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时,一位守兵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手里握着一封密封的信。“方才我在弹正曲轮的外土居视察的时候,有个乔装成当地农民的人从河对岸打招呼,并射了封箭书过来……很像援军的密探的样子。”守兵这么说。一定是!每个人的眼中都燃起了希望。贞昌立即拆了信看了一遍,还不时将信放到鼻子下闻闻。
信中详述了对他们守城的慰问和信长自己的动静。岐阜信长的来信中主要是说,只因信长现在自己也事务繁忙,德川大人也不停地在催促他,所以一时间很难派兵增援。长条可暂时打开城门,待日后再寻找夺城之机。
贞昌苦笑。随后将信中内容念给大家听,念完后,贞昌大笑着说道:“甲斐的军师还真是马大哈。我敢断定这肯定是封假信。因为信长经常出入京都,虽然与公卿之间会有文书往来,但是不会在笔墨上含糊。闻闻这墨便知,丝毫闻不出京墨的芳香,而是胶水味很浓的地方墨——甲斐墨。”
不过他很快又回到了现在面临的问题上,脸上重现抑郁的神色。贞昌对从刚才起一直静静地跪在自己面前的强右卫门,用坚定的口吻说:“强右卫门!如果你有这份心,就一定可以突破敌人的包围,完成作为使者的任务。但是,这本来就是一件九死一生、侥幸的事。你必须做好牺牲的心理准备……要去吗?能回来吗?”
“如果大人把这个任务交给属下,属下感激不尽,那是属下的荣幸。”强右卫门还是不会说大话。连旁边看的人也个个焦虑不安,低头不动。
“拜托你了。”贞昌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为了五百名守城将士和德川家的命运。虽贵为主公,家康此时更应拜伏在他面前请他帮助德川家。
“去吧!强右卫门。应该没有纰漏了。出城时多加小心,明白吗?”
“遵命!”“你准备行装的时候,我先给冈崎的兄长贞能写封信。但是城中的紧急情况,希望你能亲口对主公家康大人说。”“明白。今晚半夜到明天清晨,如果属下能出城越过护城河,顺利地瞒过敌人的眼睛逃出去,属下会在雁峰山山顶燃起狼烟作为信号。”“嗯。如果我看到狼烟,就会认为大事已成。”“如果到明天中午山峰上还没有升起狼烟,就意味着我这该死的强右卫门没有完成使命,白白落入敌人手中。那时请大人立即执行第二套方案。”“好。交给我吧!”贞昌点点头,可是马上又为他考虑了一番:“如果你被敌人抓住,就那么牺牲了的话,不用担心留在家里的妻子儿女。我贞昌会向冈崎那边的大人禀报,即使我们都战死在这里,也一定会向大人请求提拔你的孩子。那件事你就别操心了。”
只见强右卫门摇了摇头,脸上没有呈现一丝顾虑,他说:“请恕属下无礼,大人不必为属下的家人担心。强右卫门现在不是为妻儿而战,而是为了城中五百名勇士而战……如果就因为这点,大人给属下这么多关照,那属下反而会胆怯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当晚,强右卫门独自走进房间,拿起针,缝缝补补。在战场上,针线也是武士的乐趣之一。他把很久以前从敌人的死尸上扒下来的壮丁的短衣摊在膝盖上,打开衣领,将城主奥平贞昌的密信缝进衣领里面。好像是同僚,不时透过门板眯着眼往屋里看。“强右卫门……还在呢?还没走吗?”都念着他身上的重任,没有把他当外人,都为他担心。但强右卫门还在摆弄他的针线,头也没动一动。“嗯,嗯,还没走。才半夜不是?走的时候会跟你们打招呼的。快到一边去!做好自己的工作。”强右卫门说得似乎有些冷淡。
