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不会一生荣华富贵,终究是红颜薄命。特别让他痛苦的是,自己赌上性命要走的洁白的武士之道却要留下污点。关于这件事,他曾几番想过要向主公谢罪辞职,也曾想对妹妹讲明苦衷让她隐匿到什么地方,却终于没有合适的机会讲出来。
“可是,如今……”他也将今天的启程视为不归之旅,觉得可以对妹妹开口了。可是一看到她那招人怜爱的样子,还是说不出口,只好寄语和歌。妹妹应该能够马上领会自己的意思。当自己不在了以后,以吊唁兄长为由,从类似蔓草篱笆的闺门花丛中逃脱出来。
“如今死而无憾了。”这便是当时半兵卫的真实心境,春日迟迟,夕阳尚未落。半兵卫重治一回到领地不破,就花了一天时间去祖陵扫墓,又在菩提山伫立片刻,无比怀念地对着故乡的天地说:“这座山啊,那条河呀!”虽然是久未归乡,却不能够久留。今天早上一起床,马上梳理发髻,因为久病在床很少沐浴,今天沐浴后命令道:“传伊东半右卫门!”菩提山的山脚下和城中的树丛里都能听到夜莺婉转的歌声,隐约还传来小鼓的声音。
“半右卫门拜见!”一名年老但很威武的武士背朝白色的拉门,俯拜在地。他跟随在作为人质的松寿丸身边,既负责照顾他,又要监视他。“是半右卫门啊,过来!”半兵卫用眼神示意他过来,说道:“以前详情只告诉过你一个人,现在是时候把人质阿松(指松寿丸)少爷带到安土城去了。我打算今天就动身。事情紧急,你转告那些随从,马上做准备。”
半右卫门非常清楚主人的苦衷与事情的原委,但还是大惊失色,问道:“啊?那么,无论如何都保不住阿松少爷的性命吗?”说话时鬓发都在颤抖。
半兵卫笑了笑,为使他安心,非常平静地回答说:“不,不会杀头。”又补充说:“就算豁出我这条命,也要让信长公平息愤怒。阿松少爷的父亲官兵卫,早已逃出伊丹,奔赴播磨战场,无言之中不是表明了清白吗?所剩的仅仅是我违背主公命令之罪。”
半右卫门默然退下,走向孩子住的房间。走到近处,听到孩子们敲鼓嬉戏,十分喧闹。一个擅长跳舞叫幸德的小和尚和家里的其他少年围着松寿丸,敲鼓玩耍。
几年来,松寿丸一直寄养在竹中家,受到了优厚的待遇,完全不像是人质。日常教育、健康等方面,比自己家的孩子照顾得还周全。
黑田家那边派井口兵助和大野九郎左卫门两人做随从,竹中家又派家仆伊东半右卫门侍奉,三人齐心协力,将孩子视为掌上明珠。
在竹中半兵卫的精心安排下,两名随从一直都不了解详情,如今从半右卫门口里听到“马上准备出发吧”这样的话,不禁愕然失色。因为虽然事情原委被保密,他们还是隐约觉察到了一些。“那么,是去安土城吗?”随从井口兵助和大野九郎左卫门绝望地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半右卫门看在眼里,不停地安慰说:“不必担心,虽说是将他带到安土城,请坚信主人重治大人的仁义之心,一切都交付给他吧。”
松寿丸毫不知情,和小和尚幸德以及众多少年,时而敲鼓,时而跳舞,玩得酣畅淋漓。他今年十三岁,也被叫作松千代、阿松少爷。后来的黑田长政便是这位少年。虽然成为别人家的人质,却继承了父亲孝高的刚毅,长成战国时期的健壮少年,丝毫没有怯懦的样子。
“兵助,怎么了?半右卫门说什么了?”阿松放下鼓,跑到井口兵助身边。另一名随从,大野九郎左卫门和井口兵助面面相觑,又叹息不止,尽管是孩子,也开始有些担心。“不,没什么好担心的。”两名家仆不打自招,先劝解起来。“马上准备启程,和半兵卫重治大人一起去安土城。”“谁啊?”
