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深夜里,一个细微的声音在轻轻地诉说着什么。我沿着声音走去,看到一位红色头发、穿着长衣的人正孤独地坐在角落里,面前放着一杯茴香酒。他只有一只耳朵,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口中不断喃喃自语。我在他面前坐下,他却看不到我一般,仍然沉醉在自己的幻境中。我看到他萧瑟的眼神、干枯的面孔、凌乱的头发。
突然间,他的脸破碎了,像是年久干裂的墙皮般,一片一片掉了下来,他却浑然不觉,眼睛仍然盯着不知什么地方。那张脸越来越破碎,掉落了一地,散发出灰土的气息。渐渐地,他的身体也一片片破碎,掉落。终于,我面前那个人不见了,只剩下杯中的酒还微微地散发着香气。
突然间,周围的一切改变了,我置身于一片蓝白色的旋涡之中,那旋涡朝着顺时针方向旋转,却始终保持着它的形状,这让我有些晕眩。无论我向哪边走,它都在我的面前,让我无法躲避。旋涡的身后是漆黑的远山,它们似乎离我很远,远到另一个世界,无法触及。明亮的黄色圆点分散在背景里,像夜空中的月,也像街上的路灯,周身带着光晕,明晃晃的,很是耀眼。
我走进漩涡,看到时光飞逝的场景,那街道、咖啡馆、那河流、那桥、那成片的向日葵……我伸出手,任它们从我的指尖流过,不留下一点痕迹。
漩涡的尽头有一扇门,打开门走进去,看到一间小小的屋子。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花灿烂地开放着,中间的水池中倒映着天空的蓝,圆形的水池周围铺着小径,那形状好像太阳的光线。可是笔直的白杨将院子围绕起来,小径便没了延伸的方向。
那缤纷的色彩,那美丽的阳光,都被挡在了屋子外面。屋子里摆放着画笔、颜料和画架,画架上放着一幅画,画的正是窗外的场景。画里的世界是明亮的,将手放在画上,甚至能够感受到外面的温度,遗憾的是,那温度不能释放,让屋子也变得温暖明亮。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在哭泣,那哭声微弱极了,还不及那眼泪打在地板上的声音更响。一点一滴,渐渐变得像流水一般,一阵风吹来,身上有点凉。
我睁开眼,上方是白色的天花板和日光灯。我扭过头,右侧是昨夜睡前忘记关上的窗,窗外的天有些阴,雨滴从天上落下来。
竟然下雨了,在这座一向以明媚的阳光闻名的城市中,竟然这么巧让我遇上一场雨。阳光被乌云收进了口袋,清透的蓝色也从天空中消失了。窗外的行人变少了,忘记带伞的孩子在雨中奔跑着,寻找着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一些人撑着伞在雨中漫步,或许不是漫步,而是没有不得不去的地方。
下着雨的阿尔勒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如果说阳光下的阿尔勒让人充满活力和激情,那么雨中的阿尔勒则令人略感忧伤和清冷。露天的咖啡座上没有了顾客,客人们都坐在里面的座位上,透过窗子等着雨停。那些雨篷被雨滴拍打的声音,有着凌乱的节奏感。雨水沿着雨篷淌下来,像是用透明丝线串起的水晶门帘。
雨水冲洗着街道上的鹅卵石、花坛、台阶、路灯。窗外那些漂亮的花朵仰着脸,它们的面容在雨水的滋润下更加娇嫩——是的,是娇嫩而不是娇艳。无论它们的色彩有多么鲜艳,它们仍然低调地绽放。论坛广场上的普弗雷德里克·米斯特拉尔仍然昂着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天空,不知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那一丝不苟的神情,那笔直的身躯,竟然让人有了一种崇拜之情。
听说梵高到达这里的那一天,天空中也下着雨,细雨打湿了这位画家的衣衫,让他看上去更加困窘颓废。他背着画夹,行走在湿润的小巷里,那压抑的感觉让他不由得兴奋起来。那是怎样奇妙的一种感觉,竟然能够让压藏在心底的情绪一点点渗出那颗苦闷的心,竟然能够让灵感从心中涌出来,流淌到画布上。那雨滴的“嘀嗒”声仿佛在对他说:“我懂。”这使他一下子爱上了这里。