屋外的三四个朋友听到这里,悄悄地回去了。强右卫门好像缝好衣领了,正咬着线头。
一拿起针,他眼前就会浮现起病妻的影子。想到病妻,耳旁又会传来孩子的声音。很自然地,他眼中落下了几滴眼泪。
他赶忙擦掉泪水,一边数落着自己的失态,一边想外面该不会有人在看吧?眼光却朝厚厚的门板转了过去。门板下,备齐了旧绑腿布、布草鞋、一把刀、打火石和狼烟筒。“哟,不行。”他好像要掸掉头上什么东西似的,摇了摇头,用拳头敲了一两下,然后立刻就去准备行装了。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挖地道的甲斐壮丁,对自己的着装发式几番苦思焦虑。
“……好了。”他一个人嘟哝着,重新坐了下去。吹熄了短架灯后,苍白的月光从四面的缝隙间映照进来,逼近他的膝盖。
五月十五日,正巧今晚月色明朗。要是在平时,现在正是挂着梅雨云的雨季黑夜。
“……强右卫门。”又来了四五个同僚,他们从门板处探了探头,然后说了一句,“在吗?怎么又吹灭灯火了?”便将信将疑地走了进来。
被方形月光窗自然地吸引后,大家缄闭嘴唇呆立未动。从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城下的大河——对岸的围栏和甲斐军队隐蔽在平原上的黑压压的阵地。“要穿过它吗?”谁都为如此艰难的重任感到担忧。面对眼前这位即将出门赴悲壮的敢死之行的朋友,大家佩服得连饯别的话都说不出。有个人在强右卫门身旁放了酒壶,坐了下来。“喂,只跟头儿要了点,是酒……供神的酒,喝了再走吧。”强右卫门嗜酒。平时生活贫困,喝不上。近来守城连粮食也没有,酒就更难得见到了。他为友人的好意感动得热泪盈眶。对酒壶施了一礼后,说道:“太谢谢了。”
说完,对其他人讲:“哟,都坐下吧。大家一起喝吧。”
可是大伙儿说:“什么嘛?这不够大伙儿喝的。这酒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想让你至少得喝一口。嗯,你喝就好了。”
“不。即便每个人只尝一口,也比一个人喝更有味道。有杯子吗?”“带来了。”
“倒上一杯,大家轮流喝吧。能帮我倒吗?”强右卫门先在杯边抿了一口。每个人轮流着抿。酒过一巡,强右卫门对依依不舍的人说:“让我休息一会儿吧。”话语中带着请求。
“你睡吧。”同僚们无论拿出多少诚意来安慰这位友人,都觉得不够。大家按他的意思,拿了酒壶,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强右卫门一骨碌便躺了下去。约摸睡了两刻钟。鸢巢山的山肩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月亮已经倾斜。
“啊,快天亮了……”强右卫门睁开眼。布谷鸟的啼声钻进耳朵。
敌人的阵地也好,我方的城池也罢,此刻悄无枪声,被深深的静寂包裹着。那时常可以听到的、从远处传来的淙淙的声音,是冲洗着石墙墙脚的泷川的奔流发出的。
“……哪位?”
他缓缓地走了出去。背上斜挎装着狼烟筒和火药的网状包袱皮,脚穿绑腿布草鞋。
“属下这就告辞了。”他向着本丸阁低头自语道。同时也在内心同城中五百名将士道别。
一想到如今自己肩上担负着五百多条性命,强右卫门又再次感受到活着逃出去的意义。
“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立过什么像样的战功……”这么重要的使命降临在自己身上,真是时运适然,恰巧被自己遇上。这是武士最大的幸福!荣幸啊!一想到这儿,他全身的肉就禁不住紧绷起来。“强右卫门,一路顺风!”