“少爷您。”“我也去吗?去安土城?”“是的。”
两名随从转过脸去,眼泪扑簌而下,阿松看都没看,一听到这话就欢呼雀跃地拍手说:“太好了!真的吗?”他又跑回客厅,对少年们和小和尚幸德说:“我要去安土城了,与这家的大人一起上路。不跳舞了,不敲鼓了,结束了,结束了!”然后又大声问:“兵助,九郎左,这身衣裳还行吗?”他催促他们给自己更衣打扮。
伊东半右卫门过来提醒说:“大人吩咐说,沐浴后重新给他梳理发髻。”
两名随从将阿松少爷引到沐浴间,将他放入浴桶,重新梳理好发髻,换上出行的盛装。穿的是竹中家赠送的衣裳,内衣和外衣都是纯白色,是给死者穿的。
“半右卫门大人的话到底还是一时的宽慰,为了不让我们发狂,其实还是打算在信长公面前将少爷斩首啊。”两人这么一想,忍不住悲泪纷纷,阿松却毫不在意,穿上一身素服,外面又披上红底锦缎做的华丽战袍,穿上中式和服裤裙。白色外衣配上红底锦缎,越发美不可言。血气方刚的少年的这身装扮,又让两位随从泪如雨下。打扮停当后,阿松跟随两名随从来到竹中半兵卫的房间。半兵卫已经整装待发,等待着他。
说是饯别酒,其实就是在几名亲信之间,小饮几杯。“多吃点饭,就连马长途奔波也会饿的。”听半兵卫这么一说,阿松便说:“好的,那再来一碗。”他情绪很好,吃得也欢,根本就不看家仆们悲伤的面容,两次催促半兵卫说:“好了,出发吧。”
“那我们走了。”半兵卫终于起身了。站起来仔细审视了一圈在座的族人和旧臣,说,“以后,就拜托了。”
回头想想的话,就会发现,“以后”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包含了他的千愁万绪和临终遗言。无论是芥川之战还是以后的战事,每次立了大功,竹中半兵卫都会受到信长的奖赏,也曾拜谒过他。曾经在芥川之战时,信长听闻半兵卫的奇功,直接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听秀吉说,你不仅是他的臣子,也被尊奉为师,我也不会小觑你的。”因此,自岐阜以来,无论是进城觐见还是当面拜谒,都作为直属臣子对待。如今,半兵卫重治登上安土城,旁边跟随着官兵卫孝高的嫡子阿松。他大病之后,不,尚在病中,满面疲惫,却身着盛装,一步一步,落落大方地来到楼上的会客室。
前一晚上就有汇报,因此信长等在那里。他一看到半兵卫,就说:“稀客啊!”和颜悦色地说:“来得好!再走近点。免礼,坐吧。来人,给半兵卫铺坐垫!”这些慰劳的话有些破例,半兵卫仍然远远地跪伏在地,诚惶诚恐。他对着半兵卫的脊背说:“病好了吗?播磨一战,经久不息,估计你身心疲惫了吧。我派去的医生说你暂时不能去战场了,至少得静养一两年。”这两三年来,他难得对臣下说如此体贴的话语。半兵卫重治内心有些困惑,不知道是喜是悲。
“大人的话让小人担待不起。一上战场就疾病缠身,回来后只是碌碌无为地享受恩典,如此病体,没能为主公分忧尽力。”“不不,你要保重身体。首先,我就担心筑前守的实力削减。”
“您这么说让半兵卫如何有面目存身?本来,我都不敢来见您,今日求见是为了去年的事——佐久间信盛大人曾通知我将松寿丸少爷斩首一事,我却擅自拖延至今。”
话未说完,信长便打断他说:“等等!”他根本听不进半兵卫的话,对跪拜在半兵卫身边的少年说:“你就是阿松?”
