测实践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从上面论及的曾参以及单居离等人对天圆地方说的思考来看,浑天说一类较为进步的理论认识本来可以普及得更早更广,因为人类思维的发展在那时已不满足天圆地方说提供的非科学解释。然而,由于天人合一文化传统的作用,某些政治因素的制约与影响,那古老的理论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人间正道”,揭示了正常天人关系的“天理”,因而占据着传统的文化舞台,久久不肯退去。即使稍作退让(如从“浑盖之争”,退到“浑盖合一”),也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仍然不忘钟情于天圆地方一类传统理论。这不可不谓是中华文化的一种特色。

简单地说,盖天说即天圆地方的理论,在阐发政治、伦理理论时,得心应手,是政治家实行教化、阐述天理的得力武器。天圆地方、天尊地卑,反映着万古不变的统治信条。而浑天说,天地俱圆,又都充斥着气体,旋转运动,永无止息,无所谓上下之别、等级尊卑,较难附会天人合一的理论,不利于政治统治。天圆地方说,高扬“天道曰圆,地道曰方”,天尊地卑,等级分明,既符合儒家的理论,又符合统治者的心意。借助这类理论,就是借助天所提供的神圣权威,有益于建立等级森严的封建统治机制,阐释“不以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坚持“天圆地方”说就是要为人间提供所谓“规矩”,所谓政治要义。有了这一前提,天体论争,根本不可能在科学、公正的氛围中进行。因此,天圆地方说何以经久不衰,何以潜移默化,进入民族文化心理深处,也就容易理解了。在这一文化原型的作用之下,我们民族的始祖神——伏羲、女娲,何以被设计成手执规、矩(规以划圆天,矩以划方地)的形象,不也已了然于心了吗?

由此而联想开去,中国古代自然科学过多地受累于这早熟的、以教化为基点的人文文化,这可能是它没有能够飞跃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