灰蒙蒙的天气,湿漉漉的街道,穿过暗暗的小巷时,仿佛上方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向下扣下来,扣住了这座城市,隔绝了那份愉悦。共和广场的地面被雨水浸湿后,显现出方形尖碑和周围房屋的倒影,那模糊的倒影看上去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一位姑娘穿着长长的大衣,脚上一双长筒靴,撑着一把蓝色的伞从我身边经过。大衣的衣摆轻轻扬起,露出里面的短裙和修长的双腿。她的双脚踏在薄薄的水面上,溅起一点点水花,只是一点点,微微地溅起,又轻轻地落下。雨水顺着雨伞滑落,偶尔几滴打在她的肩膀或者长发上,但她的心情没有受到天气的影响,脸上没有流露出一点不快。
下着雨的天气里,总是越发地容易让人想起一些往事。大约几百年前,一位著名的女歌唱家爱上了一位普通的年轻人,爱上了那种平凡而朴实的生活。和许多爱情故事中的情节一样,为了爱情,她离开了舞台,放弃了鲜花簇拥的生活,和心上人来到了这座小城,用自己全部的积蓄创办了一家旅馆,从此过上了守家待业的生活。
虽然离开了舞台,离开了掌声和鲜花,她骨子里那股在多年艺术生涯中养成的艺术家气质却没有丝毫减少,她的名气也没有丝毫减弱。许多艺术家们来到这座城市后,都会带着他们的作品入住她的旅馆,在这里小住、对饮、吟诗、放歌。渐渐地,她凭借自己那些艺术天赋将旅馆打造成了一间艺术沙龙,旅馆里不但收藏了许多画家们的画作和摄影师们的摄影作品,还挂上了斗牛节获胜者的“战袍”。
女歌唱家的前半生绽放在舞台上,后半生则绽放在这家小小的旅馆里。艺术沙龙的名气越来越大,旅馆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艺术家们光顾。每一天,她都尽情地享受着旅馆里的热闹,享受着这座城市带给她的幸福,直到她的丈夫去世。当身边那个心爱的人已经不在了,当自己的头发已经从金黄变成银白,她再也没有心思和精力去经营这家旅馆了。即使旅馆的生意仍然红火,可那热闹终究是别人的,已经与她再无关系。
终于,她卖掉了旅馆,决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享晚年。遗憾的是,在卖掉旅馆的第三天,她也离开了人世。人们发现她的时候,她的手中捧着丈夫的照片,安详地躺在床上。她是在睡梦中安然地离去的,没有挣扎,没有哭泣,没有不安。或许在梦中,她见到了那个心爱的人,于是便开心地随他而去了。
如今,那旅馆仍然存在,旅馆的主人也已经换了一位又一位,只有墙上那一幅幅画和一张张老照片仍然在向人们诉说着它的历史,讲述着当初那位女主人是多么用心地经营着这家旅馆,多么用心地过着她的生活。
雨还没有停,街道上唯一的色彩来自小店里那些“向日葵”明信片。突然间,我好像明白了梵高为什么会对向日葵那样情有独钟。无论何时,向日葵的颜色都让人感受到无限的热情,即使在阴雨连连的日子里,有向日葵的地方就有温暖和希望。
麦田和向日葵都令梵高心动,其中一个原因是它们那金黄的颜色。梵高对蓝色和黄色都有着深深的热爱,他在自己的画中大量使用这两种颜色,然后用不同的明暗程度和不同的深浅程度将不同的意境表达出来。那金黄的向日葵就是梵高心中的太阳,那片向日葵田就是充满阳光的地方。
有人说,那种狂暴的黄色代表的含义有两种,一种是生机勃勃怒放的生命,另一种是无法自制狂躁跳动的神经。在梵高的画中,这两种含义都充分地表达了出来,那直接挤到画布上的色彩,那用手指涂抹的疯狂,都是他燃烧生命的方式。
无论别人怎么说,那美不胜收的景象的确触动了梵高的神经,触动了他对大自然的渴望。在那片金黄的向日葵田里,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仰起脸庞面对太阳的向日葵,不仅是拍打着翅膀成群地划过天空的乌鸦,还有一些人们看不到的东西,那是阳光下的精灵,是向日葵的灵魂,是大自然给予它的希望。
细细的雨渐渐变得安静了,乌云一点点散去,天空中的灰暗变浅了。渐渐地,雨神将金色的阳光还给了这座城市,也将纯净的蓝色还给了这里的天空。雨停了,街头巷尾还挂着湿湿的水珠,郊外的泥土里散发着潮湿的芬芳。太阳在天空中重新露出笑脸,整座城市又恢复了那热情明媚的氛围。
忧伤的情绪和那些潮湿的回忆一同被晒干,几滴刚要落下的眼泪在阳光中蒸发得无影无踪。街道还没有恢复往日的热闹,行人却已经渐渐地多了起来。雨过天晴,美丽的少女、慈祥的老妪、婴儿车中挥着小手的婴孩、奔跑的孩子,都在这午后的阳光中定格,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