“正是。”
“哦,原来如此。长得像官兵卫孝高,虽然还是孩童,却有些过人之处。有出息的少年。半兵卫啊,你可以更加爱护他。”
“那……阿松少爷的首级?”半兵卫挺起胸膛凝望信长。他来时就打定主意,如果信长现在仍然坚持要斩首,自己就拼死劝谏,说服他舍弃愚昧的错误想法。然而,信长一开始就没有丝毫那样的迹象,岂止如此,如今看到半兵卫直视自己,突然哄然大笑,毫不掩饰自己的愚昧之处。他说道:“这事就忘掉吧。其实我自己,过后马上就后悔了。我是多么疑心深重之人啊。无论是对筑前守还是对官兵卫孝高,我都感到羞愧。可是,不愧是睿智的半兵卫重治,竟然抗拒我的命令,没有斩杀阿松。太好了。其实听到你的处置,我才松了口气。你何罪之有呢?罪在信长,原谅我考虑不周。”
虽然不会俯首认错,虽然不会跪伏谢罪,老实说,信长一副想尽快转移话题的表情。然而,半兵卫重治却不肯轻易接受信长的宽恕。
忘记吧,付诸东流吧。虽然信长这么说,半兵卫反倒显得不悦,他似乎要吐露心底的真情,再次跪伏在地,请求信长公正严明的宽恕。他说:“您一旦下达命令,就不可以敷衍了事,以免影响您的威信。鉴于其父孝高的清白与战功,您可以免去松寿丸的死罪,也可以证明他是个好孩子。对于我违抗主命之罪也是一样,让我将功折罪。如此下令的话,小人不胜感激。”
本来信长也是这般心思。半兵卫再次得到信长的宽恕后,对身边的阿松耳语道:“赶紧谢恩!”教谕他君臣之礼,然后又对信长说:“我们两人,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作别主公。谨祝国运昌盛,捷报频传!今日还要赶路,就此告辞了。”信长一副不解的样子,追问道:“今生最后一次作别,是什么奇怪的话啊。这不是更加违背我的意思了吗?”
“绝非如此。”半兵卫转过脸,盯着旁边阿松的装扮说:“请看,这位少爷的装扮。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去他父亲孝高所在的播磨战场,建立不逊于其父的战功,他已决心轰轰烈烈地征战沙场,生死由命。”
“什么?是要上战场吗?”“孝高也是有名的武士,阿松又是他的儿子。只仰仗您的厚爱并非他的本意。我是如此体察后做出的安排。只愿主公能为这少年的初次征战说几句鼓励的话,让他奋勇杀敌,我就感激不尽了。”
“哦……那你呢?”“我虽是病体之身,手无缚鸡之力,但想着也许能对我军有所帮助,时机巧合,我打算带阿松回到战场。”“行吗?你的身体……”
“我生于武将门第,如今又是用人之时,死在寻常病床之上何等遗憾!终日服药也难免一死。”
“我没有想到。既然你如此坚决……对了,应该给阿松庆祝初次征战。”
信长示意少年过来,亲自从腰间将备前兼定的短刀抽出递给他。又让家仆取来剥壳甘栗和陶器,斟满酒后饯别道:“可喜可贺!去大展身手吧!”
少年已十三岁,初次征战决不算早。进城觐见之前的晚上,阿松曾听过铸刀名匠。
半兵卫的谆谆教诲,并没有吃惊,也没有特别兴奋。他安静地行礼,然后跟随半兵卫退出。信长来到楼上的栏杆前,目送那小小的身影和半兵卫走出城门。第二天一早,他们就离开安土城,奔赴播磨。途经京都,只是从蹴上俯视了一下南禅寺的树林,并未去落脚。半兵卫的心中已经没有妹妹,也没有故乡。有的只是战场。他的乐趣只在于百年之后,死后赏樱。
有马温泉
有马温泉小镇正值黄昏,两名武士悄悄走进池之坊橘右卫门的温泉旅馆。一个人是寻常旅客打扮,另一个跛足很严重。衣衫破烂、蓬头垢面,靠近了还有臭味。
“马上铺床!”一坐到房间里,有个人立即吩咐旅馆的伙计。跛足之人紧接着就躺下了。
“疼吗?”
“……好像有点发烧了,膝关节的伤口像被火炙烤一样。唉,可惜了。”
跛足之人正是官兵卫孝高,数日前,他在南禅寺的一间庵堂与竹中半兵卫分别后来到这里。之前只是衣衫褴褛,伤口没这么大,也没那么痛苦,因此不曾介意。决心奔赴播磨,行走十几里路后,阵阵剧痛袭来,几乎寸步难行。从伊丹城逃脱的夜晚,黑暗之中不知被谁砍了一刀,伤口就在左腿关节部位……轻轻揭开破衣烂衫,可以看到伤口开得很大,已经化脓。伤口深得几乎可以看见白骨,就像石榴种子一样。“就这样直接去战场的话,也没办法接受治疗。倒不如推迟几日,在有马温泉里泡一下,养好伤再去。”同行的渡边天藏劝说。仔细想来,拖着举步维艰的身体,途中要经过岗哨森严的兵库街道,如果再次被荒木的士兵抓住就太愚蠢了。这种愚蠢的行为决不能算有勇气。
“就那么办吧。”
官兵卫马上听取了同伴的劝告,改道而行。不过,要进入有马温泉小镇,还是需要小心警惕,因为到处都有荒木的哨兵和栅门。
到达后的第二天,池之坊的门口来了一名商人,站在那里扯着一位旅馆的女侍聊天。渡边天藏外出归来,不经意间听到了一些不想听的话。商人问女侍说:“……不对,确实在吧。我听镇上的人说了,昨天黄昏,有位邋遢的跛足客人留宿了。”
天藏擦肩而过,女侍假装没看到他。因为天藏一到,就要求旅馆主人保密,女侍一副苦于应酬的表情。
天藏进入房间,看了下被窝里的面孔,问道:“怎么样啊?昨晚和今早,只入浴两次,可能还没什么效用,不过是不是稍微好点儿了?”