“祝你顺利!”很多人在小声地跟他道别。他蓦地转过脸去,他所在组的首领和其他同僚全站在土墙后面目送。之后,他们将惜别之情系于目光之中。“……”强右卫门无言以对。稍施一礼,便赶忙朝外曲轮方向加快了脚步。通常,肃穆的本丸阁都会熄灯,黑漆漆一片,但是今天它也隐约有灯影移动。城主贞昌和侍臣也一宿未眠,像是默默地为他的敢死之行送行。
强右卫门躲进了城墙一隅的树丛内,之后沿着不净门的悬崖滑了下去。这里是将城内污物带向城外的水门,所以连城里的人也不会太留意,敌人自然是更不会注意到了。防御看起来也相对薄弱。
他把背上的行李和衣服捆在一起,绑在头上。然后像只野猪似的在石墙下的草丛里爬。计算水流后,不一会儿便“扑通”跳进激流中。
除了强大的水压,还有东西立即挡住了自己的胸脯和脚,是横横竖竖撒在河中的粗绳。绳子上拴着无数个鸣器一样的铃铛。
“八幡神,请保佑我吧!”强右卫门向神祈祷。铃铛“玲玲玲”地响了起来。他拔出短刀,把缠在身上的粗绳砍断,边砍边游。好不容易碰到了泷川的对岸。“咳,铃响了哦。”围栏的背阴处传来了敌兵的声音。强右卫门就在那个围栏下面的岸边,他屏住呼吸。又传来另外一个声音:“是鲤鱼或者鲈鱼吧。昨天也抓到一条大鱼。梅雨季节嘛。”
“真乃天助我也。”强右卫门等他们的脚步声远去后,跃过围栏,一路猛跑。要怎样才能穿过眼前这些敌人的阵地和阵营,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就快到正午的时候,在先前说好的雁峰山上,他燃起的狼烟划破天际。在城中五百双充满惊喜和泪水的眼里,那烟和天空是多么美丽啊!
破烂的拉门
十日左右开始,德川家的快马每天都会有好几匹来到岐阜城外。他们时时汇报长条的情况。同盟国德川家的危急可以直接说是信长家的危急。岐阜城中也已经产生了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即刻派兵增援!”这是家康的书面请求,也是家臣小栗大六的口头请求,还是接着派急使前来的奥平贞能的请求。各方面的请求十万火急地催促信长。
“好的。”虽然信长这么答复,却不见他立即出动兵马。讨论了两天。毛利河内在席上进谏:“反正也没有胜算。大人您无须出动兵马。”然而又有人驳斥:“不,这违背了道义。”
佐久间右卫门是中间派,说道:“正如河内大人所言,对抗精锐的甲斐军,胜算渺茫,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如若我军迟迟不出兵,则德川家的将士会责难我军不守信用。弄不好他们反戈一击,与甲斐军交好,将矛头指向我们。这种危险也不是没有。事到如今,臣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我军消极增援,以消解一时之责难。”
随后,在席的人中传来了“不可不可”的怒骂声,是急匆匆率兵从长浜赶来的筑前守守秀吉。
“此时,长条一城或许无足轻重。但是长条成为甲斐军进攻的跳板之后,德川家的防御便如大堤决口,显然无法阻挡甲斐军的进攻。如今信玄已死,甲斐军队尚且如此,如果势不可当的甲斐军再添优势,我岐阜城将如何保得太平?”
他的声音洪亮。辩解中又带了一丝情感。大家都只是看着他的脸。“臣认为一旦出兵,切不可似战非战地战斗,那样的花招太过分了吧。
出兵,就要积极应战。现在制订好大的策略,是织田败还是武田胜,要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举大军救盟国于危急之中,不也可除多年的大患吗?”
各位将领此前一致认为就算迟早出兵,也就是六七千,一万不到的光景。这事信长并不知晓。
到翌日,信长下令,命三万大军做好出征准备。“秀吉所言极是。”这话信长虽没有在讨论会上说,但正如事实描述的那样,秀吉的话道出了信长心中所想。信长接受了他的策略,决定出兵。
“此次行动,虽然我军为援军,却事关织田家的兴亡,是未来的分水岭!”信长认真地说道。他决定亲自出征。
从岐阜出发是在十三日。十四日,全军抵达冈崎。
信长及援军的全体将士仅在十五日休息一天,十六日早晨便要开赴战场。
冈崎此时一派拥挤繁忙。区区小城有从岐阜来的三万兵马留宿,每户人家都拴着马,做饭饮酒,城下有如炸开了锅,喧闹异常。除病人外,连女人也被动员起来了,忙着接待军队。“没问题了……已经没问题了吧。”
各家各户,不论是老人还是女人、孩子,都眉开眼笑,为这忙碌而欣喜。
城里的人都在想:“即使援军来,也不过五六千人而已吧。”现如今要接待如何庞大的军队,“两家的人数加在一起是三万八。如果这些军队过去,哪怕甲斐军再强,我们在人数上也有敌军的两倍多。怎么可能失败?”