“嗯,嗯”,官兵卫侧了下脸说,“好多了。温泉还真是有效。”“好不容易您好一点儿了,说这话有点残忍,可是今晚恐怕要离开这里了。”
“什么?哦,是有人闻风追来了吧?”“好像是那样的。”
“没什么好说的,什么时候走都行。我决不会让你缚手缚脚的。到了紧急关头,就算少了一条腿我也能跑,哈哈哈!”
拉门外似乎有人。天藏立即转过身来。官兵卫伸手将刀塞到被子下面。“打扰您了。您一定感到烦闷了吧?”原来是旅馆的女侍,她托着茶盘跪在那里,一边倒茶,一边开始闲聊。
然而,两人仍然感觉拉门后隐藏着什么,让人不敢大意。“谁?外边好像还有人蹲在那里。”官兵卫突然呵斥一声,看了看旅馆女侍的脸。“是,其实”,女侍面带难色地说,“有个人非要见老爷您,怎么劝也不听。”说完将头伸向拉门外的走廊,说。“新七啊,进来吧。都来到这里了,还扭扭捏捏作甚?”
是刚才渡边天藏在门口看到的那个商人。天藏目光炯炯,心想还真是厚脸皮。不过,多少也有些意外,因为,这人畏畏缩缩地走进来说:“……非常冒昧……打扰您休息了。”他重新打量了一下,没发现有什么凌厉之气,觉得此人未必就是荒木的部下乔装而成,在这方面,天藏自己就是做这一行的,如今看一眼就感觉到是自己误会了,马上打消了疑虑。为使官兵卫也注意到这一点,就用极轻松的语气说:“快进来吧。你也是来沐浴的吗?”
“不,我住在伊丹城外,叫银屋新七。”“什么?伊丹的人?”“是,加工一些钗子、小首饰等金银工艺品。”“哦…….那么,你是来劝她们定做首饰吗?”
“也有这打算。”他轻轻一笑,悄悄递给旅馆女侍一包东西,又将嘴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拜托了哦,记住了吗?”
女侍点头离去。这商人越发让人搞不明白了,官兵卫对他凝视片刻,这个叫银屋新七的男子,全无半点阴霾的迹象。
“好了,两位也可以放心了,再无旁人耳目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刚才我就禀告过了,伊丹的新七。”
“撒谎吧?”
“为什么?”“我与你这样的商人毫无牵连。”
“不,大有牵连。在这样的地方,又有旁人耳目,方才行为多有冒犯。那边躺着的可是播磨的小寺政职大人的家臣——官兵卫孝高大人?”
“什么?”天藏一把拿过刀来,眼中凶光一闪,新七吓得差点跳起来,他一下子躲到官兵卫被窝旁,跪伏在地,颤抖着说:“请……请饶命。如……如果不可以,我再也不……不说什么了。”
“不,我不会杀你。”天藏无意中摆出架势来,自嘲般笑了笑,心平气和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新七一时间话也说不出来,好似口渴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转过身去,敞开衣襟,从贴身处取出一封信。官兵卫拆开信,读着读着,时而惊诧,时而眼泪纵横,是黑田家的家臣母里太兵卫、栗山善助、井上九郎三人联名写的书信。书信内容大致如下:
自从大人被幽禁在伊丹城中,我等三人无论如何也想救出您来,很早就躲在城外一名商人银屋家里。等待时机有半年,终于有了机会,买通了城内的人,让他在村重庆寿之夜在城内纵火,我们便溜进去救人。谁料想,监牢已然被破,四周全是火,却不见您的踪影。