农民也这么想,很卖力地帮忙。然而,城内的气氛却不是这样,形势不容乐观。
第一个担心是,长条是否能坚持到援军将敌军包抄;第二个本质问题是,甲州军也会制订策略,而且他们的密集突击队和骑兵团的突袭战法,其勇猛号称天下无双。虽然人数上我们占优势,但很多也是别国的援军。
尤其是第一种担心,很多人都有。家康率领的冈崎将士悉知长条的兵员和薄弱的防御,因此坐卧不安。
这个方面,虽然信长与家康有同盟之谊,别人的事终究还是别人的事,自己肯定不会直接感受到不安和危急。
明天就要上战场了。十五日的晚上,每家每户的各个角落都被篝火映红,被马粪味笼罩的城中,既有悠悠地唱着歌行走的武士,也有在女人斟的酒中吵吵嚷嚷、围坐在一起打着节拍和盆钵、醉倒在屋檐下的武士。
在这样的情景中,城里的夜色开始变深了。突然,有个乞丐模样的男子也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那些不管看到穿着盔甲的武士还是看到闪闪发光的长枪都不会叫的狗,发现这个男人的身影后,汪汪地吠个不停。“嘘……嘘……”男人的身影一边投着小石块,一边向冈崎城方向逃去。
刚看到前面的护城河水和垂柳街道树,便听到熙熙攘攘地跑过来的武士的脚步,“你这家伙,要去哪里?”
他们从前后把他围住,从左右跳上来,将他扑倒在地。
什么反抗也没有,男子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环视周围的人,说道:“你们是岐阜的人吧?援军……德川家的援军……来了吧?”
他上气不接下气。他的极度疲劳含在话中,写在脸上。仅就这些,哨兵颇为疑惑。有个人做出要将他踢飞的模样,说道:“住嘴!是我们来问你才对!你叫什么?从哪里来?”“从长条来。”
“什么?从长条来?”
“我是奥平贞昌的臣下,叫鸟居强右卫门。请把我带到你们的城门处。”
看他的装束,是甲斐的壮丁,脸和头沾满了汗水和泥土。不用多问,从他的样子也知道他费尽了心机才穿过敌人的阵地。
“什么?有个信使逃出长条过来送信吗?叫鸟居强右卫门?”
“是,是的。他不分昼夜,带来了城主奥平贞昌的亲笔信。现在城中五百条人命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我也很着急,赶紧把他带过来。”严加戒备的武士理所当然地迅速将此事转告给德川军方面,同时带着强右卫门来到了城门。
贞昌的兄长奥平贞能问道:“嗯?强右卫门?那个鸟居强右卫门来了吗?”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既有惊讶,也有欣喜,于是赶紧把强右卫门迎入城中的密室。
“怎,怎么回事?”他只说了这一句,心情便激动不已。因为看到强右卫门的惨状,又想起了把守孤城的我军将士的辛劳以及骨肉亲情。
“……终于,终于见到大人了!使命终于完成了!”强右卫门还是一点男子汉气概也没有,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只是,这是完成使命的幸福之泪。“快,快给我看。听说你带来了贞昌的信不是吗?”“遵命。这个……”
强右卫门挺了挺胸,将脏兮兮的衣服的下领使劲从带子往上拉,咬开缝合处,线断了。随后从衣领里面取出如内衬一般被藏好的信,交到贞能的面前。信外的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贞能打开信封看信,他终于忍不住落泪了,信中如此写道:
城中士气旺盛。弹药虽尽,尚有岩石可击退甲斐军。然而,奈何粮草缺乏。信中说:强右卫门抵达冈崎的时候,恐怕只剩两天的粮食了。信中最后说: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万事倶休,我将为保全五百条部下的生命,剖腹自尽。
然而,虽然我将竭力从这五百名部下中多救出一人,可是有多少人能够活下去?悲切!他们或不会苟活于甲斐军的手下。
如今,我们拥有的只是全城翘首以待我军救援。盼望早日前来。
贞昌的信就这样结束了。贞能看完,不禁潸然泪下。“强右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